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灵转

　　魔尊重回新殿，给殿下的众臣带来了一个熟人。一向消息闭塞的魔界这百年来只一心关注重建，对当年和外界之事知之甚少，一些老臣看着殿前这个陌生面孔，加之他身上那闪着紫光的长鞭，心生疑惑。
　　“这就是我给诸位带来的好消息。”渊漠坐在高位，摆了摆衣袖上的灰尘，懒懒地说道。
　　樾戈隐约感觉自己来到了另一个地方，没了地牢的气息，反而聚过来很多的人。
　　“这是？”有老臣问。
　　“此后，这位就是我魔界右使。”
　　殿下的几个魔界旧臣本就对这个行事鬼祟怪异的魔尊爱搭不理，此前救了一个人间来的杀手，地牢又被流窜的怪物给毁了，这会儿又不知从哪里带来的“右使”，他们只是互相使眼色，也不敢正面与之冲突，默认了这个魔界右使。
　　渊漠得意地一挥手，给倒地的樾戈注入一道法力，樾戈闻声醒来，面对一堆不知道是谁的魔族，确实吓了一跳，站起来又后撤几步。他回头瞪了一眼高座上的渊漠，没有更多的举动。
　　“魔界多年没有设立右使了。”
　　魔界追随颜壬烽的人，多数都死在了天火里。能够活到现在，认出当年魔尊首徒顾浠畴的人，几乎不存在了。
　　听到有人说出这样一句猜测，渊漠脸色剧变，瞬移殿下，直直立在说话人的面前。说话的是个年老的官员，他身上的衣服制式和周围年轻的人有些差异，黑衣底子上有水波纹路，尤其袖标上的红色火焰，和周围人袖标上的黑色火焰截然不同。老人也是颜氏旁支，名为远逸，个子矮小，渊漠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你说什么？我没听到。”
　　“老臣愚钝，望魔君谅解。”
　　老人没有抬头看一眼渊漠，说话语气也很缓和，似乎也未流露出半点紧张，只是动作缓慢地跪下，话里的“魔君”二字尤为刺耳。魔界中人对魔王的称呼，和外人称呼不同，外人称“魔尊”“魔君”“魔王”可没什么差别，但在魔界，正式经由长老会认可选出的魔王应该称“魔尊”的，他作为老一辈的臣民自然深知这一点，这声“魔君”暗含讽刺。
　　渊漠的脾气阴晴不定，这会儿脸色阴沉杀气腾腾，樾戈在一边看得清楚，他突然开口，说了一句：“渊漠，你别得意！”语气里，满是不甘。
　　“哦？想活命，就听话。”渊漠听到这话，注意力转移到殿前的樾戈身上，盯着这个自己一手创造的傀儡，狂妄地说道。
　　“你……”
　　樾戈佯装冲动，手扶上腰间的剑柄。渊漠则笑了起来，手中化出方才所见的红色结印，示意威胁。
　　这一对峙，看客看得很欢。
　　唯独那个双膝跪地的老臣，侧过脸盯着樾戈。这一看，樾戈也正好对上他的目光，他看见老人双鬓的白发从黑色的帽檐露出，心中有了别的思考。于是，他松开了手，朝着渊漠行了一个随便的拱手礼，没有再开口说话。
　　自以为计划得逞的渊漠心中的狂又增加了几分，便对这些叽叽歪歪的不多在意了。他重新宣布了魔界右使的身份，回答了一些问题，有意提及当时救回来的樾戈已经被地牢里的怪物给杀害了，黑魔林一事已经解决，现在魔界一直对话，并且即刻下令，大开与人间相接的东域大门，魔界出兵迅速开拔人间。
　　说完，众臣退下，渊漠又一施法，带着樾戈瞬移到了魔界中另一个地方，一处六角高台，台下漆黑一片。渊漠指尖点火，六角烛台一亮，四方便汇聚起一股腾腾杀意，他飞身退出高台，背对着独自一人的樾戈，漫不经心地道：“让我看看，从黑魔林活着出来的人有多少能耐？”
　　话音刚落，现出四个人影，四人身形几乎完全一致，黑袍下面孔模糊，下半身也是一团黑烟。这些不是生灵，而是死灵。
　　“刚炼化的魔灵，给你练手，别让我失望。”渊漠俨然一副领导的模样，说话的语气也是命令一般，祭台下两个守卫搬来一个椅子，他就坐在这里看戏。
