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鸟在人间

　　十七
　　那天早上接到母亲电话，整理简单的衣物匆匆离开韩集，甚至来不及与同伴和校长、学生们告别，赶了最快的火车和大巴直接来到医院，父亲已从重症监护回到VIP病房，刚经过大手术，十分虚弱。戴着氧气罩闭着眼睡觉。原本宽阔的肩膀盖在被罩下面忽然就显得单薄了许多，从来一丝不苟的头发不知何时添了那么多灰白，万川喉头隐隐一哽。
　　记忆中的他曾是那么强悍，那么无所不能。即使他从来对他不苟言笑，从来没时间陪他下棋、游泳、跑步、打球，也从来没有去学校开过一次家长会，可是曾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的高大形象在儿子心中是唯一的偶像，他只要提早些回家和他一起吃饭，或者拿着他的成绩报告单稍稍舒缓些脸色，万川就觉得无比开心。
　　可是现在的他，生命的能量竟然如沙漠的水分流失般，只剩下了令万川难以接受的皲裂和干涸。
　　大哥万军和母亲都在，各守在一侧，母亲保养得宜的脸色显然禁不住这两天的担心和无眠无休，暗黄疲惫，眼眶浮肿。和万军点头算是打过招呼，进去扶住母亲的肩膀。母亲见他回来，抓住他的手，眼眶就湿了。
　　万军是他同父异母的哥哥，他母亲在他幼儿园时病逝了。父亲后来又娶了时任公司研发部经理的母亲，其实，那时的公司规模不大，只有百来个人，但母亲带领的公司研发团队硬是为公司拿下一项项精巧的改革创新，使公司在短短十来年之内就凭借独一无二的优势，成为玻璃材料器皿领域崭露头角的新星，父亲深深为母亲的能力和美貌所折服，虽然那时的母亲已是而立之年的大龄剩女，可两人在创立业之路上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水到聚成的在万军母亲走后第三年举办了婚礼。
　　母亲是在他上小学时离开公司的。她说公司的各部门已吸纳了更专业的人才，而家里的两个儿子更需要她。她就是那样一个人生规划师，事业、家庭、孩子，她都可以做到尽善尽美。哥哥对母亲的孝顺甚至比他做得更好，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而他虽然比哥哥更聪明，却常常出其不意的任性一回刺激一下他们，所以初中开始，他和父亲之间的摩擦就慢慢多起来，忙于事业的父亲不知孩子的心理，惯于叛道的儿子不屑于父亲的无暇顾及。但学习能力惊人的他对付课业倒是轻轻松松，于是顺利考取一流大学，但大二那年他偷偷修改专业终于导致父子两人的矛盾激化到了相见争如不见的地步。
　　直到此刻，他看着安安静静躺在病床上的父亲，这十年来，不知不觉他老了许多。
　　第二天父亲精神稍微恢复些，便和他进行了十年来首次长达五分钟的谈话，主要是父亲讲他听而已。
　　父亲的思维向来那么清晰，利弊权衡向来那么精准，表述也并没有因为大病初愈而零碎模糊，如果不是因为他半躺着，这与少年时他偶尔回家训诫他有什么区别。大哥是如何能在父亲隔壁办公室工作那么多年的，这样的高压怎么没有心理畸形？
　　父亲眯着眼，头转向窗外，脖子上还挂着刚刚输完液的留置针，皮肤那么松弛，万川似乎能清晰的感受到他的脖颈间已流失了所有肌肉的支撑，而且已长出了点点独独属于老人的斑点。
　　毋庸置疑的父亲给了他三个选择。其一，完成他和郑家千金的婚礼，那么他可以继续做他的机长和教授，至少十年。其二，回到万氏，开拓发展海外业务。其三，如果前两者不接受，那么他可以自在逍遥的不用回这个家了。
　　还没等他来得及发表哪怕一点点自己的意见和想法，“想好了就告诉我，别等到让我为你选择，我没有不负责任只会甩烂摊子的儿子。”父亲就堵住了他的嘴，闭上眼显然不想多谈了。
　　不给他理由，不听他解释。父亲向来如此！对待对手也好，对待他也好。
