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鸟在人间

　　十一
　　有一次，表哥李迥带着表嫂来看她，闲聊间说是有人携着南唐画家徐熙的《牡丹图》求售。徐熙出身江南名族，一生高雅自任、倜傥恣肆，常常漫步游园于田野园圃，细心观察，所画景物不管是汀花野竹、水鸟渊鱼，都神韵灵动，富有意趣。传闻如此，终因没有见过，实在遗憾。当时明诚已出仕为官，虽然每月有俸禄，但两人因购买金石书画，所用常常超支，还常去典当一些家具服饰，那画要价二十万文，对他俩来说就是个天文数字。但名画在前，心动不已，怎么办呢？
　　清照笑着对表哥说：“徐熙之画，所求者甚多，故模仿者也多，不知那人所携是否真品？表哥如有机会，可让他带画前来。”
　　外人只道他俩丞相子媳，岂知囊中羞涩如斯。
　　那人真把画拿来。明诚和她在家中细细玩赏。徐熙真不愧一代大家，他一反流行的晕淡赋色，首用落墨之法。先以墨写出牡丹的枝叶及蕊萼，然后再辅以色彩丹粉，那春日牡丹便更神气盎然，似脱纸而出。
　　夫妇俩夜不宽带的伴着《牡丹图》斟酌品鉴，灯花哔啵，茶香袅袅，偶有一得，相视而笑，那份安静和谐，高雅有趣，充满了幸福和快乐。即使第二天不得不恋恋不舍的把画归还给人家。
　　明诚揽着她的肩头，安慰的说：“别难过，那画的精髓意趣已被我们收藏在心中了，不是吧？”不能拥有，但求一观。
　　她在他眼里看到一如既往的宠溺和一丝愧疚。
　　五年，转瞬即逝，时间能让一个人的容颜改变，也能让两个灵魂息息相惜。

　　可是，每个人都有逃不脱的宿命吗？
　　朝廷党争愈演愈烈。明诚，你可以看着我父亲因政治倾轧而锒铛入狱，作为女儿的我怎忍心为一己之安而不顾养育之恩？父亲离开汴京，背后不知多少幸灾乐祸时，你在哪里？我上书请求网开一面时，你是否只在你父亲背后唯唯是从、不敢出一言以复？你的“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呢？人怎么可以在一夕之间变得如此冷漠？梦中老方丈的签你都忘了吗？“词女之夫”？你还是词女之夫吗？
　　我们都被卷进历史的洪流，其实也不能全怪你。你有何能力救父亲于危难之间呢？！他已被列入叛党，共十七人，父亲竟名列第五。可怜父亲一生耿直，不偏不私，竟最终难逃波云诡谲的政治风雨，可笑父亲看透世事，却看不穿人心，“炙手可热心可寒”，外人旁人只不过一叹而已，引火烧身之事谁会去做呢？谁管你是非对错！
　　“宗室不得与元祐奸党子孙为婚姻！你休了我罢！”就当曾经的美好是镜花水月、南柯一梦罢了。你也情非得已。如若为我一人连累你赵氏一家，那份罪过我如何担待得起。缘分已走到尽头，从今往后，愁尽弃，逝如风，凭栏无语，隔山万重。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清照，我明诚今生今世绝不会说半点休字，你也不许！”看他痛苦的眉眼，清照泪流不止，流到嘴里，苦涩的滋味。
　　“清照，我们一起走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从此任它风云变幻世事翻覆，都与我们无关。去找一个冬天落雪但温暖的地方，喝暖暖的茶，过平平淡淡的生活，继续我们的书籍整理，好不好？”他的眼睛好明亮，激动的握住清照的手。
　　“你不管你的父母了？家翁身体已累垮，在朝堂也是如履薄冰，你真忍心无牵无挂的远走他乡？我是叛党罪臣之女，你不顾命运前程了？”你如果不管不顾，我就更不能任性而为，我清照不要做个被世人唾弃的无情无义之人。
　　我原谅你了，明诚！
　　邂逅一个人，只需片刻，爱上一个人，往往会是一生。萍水相逢随即转身不是过错，刻骨相爱天荒地老也并非完美，在注定的姻缘际会里，我们真的别无他法。
　　再次为我戴上你送的玉簪花发簪吧，不用送我。所去之地山高水远，孤独寂寞时会编织一些有关于你的梦想，慰我情殇。愿卿安好！

