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鸟在人间

　　十
　　“小姐。”“表妹！”
　　表哥李迥从那男子身后走出来，笑着说：“真巧啊，清照，这是我朋友赵明诚，京城有名的才子，尤其是对金石的研究，无人能及。”回首又说：“明诚，这是我表妹李清照，你钦慕不已令洛阳纸贵的才女是也。”
　　于是结伴游园，赏花灯猜灯谜。
　　那锦鲤的谜面是：鸳鸯双双戏水中，蝶儿对对恋花丛；心有柔情千万种，今生能与谁共融；红豆本是相思种，前世栽在我心中；等待有缘能相逢，共赏春夏和秋冬。（猜八个字）
　　清照略一思索便已心中了然，这是“情投意合天长地久”，可因了刚才一曲，她怎好意思当着他们的面说呢，于是拉着海棠和杜鹃往别处去赏玩，谁料一会之后，那赵明诚拿了锦鲤灯谜的彩头赶上他们，双手奉上：“姑娘刚才欲说还休转身就走，给了明诚启发，才猜出谜底，这八宝珍盒理应归你。”
　　后来赏了哪些花灯，吃了那些茶点，表哥絮絮叨叨的讲了哪些趣事？……
　　清照只觉得那晚耳红心跳，只记得那双眼睛黑如点墨。
　　后来听表哥说，明诚曾经在一次太学生聚宴之中，反复吟着她的游戏之作《如梦令》中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一句，感慨万千的道：酒后微醺乐悠悠，这样的女子该是怎样的潇洒、柔美、飘逸，又是怎样的英姿勃发！当时引得同学们调侃说：你把她娶回家就知道了。而他竟自惭形秽起来：我不及她，不及她。
　　自从那晚见过清照之后，灯下皎若星辰的女子就深深烙刻在明诚心头，嫣笑垂首，举帕回眸，一一萦绕眼前，挥之不去。翻开书，是她的影子，打开画，也是她的影子，端起茶杯，她就在盏中浅浅的笑，阖上眼，她的双眸就更熠熠生辉。
　　怎么办？怎么办？这个女子深深走进了他的心里。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明诚真的觉得自己要发狂了。
　　娘看出食不知味的儿子有心事，便问他何事，明诚一一如实相告。他的娘拍着儿子的手笑道：“我儿是长大了！此事你要和你爹商量。”
　　父亲是当朝监察御史，向来不苟言笑，平日对他们兄弟甚是严苛，明诚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自古以来，男婚女嫁皆听从父母之命，自己心仪了清照不知能否征得父亲同意。
　　这日父亲沐休在家，晚饭时喝了点小酒，心情甚放松。明诚见兄妹们都陆续离开，故意磨蹭着落在后头，觑一个空，又回转到父亲跟前。
　　“父亲，昨晚孩儿做了一个梦，不知是何意。”
　　“说来听听。”赵挺之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儿子，颇有兴致。
　　“孩儿梦中去一寺庙，庙中一老方丈给我一支签，上书“言与司合，安上已脱 ，芝芙草拔”，孩儿没来得及向方丈求解，梦就醒了。”
　　“哈哈哈……竟然学会了绕着弯子和父亲说话，”赵挺之指着这个聪慧的儿子，“你的心意，父亲懂了，哈……”
　　家里已忙忙碌碌了好几天，娘拉着几个丫鬟把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打扫了遍，还把花园回廊粉刷一新，又去集市采购了上好的茶叶茶具、糕点果蔬，末了还拉了女儿去绸缎庄挑布料做衣裳。
　　看着娘喜盈盈的样子，清照忍不住问：“娘，家中有喜事？”娘挽着她的胳膊，看着娇憨美丽的女儿：“赵家有意与我家结亲，他家六郎赵明诚才貌双全，出类拔萃，我听杜鹃说你们曾见过，还结伴游园，女儿，你可愿意？”
　　听娘一番话，清照心头忽的就如小鹿乱撞起来，红了耳根问：“娘，他们，几时来？”
　　“后天。”女儿羞羞的模样娘哪有不明白的。
　　清照记得，那天，阳光正好，风儿不燥。
　　那个一见倾心的男子坐在堂屋侧首，淡青的柔缎长袍在阳光下折射出淡淡光辉，长若流水的发丝服帖顺在背后，积石如玉，列松如翠。从小轩窗偷看的清照又一阵心慌莫名红透了脸。
　　遥遥见他回转头，似乎往这边看来，慌忙闪过身，躲在窗棂后面。如果被人瞧见她这番迫不及待的模样，不知被笑话到几时。娘告诉她，如果中午留他们吃饭，那便是应允了七八分，到时她可以出去见面。
　　父亲向来严肃，这时倒频频传来他的笑声。
　　他们讲了些什么？还没到中午吗？留饭吗？