　　初中时母亲开着车接送他上学放学，有时他会很羡慕路上那些坐在父亲摩托车后的同学，虽然大冬天戴着帽子围巾仍然冻红了鼻子，但紧紧抱着父亲的腰靠着父亲宽阔的背，那种姿势让他感觉特别温暖，即使从没体会过。每每同学们谈起和父亲一起钓鱼、爬山或者打球，他就走远些或者夸张的搞些大动静，他不想听到那些让他难过的话，明摆着的炫耀。母亲常常解释父亲有多忙，有多累，有多厉害，但他的成长回忆中根本没有父亲这一角色，只有从母亲那儿听来的父亲又购置了多少土地，又开办了几家工厂，又涉及了什么领域，这是一个事业成功的男性，财富榜上有名的男性，而已。所以，从来，同学和老师们都不知他就是万氏的二公子。
　　大哥全盘接受着父亲的安排，从学业到工作，到婚姻，他似乎就是父亲的翻版，全副精力都投入在万氏，乐在其中。万川曾庆幸自己可以选择自己的人生，不必如大哥那样身在万家就卖给万氏。可是，逃得过一时，终究这一天也降临到他身上。
　　不知母亲是否曾后悔过？顶着万太太的名号担当者照顾儿子、丈夫和家庭的全部责任。美貌智慧、学识丰富、精明能干的年轻女子从此退入家庭，从科研实验退入油盐酱醋，深更半夜等着应酬晚归甚至醉醺醺的他，母亲可曾后悔过？可曾埋怨过？是否也羡慕过那些你淘米我择菜、牵手逛公园的平淡和谐、相濡以沫呢？
　　父亲给他三个选择？太可笑了！对他来讲，哪条不是绝路。
　　看父亲不再理他，他转身就走。母亲在后面喊他，他不想回应。也许作为一个母亲，让儿子娶个家世显赫的媳妇，从此强强联手，或者回到万氏掌握实权，都是她乐见其成的事，否则明知儿子对万氏不感兴趣，为何不从旁劝说一些？
　　说到底，他们都有各自的打算。
　　不知大哥心中是何想法？也许，只有他不希望自己回万氏吧！
　　从小就为万氏而生的人，他这些年所花的心血何尝比父亲少。学金融，学商业，学管理，从万氏的基层做起，基本每个部门都参与过，万氏江山能有今日规模，他的重要不可或缺。把自己的心血双手捧给一个从没涉及过商业领域的同父异母的弟弟，他的心情不难揣测，哪怕他从小以来，一直对这个弟弟呵护有加。
　　如果可以选择，万川不会破坏这份难得的平衡。
　　但是，他没有选择。
　　把自己关在屋里，只是为说服自己接受这命运的嘲弄，也为祭奠以往美好的为自己而活的人生。
　　既然不能两全其美，那选择一或二还有什么区别吗？
　　也许那个萦绕心头淡雅如水的女子，今后只能深深藏在梦里，哪怕思念成灾，也只能远远的凝望，独自舔舐伤口。
　　曾经所作的所有努力，改工科，学飞行，应聘教授，甚至逃婚，这一切变得如此可笑，命运只高傲的冷眼旁观，任自己跳梁小丑般一时得意，它制定的游戏规则，谁能置身事外。
　　可是，在他即将放弃自己任命运摆布的这个晚上，她却出现了。
　　让他希冀，或许迢迢尘世尽头，有光明可守望，有归宿可栖身。
　　看着她深褐色的眼眸，如两汪深潭，他想不管不顾的沉溺进去。什么万氏，什么选择，都不去管，他只想守候在她的身旁，哪怕只能听听她的声音看看她的笑，可这么简单的心意都被剥夺成了奢望。
　　万川痛苦的站起来，远处传来海浪与沙滩的窃窃私语声，也许今晚就是告别。
　　“不仅是我父亲身体出现了状况，我猜万氏的资金链也可能出现了问题，或者商业对手中出现了野心勃勃的强者，我……必须去拓展海外业务，这已是最好的选择。”
　　窗前挺拔的身材投下斜斜的阴影，几分苍凉。
　　“我明天就和律师联系，办理辞职手续。”
　　他应该都想好了，可声音里那难以掩饰的黯然让颖子心痛。
　　“万川……”
　　竟然不知说什么好，一切语言都苍白无力。

　　“你愿意吗？”哪怕承受锥心之痛，他也想再次抓住机会。
　　如果她愿意进入他的世界，从此没有蓝天白云，没有校园讲台，那又有什么关系，她就是他的灯塔和港湾，商海拼搏尔虞我诈，可是只要能牵着她柔柔的手，便能抚慰一切不甘和疲惫。他多么渴望的看着她，眼里的期待仿佛迷失在荒野的小辛巴。
　　看着对面的女子久久不回答，低了双眼不看他。自己非要戳破这美好的幻像吗？假装她还在考虑，还在犹豫，只是时间问题，她是喜欢他的，不然为何这么关心他！自己非要把拥有的一切都生生剜掉才决绝吗？
　　“我不会忘记你的，万川，永远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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