　　台上，樾戈小心地观察着周围的四个魔灵，被炼化后的灵魂没有实体，由怨气和咒法凝结而成。这些咒法或许也源于那本魔书，要想打散这些魔灵，少说也得有个上千年的修行。
　　他如今身上不过三道金印和一把长鞭化作的长剑，都不能让渊漠发现。如今看来，三道金印可以抵挡住几乎所有的咒法，那么只要挡住物理攻击便能全身而退。他深知自己体内法力是原本修炼所得，既要证明自己在黑魔林获得了力量，又要不能暴露他不畏血阵的真相，静思一阵，他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
　　减少出剑，震碎魔灵。
　　六角祭台上，四个魔灵齐齐露出爪牙，朝着中央的樾戈攻来。一番躲闪，简单交手，摸索到四人在阵法中走动的规律后，樾戈抽出长剑注入法力，只一剑立地，周身黑雾如墨色腾龙缠绕，掩盖住了神魔陨微弱的电光，默念口诀，他在烛火中睁眼：“破——”
　　一字诀，四灵灭。
　　渊漠刚刚端起身后随侍递来的杯盏，樾戈已经走下祭台。入阵到出阵，几乎瞬间。
　　“好。”渊漠放下杯盏，拍手叫好。
　　后来，樾戈将自己在黑魔林的经历精挑细选地交代了出来，刻意隐去的有这些人的真实身份，醒世之门的钥匙是个灵童，还有和颜潇语相关的一切。他着重提及了他和他们之间有过的约定，提到自己额间的封神咒，渊漠看得真实，对面前的工具人甚为满意，暂且没起疑心。
　　魔界右使的设立，标志着魔界正式加入六界争夺战中。
　　【切换地图：人间皇城】
　　半月后。
　　凡间皇都一派繁华，晨曦方才暖过鳞次栉比的房屋，街道却显得凄清。头一次来京城见世面，这一路，我却一个人都没看到。
　　无趣无趣，邀我在人间皇城见面的，是路雾痕。自从上次“恭贺”他飞升之后，看来这位真仙诸事缠身，一直没有回应，我在酒窖呆了好些日子，这才收到一封回信：皇城天行宫见。
　　天行宫是人间天子的寝宫，我凌晨抵达，本想顺着这长安大街看看风土人情，奈何一路无人，只好袖起清风，瞬移到了天行宫大殿。
　　这一出场，迎接我的就是一把把凡人的冷兵器——刀枪棍棒，什么都有。
　　大殿中央的香炉点着一种奇异的香，闻起来让人昏昏欲睡，金碧辉煌之下，一袭道服的路雾痕显得有些落魄，我没多在意脖子周边的刀枪，倒是和面前端坐的人间天子来了个尴尬对视。这时我才发现，我此行一身金色长衫，和他的龙袍确实冲撞了。
　　还没等我开口介绍，路雾痕先向天子拱手，道：“陛下，这位是颜姑娘，是在下请来的帮手。”
　　此话一出，天子点头让人撤下兵器，我看他腰间挂着一串大大小小的平安福，当今天子信道修道，尊重真仙，果不其然。
　　路雾痕见我不说话却暗暗点头，走到我身边拐了我一下：“喂，说话啊。”
　　雾痕还是雾痕，成了真仙也像个小屁孩，说的“在下”多像个江湖人士，他身边一直跟着的前任蜀山掌门大叔，反而“贫道贫道”地自称着，和天子小声解释着。
　　“皇帝啊，常说人间天子有紫微星庇护，周身精气连成金光罩壁坚不可摧，妖邪不能近身，如今看来，凡间气运，确成问题啊。”我离这天子不过两步距离，丝毫没有感受到金光刺眼，想必人间朝廷中多有祸患，内乱就和我这妖怪没什么关系了。
　　话说得难听，天子强颜欢笑：“这位大师是？”
　　“这不是……”大叔道士准备解释，被我直接打断：“妖界，颜潇语。”
　　“什么？”
　　周围的士兵再次紧张起来，那些刀兵估计很快又得朝我刺来。倒是这位中年天子，面色凝重，长叹了一声道：“路道长，孤当如何是好啊？”
　　能让皇帝愁成这样，愁到见了妖怪都没脾气的情况，想必已经到了绝境。在流域的这些时日，我也收到了一些消息，听闻魔界东门大开，魔气四溢，不少魔兵出了魔界便很快占领了几座城池，包含宕洲在内，几乎整个人间西北，都陷入了魔族的控制。