　　清照忐忑的猜测着。娘去她屋里没找到人，见她躲在窗棂后专心偷看，简直哭笑不得，拉了就走。猝不及防之下她不禁“啊”的一声惊呼出口，忙掩了嘴。
　　晶亮的眸子直直往窗口看过来，嘴角似乎还挂着若隐若现的笑。这下真的彻底被逮住了。
　　得偿所愿的留他们父子在府中用餐，可以光明正大去花厅见面的清照此时倒忸怩着不敢前往了。好在双方大人在的场面，也不需她多说话，只管一副不胜娇羞的模样便可，敬了两杯酒便退了席。
　　激动莫名的情绪得好好纾解一番，心中擂鼓般的震动不利于健康,便拉了海棠往花园走去。仲春时节，花园生机勃勃，她最喜欢的那一丛玉簪花花叶累累，绿得青嫩恣意，坐在栏杆旁，不经意的用手拨拉着，有意无意的数着叶片上的小凹齿，不知在想些什么。
　　“小姐，小姐，”海棠轻轻摇着她胳膊，“他往这边来了。”
　　玉树临风的身影走小径穿花廊，来到跟前，微微一揖：“清照。”
　　海棠颇为知趣的退到一边去了。
　　他也紧张到不知所措吗？怎么叫一声名字就没有下文呢？清照忍不住好奇的抬头，堪堪对上他深情的一双眼睛。
　　他从怀中拿出一只精致的锦袋，递给她：“为你定制的，希望你喜欢。”
　　清照接过，打开锦袋，一支莹润的玉簪花发簪，含苞待放，半透明的玉瓣似绸缎轻柔舒卷，蕊尖一点鹅黄，簪尾半指苍青。
　　就和眼前这支一模一样。
　　清照从来都喜欢玉簪花，洁白剔透，不然半点尘埃。
　　为我定制？这，这是定情信物吗？选了我最喜欢的玉簪花，心思细腻内敛，以后，我就要和他结为连理共度一生了吗？
　　清照拿着发簪，思绪万千。
　　“为你戴上，好吗？”
　　“嗯。”
　　午后的暖风轻轻吹来，熏得两人醉红了脸颊。
　　第二日，明诚遣了小仆送来一首诗：
　　昨夜花神出蕊宫，绿云袅袅不禁风。妆成试看池边影，从此伊人入梦中。
　　清照把它藏在枕头底下，偷偷地欢喜，她昨夜也梦见了他，这就是心有灵犀吗？
　　等待的日子漫长又短暂，夏去秋至，到了他俩大婚的日子。满眼都是喜庆的红色，帷幔、纱巾、灯笼、窗花、大大小小的箱笼，以及她的一身喜装和盖头。
　　明诚的脚步很稳，红绸的牵手执在两人手里，让她觉得这个托付终身的男子会一步步带她走向人生最美好的殿堂，那里有幸福和美满，有琴瑟和谐、举案齐眉。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婚后的日子惬意又舒心。
　　清居小室，轩朗四野，极目是远天。两人拥坐暖炉，煮一壶茶。听沸水在壶中咕嘟咕嘟地蒸腾，看热气在空中飘升洋溢，氤氲了书中的字迹。为两人各斟一杯，茶香便弥漫开来，浓淡适宜，岁月静好。
　　有时清照会找些小节目考校一番丈夫，赌诗饮茶，谁说的快谁就是赢家，赢的人先喝茶，清照思维何其敏捷，诗书的积累与广博的见识常令丈夫措手不及，赢了茶水却输在明诚宠溺的目光中，各自自得其乐。
　　那次冬日的清晨，清照听门外卖花郎沿街卖花的声音，匆匆拉了丫头出门，两担娇嫩带露的腊梅那么喜人，便挑了一枝，明诚迎出门来，见妻子凝脂的笑脸娇俏可爱，拿着盈盈欲绽的梅花婷婷的对他笑，世上再没有更美的画面了。
　　清照见丈夫看着她不说话，便把花儿斜斜往发髻上一插，比个笑脸，也一句不说的进门去了。
　　竟然一声不吭，也不理你。
　　进了书房，想想刚才的自己，真是任性又好笑，铺纸研墨，灵感涌来。
　　“卖花担上，买的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
　　情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每一天都这么诗意的生活着。
　　岁月极美，春花、秋月、夏日、冬雪。
　　即使明诚要去太学不能在家陪伴她，也有书可读，有诗可写，想念时便捎去她的句句思念：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初一、十五丈夫归家时，便相携去集市，淘些喜爱的金石碑文，果品糕点，回家后相对展玩咀嚼。再无聊时，便去玩叶子牌和关扑，赢些花环钗朵，花梨小匣，银丝盒子，正好用来保存金石书画，也颇有趣，反正凭她的聪慧十赌九赢是不在话下，小小怡情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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