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鸟在人间

　　十六
　　对面的女人一身米色香风套装，优雅得体，丰腴的脸上表情和煦。昨天晚上接到万川母亲电话，约她见面，她本想拒绝，可对方说高中时的家校活动上见过她，那时就挺喜欢她，并没有恶意，这令颖子无法推脱，况且她实在想知道万川的近况。
　　“川儿的爸爸前阵子突然心肌梗塞，动了手术，现在情况稳定了，正在恢复阶段，把万川突然叫回来，影响了暑假活动，我代他说声抱歉。”
　　原来是这样！颖子隐隐舒了口气。“伯母，万川并没有影响工作，他的表现很优秀，我会写好活动小结汇报给校长的。”
　　“你真是个漂亮又能干的女孩子！”万妈妈轻柔的拍了拍颖子手背，眼里竟然有令颖子恍惚的慈爱。“唉，自从他爸和川儿谈话之后，他就离开了，已经关机三天了。”
　　见女孩的眼里闪过一丝担忧脸色也隐隐的焦急，可依然安静的看着她，不问也不催，这份修养并不多见，不愧为大学教授，她一向知道儿子的眼光不错。
　　“川儿在订婚前一声不吭的走去韩集支教，把他爸爸气昏了，这孩子有些任性。”
　　订婚？所以他突然来平东小学，几次欲言又止，所以郑莹莹找她发泄，所以万爸爸突发心梗，所以万妈妈找她，……
　　原来，这一切都因为万川逃婚了！逃去了大山里的平东小学！扔下一众宾客和准新娘以及被气昏的父亲去做老师和私家兼职厨师！颖子被结结实实震住了。
　　万妈妈仍是一脸慈爱的看着她！
　　这个妈妈的心理是到了如何强大的地步！
　　她忽然有些心虚，垂了眼帘不敢回视。如果上次没有岔开万川的话题，也许早就知道他是逃婚出来的，也许今天不会那么震惊，甚至有点手足无措，虽然仔细一琢磨，这些事和她有什么关系呢？可偏偏在万妈妈慈爱的眼光和三言两语之下，她就觉得自己得负些责任了，甚至应该卷起衣袖力挽狂澜了。这是怎么了？难道把自己看作始作俑者了？可她和万川之间承诺了吗？她还没答应做他的女朋友！牵过手，喝过汤，散过步，擦过牛奶渍，就……要对他们家的这些事情负责了？
　　颖子觉得自己可能又想的太多了……
　　“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孩子，是他自己跑去支教的。”万妈妈的话令颖子心安些，“他爸辛苦一辈子创下了万氏集团，以前年轻可以任着孩子做些喜欢的事，现在真的需要孩子的帮忙了，每个人都逃不过一份责任。”
　　所以万川三天关机了，就是在逃避责任吗？就是在纠结着何去何从吗？他那么热爱着蓝天之上的飞翔，如何能忍受每天拘囿在谈判、策划与会议之中？可面对慈母的循循善诱与父亲的力不从心，他真能狠心不顾父亲拼搏下来的万氏江山吗？不管视若珍馐还是弃如敝履，能凭个人恶好选择吗？
　　万妈妈何尝不知儿子已没有选择，那么今天找她又是为何呢？连她都可以找到，又怎么会找不到自己儿子呢？
　　“你是川儿的好朋友，他心情不好，帮我劝劝他，好吗？”
　　看着这样通情达理的母亲，颖子能说不吗？其实我们只是同学关系，没有你认为的那么好！这样的话颖子解释得出吗？她虽然觉得很有必要解释一下免得万妈妈误解，可是万妈妈始终什么都没误解呀！
　　可为什么偏偏来找她劝劝儿子呢？
　　颖子有种浑身是劲的无力感。
　　自己是怎么进了这件错综复杂的家事之中的！
　　“伯母，如果联系到万川，我会好好劝他的。”其实她自己都不知道要劝他什么。
　　每个人一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他（她）得父母的遗传，受父母的养育和教导，但并不是父母的延续，每个人都拥有创造自己人生的权利和自由。这份权利和自由也许有一天会和忠、孝、仁、义等道德规范相冲突，谁又能评判谁的选择是对是错？虽然没有对与错，却常常受道德的绑架，让人身不由己，谁能脱离这个江湖呢？
　　她有什么资格劝说万川回到万氏或者继续飞翔呢？一开口无非就是俗世的理由，还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声情并茂，她哪里做得到，一本正经的说自己都不信奉的东西，自欺、再欺人，对颖子来讲，太难了。
　　她只有万川关机的那个电话号码，还是去别墅找找，心情不好时，旁边有人陪着，也许会好些。
　　他能自己扛，她相信。但他也需要，一些暖。
　　颖子带着水果、牛奶和盒菜，摁了万川别墅的门铃。
　　没人回应。又摁了一下，摁到六七下之后，对话机中干哑的男声响起：“谁？”
　　“万川？是万川吗？我是颖子，你开门。”
