青鸟在人间

　　第四章
　　哥哥谢朗告诉她，明日王家兄弟邀他们出城赏春，特地嘱她一同前往，伯父已经应允。自从父亲去世之后，伯父待她堪比亲生，她也事事遵从伯父，家里这份和乐安怡是她珍爱的，对伯父也是敬爱有加。
　　没想到还邀了王家表妹青仪同往，虽是第一次见面，但青仪活泼可爱，一路上马车里都是她的言笑晏晏。
　　“哥哥们从不带我出来玩，今日凝之哥哥那么好，特地禀了阿娘说城外春光明媚，养眼怡情最是好时节。”撩开窗帘子，摇着手帕：“凝之哥哥，我也要骑马，不要坐这个马车了，太闷气。”
　　那个锦衣少年骑着一匹白马，俊朗非凡，漆黑的眸子在春日里如两汪渊水，蕴含着千思万绪，越过青仪默默注视着她，霎时她满脸羞红，手脚都不知何处安放才好。
　　后来，因哥哥谢朗骑术最好，教青仪骑马。而她从小就由父亲带着马背上玩耍嬉戏，早就驾轻熟就，便悠然的独骑一匹。
　　他等着她并辔前行，一绺鬓发飞扬在东风里，时而转头看着她，虽一路无语，她却觉得，这世上，所谓的永恒，也不过如此。
　　会稽山香炉峰下，众人提议着不如席地而坐，衔觞赋诗，或者临水而渔，各尽其情。
　　童仆们铺好青毡，温好甜酒，摆好糕点，大家便随意地拣着平坦处坐下来。清风徐来，阵阵不知名的花香夹杂着流水和青草的气息，令人心旷神怡。献之兄顿时诗兴大发，举杯吟道：“阳春白日风在香，趋步明玉舞瑶珰。”
　　投壶的投壶，喝酒的喝酒，一会儿，大家的兴致都被引发出来，便纷纷出句。
　　当时道韫多喝了几口酒，一阵风吹来，不禁一个哆嗦，看着漫山粼粼的阳光，忽然灵机一动，笑着吟道：“山月当空雪照明，清心何处。”这神思妙想众人拍手叫好，纷纷举杯共饮。
　　见凝之只在一旁袖手观笑，谢玄便推搡着他道：“凝之兄才华过人，今日为何只作壁上观，快快来一首。”
　　凝之靠着一块山石，映着背后苍青的天色，转过身，眼光扫过她：“娴花映水初惊艳，咏絮经年。”
　　和道韫的诗句正好工整对仗，且字字爱慕，这下一众翩翩佳公子不淡定了，敲着酒杯哄笑得满山坡沸腾起来，道韫耳根一热，早已羞得不知要去哪里挖地洞了，而那个始作俑者却微微一笑，对着道韫略略举杯，末了，深深的眸子还对着她凝凝一顿。
　　这个思辨善言的“咏絮之才”被当众表白的哑口无言了。
　　谢安想在王家儿子当中为道韫择一良婿，王家也有意与谢家结亲。那一晚中秋月圆，她收到他送来的小笺,“愿得一人心，情深共白首。”一手草隶韵味悠长，似写尽心中万语千言。
　　伯父对她爱护有加，笑着到了侄女的心思，便欣然应允了。
　　山阴道上桂花初，王谢风流荡晋书。
　　谁知世事沧桑，人心多变。后来道韫才明白，所谓的永恒，只是因为当初还没看到它的幻灭。
　　隆安三年，孙恩叛乱，兵临会稽城下，身为左将军的凝之不出兵也不设防备，只在道室闭门祈祷道祖能保佑百姓不遭涂炭，并对请求出兵的道韫说：“我已向大仙请示，借了数万鬼兵驻守各个要塞，不用担心反贼。”
　　不久，孙恩攻陷会稽，叛军长驱直入。
　　此时的凝之才明白，何谓“鬼话连篇”。
　　这个本是天下最幸福之人，生于最显赫世家，身为最风流公子，骄拥最才情女子，却终因迷恋五斗米道、踏星步斗的玄学而自尝苦果。
　　“天壤之中，安有王郎。”天下之大怎么会有王郎这样的人？道韫终于心灰意冷。
　　“听我的，道韫，在家里等我。”此时的凝之才放下拂尘双手握起剑戟，他不想让心爱的女子哭泣，可此时，已是回天乏术，徒作扑火的飞蛾而已。
　　世人都道，谢道韫一生，所托非人。
　　然幸福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即使整个世间都抛弃你，我亦会随你一生，从那个雪天的“柳絮”开始。
　　就算我对你绝望，也会做和你相同的事情。
　　你最终敢于面对刀光血影，我便陪你。
　　最终，凝之在叛军乱刀之下身首异处，都城沦陷，东晋飘摇，而她，独居会稽山中三十年，用寂寞和逃避舔舐淋漓的伤口，直到再次藏起伤疤敢于面对喧嚣的尘世。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世事瞬息。
　　两滴清泪不知何时漫溢出眼尾，凉凉的从鬓角滑落进发根，颖子推开万川的胳膊，侧过身坐起来，身体的愈合能力她自己最清楚，即使当时五脏六腑都扭曲错位，养几个小时也差不多痊愈了，毕竟只是些□□之伤，没有伤及仙元，根本无碍。几百年来，在这人间受过的伤多多少少，这次微不足道。不过，车祸当时虽是刹那之间，可那种欲置她于死地的疯狂犹如实质，她分明感觉得到。
　　“我真的没事，谢谢你，”颖子看看万川，“你先回去吧，有舒颜陪我就好了。”
　　见她淡然之中更加疏离的客套，万川不解，更多的失落涌上来，“为什么？为何独独把我拒在千里之外？刚才喊的凝之是谁？”这些想要一道发泄的疑问差点不带理智的咆哮出来，可他盯着颖子淡淡眼色里依稀掩藏的逃避，终究只留下一句“你好好休息”便转身离开了。
　　一阵风旋过，颖子抬头看着挺拔的背影走出病房，门又被关上。“万川，谢谢你！对不起！”
　　见舒颜欲言又止的神情，拍拍她的手，以示安慰。
　　可舒颜欲言就言的性格哪是想止就止得住的，刚才只是被眼前一番聚变给懵住了没来的及组织语言而已。
　　“颖子，你明明被车子甩了十几米，明明昏迷过去了，明明那个万川对你这么紧张，明明……”
　　“舒颜，把电话给我。”
　　“哦。”舒颜看着正常动作正常说话和思维的颖子，不自觉的就被打断了结结巴巴的疑问，拿了电话给她，镜片后的大眼睛愣愣的盯着她，“这是我认识了一千零一天的颖子吗？”
　　“110你好，我要报案，傍晚七点半左右沿江公路C3段的车祸是人为蓄意造成的，……对……好。”
　　“颖子，有人要谋杀你吗？到底怎么回事？”舒颜实在对今晚接连发生的状况无法自行消化。
　　“舒颜，明天再说好吗？我想休息了，你先回家吧。”
　　“哦！啊？”刚刚放下颖子的胳膊又抓起来抱住，“不行不行，你刚刚答应了万川我来陪你的，你怎么能食言呢。”帮她放平了枕头，拍了拍，“颖子，你好好休息一晚，我就在椅子上陪你。”说完便拉了条毛毯在陪护椅子上躺下了，连眼睛也闭上了，不容颖子拒绝的余地。
　　颖子看了看假寐的很假的舒颜，床头晕黄的白炽灯发散着柔柔的光，嘴角不禁弯了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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