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鸟在人间

　　十九
　　初冬的夕阳洒落在静静的海面，潮汐也悄然而退，空气中的冷湿让人呼吸也轻浅起来。颖子是在此时接到郑莹莹电话的。
　　“我很好奇你究竟是从哪里来的，怎么从没听说过你的家人和过往？”连着鼻子尾部轻轻的一哼，对面这个貌似清高的女人很八卦的开场。
　　“你不会对那些感兴趣的，有什么事就直说吧。”颖子无意和这个女人进行无聊的对话，不过今天她似乎遮掩不住的得意之色，就如同精养的宠物狗被主人牵着溜达时趾高气扬的朝行人乱吠一样，很令人生厌。
　　“这么着急吗？不先点一壶茶吗？你应该一直以来都喜欢喝茶的吧。”
　　见郑莹莹笑容适宜姿势优雅的点了壶金骏眉，又皓腕轻抬的为两人各倒上一杯，故作姿态的轻呷一口，攒了句好茶。
　　看来是心情不错，自我享受着心中的得意，也许还在想象别人的囧样，肯定不是单纯和善意，从她勾起的唇角和挑起的一角眉梢就可猜测。
　　既然你卖关子，颖子也不急，想说就说，不想说也无所谓，刚才是她约得见面。从内心来讲，颖子真的没兴趣和她发生任何纠葛，自始自终一直是她敌意在前，挑衅在前，从校园小路旁第一次见面时那个恶狠狠的眼神开始。颖子自认和她不会有什么交集，可她却偏偏绕着颖子无理取闹，对于这样一个向来优越感极强予取予夺的娇娇女，颖子敬谢不敏，走好，不送。
　　“我发现一张珍贵的照片，也许你会很感兴趣的。”
　　郑莹莹点开手机，把照片正放在颖子前面。
　　颖子眼角扫过照片，伸手端起前面的茶盏。
　　内心似翻起一个骇浪，她怎么会有这张照片？从哪里找到的？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阪神，大地震之后变成一片废墟的街角。颖子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压在断梁之下的妇人流泪微笑着闭上眼睛时的痛楚。
　　“请救救我的孩子！请你只要救救我的孩子！”
　　那个凌晨和往常一样静谧，整个城市都在安睡，连林子里的鸟儿也交颈而眠，只偶尔听到远处的一两声犬吠，颖子躺在床上，没有进入冥想状态，今夜的她有点莫名其妙的心神不宁，似乎整个空间的磁场都在她周围凌乱的交错的颠倒，她冥冥之中觉得有事要发生，可是这么多年以来，从来没有的心悸让她无法预测这份不安来自于何处，只是感觉很强大，似乎被囚禁的猛兽终于要冲破禁锢。
　　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
　　也许只是一瞬，也许只是几个呼吸之间，大地从猛烈摇晃到房屋倒塌，从道路倾斜开裂到声声爆崩，随之而来的哭叫和火光冲天，颖子从屋内冲出屋外时，眼前已是狼藉一片，哭叫连天。玉珍又接二连三的接踵而来……
　　领居家的门口传来微弱的呼救，一根门梁的两头正压着那对母子，廊下的残血还没有化开，殷红已在苍白的底色上洇开，触目惊心，门梁一头正压着女人的上身，胸部明显塌陷下去，只留一丝意识的母亲微弱的呼救着。另一头压在她五六岁的儿子腿上，他正哭着喊妈妈。
　　这对母子昨天晚上还给她送亲手做的鱼籽寿司，味道很鲜美。
　　颖子赶紧过去。
　　把门梁搬开，放平那位母亲时，她已经停止了呼吸。
　　颖子抱着那个男孩，放在一处平整些的地面，她要找些干净的纱布和木棍之类的东西做一些急救。这满目疮痍的大地没有尽头，她不知道何时才能等到救援，这个男孩她要照顾好，他母亲亲托付她的。
　　也许就是她抱着男孩休息的时候被人偷偷拍了照片。她的脸部清晰可见！
　　“二十多年前的你和现在一点都没变！”郑莹莹的语气中夹杂着分辨不清的意味。
　　“我可以认为你这是一种恭维，其实你何必放下姿态说这句话呢，不过一张旧照片而已。”
　　“如果有几张旧照片呢？你还会这么淡定吗？你装的不辛苦吗？”郑莹莹的嗤笑声简直又要从鼻腔中哼出来。
　　这个女人煞费苦心不知从何处得到了几张照片，耀武扬威的到她面前举起胜利的旗帜，不知是何居心？难道想以此要挟？以此恐吓？还是想要勒索？
　　“还有什么不妨一起拿出来吧，开诚布公不是更好？”
　　“你这是着急了吗？可是我不急。以后慢慢给你看，今天还有事。”郑莹莹拿起手机放进小包，站起来从上至下俯视着颖子，“不想上头版头条的话，先离姓万的远一点。”
　　回到海边别墅后，颖子进了书房，打开电脑，输入阪神大地震进入搜索。