　　对方沉默了几秒，门自动开了，颖子拎着袋子进了屋。这里她来过，上次万川请她吃了八宝冬瓜盅，清爽鲜嫩，阳台的玉簪花开的比她家还好，有很多她喜欢的唱片，其中《天空之城》是她最喜欢的。
　　客厅的窗帘没有拉开，一盏落地灯照着沙发一角，灰色羊毛地毯上落了几个零散的靠垫，空气中有淡淡的烟味弥散，她以前不曾见过万川吸烟。
　　“万川。”她喊了一声。
　　没回音。绕过沙发想去阳台看看。
　　“我在。”声音从身侧的单人椅上传来。
　　颖子转过头去，单人椅正好在落地灯后的阴影里，万川斜躺在上面，没有动，也没有去看她，只有鼻尖和肩膀显现在模糊的轮廓里。
　　她走过去，“万川……”
　　被一把拉过，瞬间拥入一个有些咯人的怀抱，随之更浓的烟味靠过来，下巴搁在她肩窝里，似乎溺水的人抓住生命的希望般舍不得松开一点点。
　　“让我抱一会儿，颖子！”声音也如沙漠旅人般喑哑干裂。
　　想推开他的双手停在半空，听他这样的话心里一阵莫名的难过，慢慢的抚上他的背。给你一个肩膀，纵有几多凉薄无奈，也会有三分温暖。
　　不知过了多久，万川松开了她的肩。
　　灯下的他，随意套着睡衣，头发有些零乱，下巴处冒出青色的胡茬，眼睑下似乎都隐隐泛着晕黑。
　　“饿吗？我给你弄点吃的？你去洗个澡。”
　　“嗯。”万川出奇的乖巧听话。
　　拉开落地窗帘，外面已灯火阑珊，挑了张《左手指月》的唱片，调低了些音量，见万川走进卫生间，便转身进了厨房。
　　舒颜推崇的美食疗法自有一定道理，那就给万川做顿晚饭，带盒菜时就是这个打算。把银鳕鱼拿出来洗洗干净，好在已去了鱼鳞，还有葱姜搭配和小包料酒，找了个盘子，颖子把葱姜整齐码在鱼排上面，找到调味盒撒了些盐在上面，倒了料酒，想想应该可以了，反正有盐就万事大吉，百味之王的头衔不是其余调味品能够觊觎的。盖上保鲜膜戳几个小洞放入蒸锅，这招是舒颜教她的，她说凡人蒸菜，都要盖保鲜膜，这是保证鲜味的最好办法，除非你是大厨可以掌控最佳的时间与火候。那时舒颜一边炖蛋一边说，果然炖出来的蛋细嫩软滑，印象特别深刻。
　　又打开另一个盒菜，把菠菜重新清洗一遍，举着湿漉漉的手转身准备打火时，洗好澡的万川已换了干净的白T恤斜靠在门框边，胡子也刮清爽了，拿着条白毛巾擦着头发看着她。
　　“你，这么快就好了？！”还是我太慢了？颖子心想。
　　“嗯，我饿了。”万川似乎委屈的声音低低的。
　　你不会三天没吃东西吧？我不来你不要饿昏过去？颖子看看厨房，再翻翻橱柜。
　　“家里没吃的。”
　　颖子倒了杯带来的牛奶，加热了三十秒拿给他，“你先喝吧。”
　　鼻尖传来一股淡淡沐浴露的薄荷清香，很好闻。
　　万川接过牛奶，刚刚擦干的一头黑发，浓密的睫毛有点上翘，全身似乎还氤氲着水汽，颖子呆了两秒……
　　和刚才判若两人。人也像植物一样，一场甘霖就能重获生机，要的其实都不多。
　　“我一会就好。”
　　颖子转身去搞定那份三鲜丸子菠菜汤。
　　说明上写得清楚，先煮丸子，再放菠菜，只需少许盐和芝麻油，水量自定。这又不是万川做的那些高规格养生汤，不难的。颖子的思维很清晰，可惜行动很笨拙。
　　一个汤又弄了二十分钟，两个菜可以端上桌的时候，万川已握着空空如也的牛奶杯站到腿的重心交换了三次，可是看着她在自家厨房里笨手笨脚的做饭，心里怎么就那么充实温暖呢？连父亲给的那三个选择都抛开了，似乎她就是他的太阳，给他光和热，可以驱散一切阴霾。他知道自己有多想靠近她，可她还没答应他。她会答应他吗？以前他不敢问，现在害怕她回答，一旦她摇头，那怎么办？即使假设也会让他全身如虚脱一样没有力量，万川不敢想象。
　　菜的味道很一般，完全不能和万川做的比，但看着他很享受的样子，颖子受到了莫大的肯定和鼓舞，以后可以多买些试着做做。
　　“好吃。”一块鳕鱼夹到她的汤匙里，万川又大口的吃菠菜。
　　“做菜的人胃口都不太好，我现在体会到了。”
　　“哈……，你应该说看着我吃比你自己吃更香。”
　　你笑了，万川。你的粲然一笑胜过背后灯火辉煌。
　　颖子也随之开心起来，何必多问呢，一直相信他自己能解决的。
　　拿了水果泡了茶，万川坐在颖子旁边的沙发，女子翻书的手指纤细，指甲淡粉，泛着柔柔的光，长长的直发披在肩膀，若有若无的香气萦绕在两人之间，岁月静好。
　　“颖子，你怎么知道我在家？”
　　该不该告诉他？
　　“如果我离开两年，你还会记得我吗？”万川问的艰难。
　　为什么要离开？不回到万氏集团也不再飞翔？
　　见女子抬起的眼眸里写满疑问，你也许是有一点在乎我的，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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