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鸟在人间

　　第三章
　　挑了茶座最里间的座位，梁栋说有重要的事情。
　　自从新课题开始后，他已经决定做她的研究生，准备继续这个课题研究，这个理智勤奋的男孩子已经预见到这极有可能将是人类生物医学的一大历史性突破，意义非凡，所以即使今后几年的青春都将在枯燥难耐的实验室与无休止的尝试和数据中度过，他也毫不动摇，这个从“希望”中走出的孩子希望能给更多人带去希望。
　　她感慨于这小小年纪的那份执着与明透。
　　“成教授，”梁栋穿着干干净净的衬衣在对面坐下，常年泡在实验室里的人身上总有一种药剂的混合味道，很淡，颖子很熟悉。
　　“这是昨晚的监控视频，”虽然团队一直在倾力研究新课题，但表面上仍延续着原有的研究，同样的伤害她不允许第二次发生在学生身上。看来，那三个秘密的针孔摄像头并非多举，看这下请君入瓮请到的是哪个梁上君子。冥冥之中她猜到会有这么一天，她从来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测已经开幕的恶作剧。
　　打开视频，在高清摄像之下那个头顶稀疏的男人一边翻开实验记录一边拍摄！
　　果然是他！这个衣冠楚楚的陈教授。
　　颖子刚来S大时，因为陈教授是同系前辈，所以对他时时的关心和帮助心有感激，于是在他多次名为同事聚餐的邀请之后，喊了舒颜一同前往。席是再正常不过的席，大家随意聊聊天，喝点酒，谈谈工作、学生，也谈谈明星和绯闻。她只微笑着听听，偶尔回答几句兼顾到她的同事。不知为何，陈教授开始频频劝酒，颖子向来寡淡，虽不自傲但绝不会勉为其难。眼看着颖子脸色更冷了些，舒颜怕她得罪了前辈又影响了大家心情，便一杯杯的代她喝掉，她抢都抢不过去。后来，陈教授将功赎罪般诚挚的要送她俩回学校宿舍，车开到半路时，她无比清醒的冷冷提醒：“陈教授，你迷路了，请靠边停车，我打110求助比较妥当。”
　　她分分明明看到他在她们的酒水里偷偷撒了粉末。
　　你好自为之，我避而远之；如若不然……
　　看成教授皱着的眉头舒缓下来，梁栋稍稍安心，“教授，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做？”因为能和她做同样的事情并拥有一个秘密让他特别开心。
　　颖子抬起眼看看这个干干净净的学生：“团队的所有精力全部投入到新课题上去，你只要好好带着他们，其他事情不要管了。”拍了拍他的手臂，微笑道,“我相信你们。”
　　实现梦想的过程是苦的，累的，痛的，唯独不应该是脏的，见也不要见。
　　又添了一壶茶，一个人静静喝完。
　　拿起电话：“陈教授，我们需要谈一谈，现在。”
　　脑海中捋一捋思维，听周边的茶客们小声聊着天或因为什么而忽然笑出声，世事真的都如茶色般清爽怡然么？
　　只一会儿陈教授便从门口进来，一眼就看到了她。
　　“成教授今天有空请我喝茶吗？”玻璃的反光映的对面男人额头锃亮，“大创竞赛都完成了？又要拔头筹了吧，呵呵。”
　　“我正是为此而来。”
　　“陈教授，有句古话很俗却是至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如今，要么，你拿出所有课题研究成果，解散团队，退出比赛；要么，我把证据交给校方和警方，看你自己选择哪一条。”
　　看着他握紧的手要把茶杯捏碎，几个字恶狠狠的从对面牙缝里挤出来：“不要太嚣张，你，有什么资格？”
　　“前天晚上陈教授忙碌了一晚上，不是吗？”兀自云淡风轻的轻抿一口白茶，初夏饮来清爽甘香，回味雅淡。
　　“S大向来主张学术交流与共享，年轻人更应该多请教和尊重前辈，这个道理不懂吗？。”
　　色厉内荏，虚张声势。千百年来宵小嘴脸。
　　“路已经给你了，我向来喜欢自力更生。”该说的都说了，颖子起身离开。
　　眼角余光处见那个陈教授咬得凸起的牙根和额角的青筋，半张脸瞬间狰狞起来。
　　回家的路车子向来不多，打开天窗，海风夹杂树叶的清香迎面铺来，海浪无声将夜幕慢慢淹没，漫过天空尽头的角落，海天一色。
　　每每此时，她总有些不辨时空的交错。
　　一拐弯，对面车子忽然强光打来，急忙踩住刹车，奥迪车子性能很好，在颖子的急刹之下，轮胎与路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可是方向盘在急刹之下不受控制的急转，慌乱之中颖子只来得及用尽全力的右脚踩住刹车，双手尽量控制着方向，可是对面车子毫不避让，颖子急速右拐，车头刚刚一转，对面射来更强的车头灯光……