　　投奔亲人居于明水的那些日子，很苦，很难。
　　写诗作画的纤纤素手，用来挑水洗衣种地做饭，长了老茧冻疮。
　　衣不暖身，食不果腹，看着父亲咳嗽不止夜不成寐却无钱就医无可奈何。
　　堂堂状元之孙女的母亲竟也粗鄙不堪的与市井妇人一样为了便宜半文而讨价还价半天。
　　短褐穿结，箪瓢屡空……
　　还有那些对家中仅有的一些藏书觊觎不休者……
　　更苦的是没有一星半点明诚的消息以作慰藉。
　　那样也好，山水两忘，日月无关，一个人浮世悲观，一个人细水长流。
　　父母终究年老多病，在病榻弥留之际，已流不出眼泪，握着清照的手：“孩子，以后只留你一个人，好好过……”不久，先后离她而去。
　　一抔黄土，三支清香。
　　清照永远记住你们，永远感想你们！
　　这里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没有过去也没有现在，不如走吧！寻一个没人的地方，那里的冬天会落雪，但很暖和，煮一壶茶，慢慢遗忘。
　　没有要带走的东西，只一包书画，素衣墨发，一支玉簪盈盈欲绽。
　　只要推开眼前这扇门，从此真的与往昔划上一个句号。
　　深吸一口气，伸手一推，门“吱”的一声，开了……
　　“清照。”门外也是一身素衣，墨发绾起，漆点的瞳仁点亮了清冷的早晨。
　　“明诚……明诚……”喃喃的呼唤着，怕声音太高惊走了梦境。
　　瞬间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我来了，清照。”
　　“你为什要来？”好不容易熬过这些痛苦的日子，下定了决心抛弃有你的过去，你为什么还要出现在面前？清照看着泪眼中朦胧的清俊素颜，似夹杂着些莫名的落魄与悲苦，轻轻抚上他的脸。
　　“发生了什么，明诚？”
　　“父亲病逝了……母亲也随他而去……”痛苦的闭上双眼，眉头揪紧在一起。“我只想找到你……”他紧紧抱住清照，就像抱住整个世界。
　　清泪流进对方的脖颈，冰冷又灼人。父母在，尚有来路，父母去，只剩归途。从此以后，我来陪你！
　　屏居青州的那些日子，有清风明月，有焚香煮茶，有彝鼎遗碑，有醉心考证和辑录，清淡的日子过成一首悠悠的小曲，管它尘世如何动荡与喧嚣。
　　你的眉角慢慢印出了淡纹，你的发际那么柔和，专注的侧影，暖暖的灯光，偶尔抬头看我一眼，岁月静谧，真美好！
　　“清照，刘跋寄来书信，约我去泰山访古，你可愿随我一同前往？”眼里半点也不掩饰的不舍。
　　“我在家等你。”虽想同丈夫一同前去，但总不能太不识大体，要被友人笑话的。
　　拿上清照为他准备的行囊，喝下妻子践行的酒，“快则一月，慢则四十天，我就回来。”明诚频频回首挥手。
　　泰山是五岳之尊，天下第一山，自古以来被视为“直通帝座”的天堂，成为帝王告祭的神山，自秦始皇以来，十多代帝王亲登泰山封禅或祭祀，二十多代帝王遣官祭祀。山体上留下的碑碣石刻不计其数，考究的价值太高了，对一心想编纂的《金石录》意义非凡，明诚想到这一点，便不由激动起来。刘跋是他的太学同学，素来志同道合，知他的兴趣所在。
　　在约定的地方见面，互相看对方，岁月在各自身上已悄悄刻下了痕迹，忍不住感慨良多。取出带着的干粮，稍稍休息，便一起往前赶路。
　　也许是在第三天的晚上，明诚吃过晚饭，随手拿出行囊里的《齐无论》，想读一会再睡，拈页一翻，一张纸悠悠飘落下来，一笔娟秀有度的小楷映入眼里：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似见妻子在黄晕的孤灯之下，蹙着秀眉，轻声叹息。忽而盈盈抬头，向他望来，轻颜略嗔，唤他明诚，何时归家。
　　此时明诚还未登泰山，还未访古碑，但心思已减了一半。人虽离家越来愈远，心却越来愈近，他不禁算起了归期。
　　因为明诚，她相信了爱。因了那同样的漆黑的眸子，王郎给她的伤痛得以痊愈。世人说，不管你曾经被伤害得有多深，总会有一个人的出现，让你原谅之前人生对你所有的刁难。
　　我不该因为你的好而对你苛刻。我那时不明白人无完人，可我懂时，你已离我远去。如果可以重来，明诚，我绝不会对你说出那番话。
　　一介书生任知府，可疏冤屈可断人理，可为百姓谋衣食，可不知如何面对的是——兵变。
　　与你一路西行流亡，至浩浩荡荡的乌江之畔，我虽心潮激荡浮想联翩，怎好当着你的面吟出那几句诗：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知你的苦衷和不得已、你的羞愧难当和深深自责，我怎能不顾你流血的心，一字一剑的戳下去？
　　从此你闷闷不乐萎靡不振，甚至不敢靠近我不敢看我，直到那天我捧着你的手喉咙喊出了血，你却紧闭了眼永远离我而去了。
　　是我把你生生戟戮！
　　一间茅屋从此伴在你的坟茔之侧。
　　在我遗忘之前，不会离开你，也不许你离开我。
　　又是一个世纪的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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