　　她想搞清楚那张照片是否来自于当时的新闻报道。
　　可是浏览了所有知名网站和相关词条后，都没有发现。也应该是的，她从日本离开前就已经检查过所有的资料，已经基本确保没有留下她本人的图片和视频，甚至她的手写资料，除了她在灾后阪神重建之中购置的大片土地和建筑的合同签名之外。
　　照片是从何而来的？镜头很清晰，甚至她的眼神中也拍出了情绪，应该是专业的人士和相机拍的，为什么当时没有公布反而在二十多年后出现在了中国，出现在郑莹莹手中？
　　离姓万的远一点？离万川远一点吧！这就是她的要挟？她根本不知道照片背后隐藏的真相。
　　她手中还有什么照片？
　　一缕晨曦已悄然钻出厚厚的天幕罅隙，投下一道窄窄的光线，恍如荷犁翻过初冬的褐土、小舟逍遥而去的跳跃水面、或是一骑满载梦幻的绝世红尘。
　　又是一天，一个晴天，一如那么多已看过的千千万万个在山川日月、暖风冷雨里穿行的日子。
　　颖子站起身，榨一杯果汁吧。
　　妈妈说过，孤独的青鸟，飞过千山万水，阅尽人世沧桑，纵然风尘仆仆，也无损满心骄傲。
　　今天，去“天年”看看，她亲手种下的几株山茶花如今应是荼蘼一片了吧。
　　吴院长端着上好的普洱来到小院，这个独立的小院名为“雅安居”，是疗养院内最僻静的一处，也是最精致的一处，整体仿姑苏园林风格，木制窗棂门楣上雕镂梅兰竹菊，和几何等图案，园内叠假山，砌池沼，引流水，潭中植几株夏荷，山旁种一棵腊梅，枝干奇崛，四季风光皆宜。此时，颖子和吴院长坐于园内一角小亭，左侧流云峰如苍浑的智慧老者兀自沉思，近处微花细朵，不远处幽深的古潭不惊不扰，若有似无的古筝琴音之中，醇厚的普洱茶香袅袅飘来，浅斟慢酌，似乎把一切烦恼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有空的话多来坐坐，呼吸新鲜空气，这里就是世外桃源，如果你喜欢雅安居，我可以给你至尊会员价，院长每年职权范围内只限用一次的。”和吴院长熟悉之后，发现这个儒雅又精明的绅士还很脱俗和幽默。
　　“有这个打算啊，我已经喜欢上这里了，不过作为董事会成员之一，我本人就可以享受每年至多一个季度的免费疗养，这是工作考核所需。”颖子拿起茶盏对吴院遥遥一敬。
　　“欢迎，这个小院就留给你。天年的年终综合考核那年不是钻石奖！这也多亏了你的母亲！”
　　“我的母亲？”颖子有点错愕了，从没听吴院说起过，自己也从没在她面前编写过任何家族的故事和自己的出身，他怎么就给自己编排了个人间的母亲，还似乎对天年的今天颇有贡献，顿时促狭的一笑，真想听听吴院的肺腑感慨。
　　吴院似乎意识到自己失言，拿起茶壶为颖子斟上一杯，“没什么，感慨一下而已。”
　　“你见过她，是吧？”颖子想听吴院说些什么，什么都行。
　　“是啊，那是我第一天到这里，一晃三十多年了，时光飞逝，伊人如昨。”他的眼神向极远处，似乎要穿越时空回到那间隔着屏风的屋子，回到那次一辈子都不能忘怀的面试。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除了这句诗没什么能形容了。她说这里应该是一个家，给人温暖、让人灵魂栖息的家。隔着屏风我都能感受到她的光明和美好。我多么庆幸自己一开始就能找到人生真谛的契机，这么多年来，我觉得正是天年这个家的纯粹让我超然到了不是忙碌浮躁的现代人。我明白，人世会有许多波折，亦可以有许多选择，流浪在人间烟火里的我们，真正缺失的，不是经历，而是看待得失的智慧和取舍的勇决。人生，梦如路长，若不明了这一点，千山踏破，亦只是画地为牢。”
　　“扯远了，扯远了，呵呵。”收回虚空之中的眼神，吴院似乎又回归了尘世与现实。
　　眼见这个淡定又执拗的毛头小伙成为一位至简又深奥的人，短短几十年却拥有了看待人世沧海桑田和人生白驹过隙的智慧，孑然一身，看似无情却有深情。人类真的很神奇！红颜弹指老，天下若微尘，有人却可以浅笑相待，说一句“并无别事”，似乎心如山空，只听见水声潺潺流动。
　　“吴院长，我真正感受到了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敬你一杯！”
　　“只要不嫌弃我年老好啰嗦就好，呵呵呵。”
　　嫌你老？还要看你够不够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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