　　只听“砰”的一声，伴随剧烈颠簸翻转和气囊的强大压力，颖子在最后的意识中双手抱住了头，之后便失去了所有知觉。
　　费力的爬，手脚并用的向前爬，似乎走过长长的甬道，似乎来到曾经熟悉的地方，耳畔嗡嗡声吵嚷不休，竭力的睁开眼睛，想看清面前这个人。
　　“听我的，道韫。”丈夫凝之手握剑戟满脸血水，漆黑的双眸注视着她，“在家里等我。”
　　这本是吟诗作画的当今才子面对孙恩的叛乱，却不得不投入到城内的战血纷飞之中，远处的哭喊隐隐在耳，叛军的嚣叫似乎越来越近。“凝之，凝之……”想拉住他的手，她怕他一转身就再也不回来了，“我和你一起去……”没等她说完，他就决绝的转过身，率了家里一丛男丁头也不回的奔向已杀红了眼的敌人。
　　“把我的剑拿来。”
　　“夫人。”“夫人。”家中女眷哭着劝她。
　　“家人悉数蒙难，我怎可偷安。愿意和我上阵的拿上兵器，不愿意的守着家门。”看着远处猩红的残阳，“凝之，我来助你。”
　　刀光血影，残肢断臂，还有凝之在他不远处缓缓倒下的身影和那双漆黑的眼眸。
　　“凝之……”她无声的嘶喊。
　　眼皮很重，眼前的白光里似乎有人影幢幢，有着急询问，有仪器滴答……颖子的脑子一下子清醒过来，睁开眼，正对上一双焦灼的眼眸，漆黑宛若星子，“凝之……”。
　　“颖子，你醒了？感觉怎么样？”万川亲眼见颖子的车祸发生，车子被撞出十多米开外，心脏刹那似乎揪紧到一团，连呼吸都困难，“千万要活着，颖子。”
　　万川怎么会在这里？颖子有点莫名：“是你……救了我？”
　　“颖子，颖子，”舒颜又哭又笑的抓住了她的手，“我以为你要死了，那我怎么办呀。”
　　“我很好，”颖子扯掉了身上的仪器线头，边抬头坐起来边说，“帮我办理出院。”
　　“颖子，”万川摁住她的双肩，把她摁回床上，“先做全面检查，医生会安排。”严肃的语气，一脸固执。
　　“对，对，颖子，你听万川的。”舒颜擦了眼泪鼻涕头捣蒜的样子。
　　颖子闭上了眼，不敢看眼前漆黑的眸子。
　　记忆如潮水汹涌而来。
　　彼时她是东晋安西将军谢奕之长女，谢氏家族的才女，谢道韫。而他，王凝之，王羲之的次子，善草书、隶书，当代风流才子。
　　门户初相识，未能羞涩但娇痴。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比往年稍晚一些，却纷纷扬扬的一下两三天。伯父谢安，当今天子脚下第一才子宰相，延饮至交好友王右军王羲之，伯父兴之所至便唤了哥哥谢朗弟弟谢玄与她一同出席，陪伴王伯伯的两个儿子献之与凝之。
　　伯父向来不拘小节，许是有意考量五个少儿郎，指着门外漫天飘雪笑着拈须道：“白雪纷纷何所似？”
　　哥哥谢朗向来思维敏捷少有文名，见的世面又多，小小年纪，便已经随着伯伯参预政事，只见他微微一顿，便接着道：“撒盐空中差可拟。”引来一阵啧啧赞叹之声。
　　伯父未置可否，继续笑着看他们，温和的眼光看到道韫时似乎顿了一下，知她平素不喜多言，便说：“家宴无拘，只管说，说的好有奖。”那时的她不知怎么忽然好胜心切，也许是不愿输在这四个少年之下，便壮着胆子出声：“未若柳絮因风起。”
　　“妙啊！”当时王伯伯轻捋胡须，举起拇指赞道，“以春喻冬，奇思妙想。谢安兄，令侄女神情爽朗，他日不可小觑啊。”
　　正是他人纷纷赞不绝口之时，只听得王伯伯身侧那个长着一副漆黑眼眸的少年慢悠悠道：“梨花纷飞亦能比。”
　　“哈哈哈……羲之兄，凝之的才华也是不同凡响，今日得一好诗啊！”伯父亦开怀大乐。
　　没想到那日之后，道韫因得了王羲之的赞扬而得了“咏絮之才”的才女雅号。
　　然而道韫却记住了那双漆黑的眸子。
　　闺中日月长。
　　柳絮飘飘时，收到王家小童私下送来的小笺，俊逸的蝇头小楷分明写着“去年柳絮飞时节，记得伊人着雪衣。”
　　那是王凝之送的，他道的就是那次雪天写诗，巧妙地借用了她的比喻，这才是他的聪慧才情吧，想来那天是谦让了，还亏得自己得意的受领了“咏絮之才”，不禁面红耳赤起来。
　　梨花烂漫时，又是一封小笺，“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
　　当晚，在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中窗外的弦月悄悄西沉，真的一别如斯，又想起那双漆黑的眸子，是否也在这漆黑的夜里遥望着窗外的同一轮西月？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