　　魔族力量生来强大，加上渊漠有心扩张，改变了以往的封锁政策，这场动乱比想象中来得迅速。
　　凡人在魔族面前，确实不堪一击，不战而败。
　　路雾痕上前，说道：“魔界的动静我们都已了解，当下最重要的，是保住无辜的百姓。为避免更多的伤亡，蜀山会联合其他仙门尽快制作一批护身符令，交给陛下发放给大家，只要在家中关闭房门，便能获得免收魔气入侵。”说完他看了看我，眼神里是感激。
　　用护身符咒阻挡魔气的办法，是我从魔书里看来的，效用不高，不过用来对抗从魔界溢出到人间的魔气，绰绰有余。
　　“最着急的，恐怕是先挡住逐步南下的魔军。”我说道。
　　“大师有办法？”皇帝着急地站了起来，身边的老太监紧张地扶住了他。
　　我自然知道，这场浩劫里最惨的人间，凡人无辜，能保则保。这也是我一心想要和仙界合作的原因。
　　“雾痕，现在仙族的御妖阵能挡多久？”我问。
　　蜀山在听闻魔族入侵人间之后，第一时间赶到了西北，尤其在宕洲被吞并后，于城郊建立了二十四个御妖阵法联合的结界墙，可防御不是长久之策，道：“或许，还有半月。”
　　“半月吗？”天子扶额。
　　“陛下在担心什么？”大叔道长问。
　　皇帝缓缓从袖口拿出一幅绢制的长卷地图，道：“百万里地，半月之内，如何能够落实到百万户人家？”
　　如果不能预先给到所有普通人家以护身符，一旦开战，死伤会更加巨大。凡人车马速度有限，加之以皇城为中心，通知城内每一户人家闭户不出尚且困难，更何况千里土地，万座城池，上百万人家。
　　我接过皇帝的那卷地图，想了想，问：“人间现在所有的城镇村庄都在这幅图上了？”
　　“测绘艰难，应该不止。”老太监一边安慰皇帝，一边摇着头回答。
　　“蜀山有人间的地图吗？”我转身问雾痕，他摇了摇头：“怎么可能？即便是派出仙门所有人，也没办法在半月内将护身符送到每一户人家啊？”
　　大叔道长突然对我吼了一声：“这不才来找你吗？”
　　哦，原来仙界收拾不了的烂摊子，合着想借妖界之力来做。
　　帮忙当然可以，那也得有那个能力，妖界分裂多年，多处在边荒之地，对于中原凡人聚居的地方更是不够了解，别说人界地图，就是一城的地图妖界都拿不出来。
　　认识有限，人力有限，时间有限。
　　正当我思考办法时，我感受到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我身上，许久没有过这样被人期待的感觉。一时，我以为自己回到了小酒楼里，所有员工等待我做出决策时的情景。目光炽热，满是希冀。
　　“别慌，我有办法。”
　　说了这话，大家的目光更是热烈了。
　　路雾痕抓着我的胳膊，直接道：“我就知道你有办法，快说说看。”
　　“我们不了解人间，但有人比我们了解，他们的行动力比我们都要快，让他们帮忙，我想任何一个凡人不用颁布法令通知，都不敢出门。”我说话时自信，觉得自己都有些佩服自己。
　　“谁？”
　　所有人都在问。
　　“鬼。”
　　一个字，即是答案。
　　凡人的魂灵最后都会去到鬼界，鬼界千万年来四处勾魂索命，最清楚哪里有人哪里没人，加上百鬼出动，便是有凡人枉顾法令非要逃命，满大街都是鬼，也能吓回去□□成。
　　我一说完，大家一点就通。路雾痕更是摇着我的胳膊，比面前的凡人还要激动：“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只是……”
　　“鬼界那边，我会去说，你不用担心，”我知道他的顾忌，和他说完，我把那地图卷好递还给皇帝，补充道：“陛下还是有必要向全国发布法令，皇城部分的发放就交给城内官兵吧。至于那外泄的魔气，我方才和陛下说的天子之气，就能抵御。我是想告诉陛下，陛下在，紫微星的照拂就在，鬼界的小鬼无法来到皇城，这就是证明。至于这份天子金光的力量是强是弱，决定权在陛下手中。万民生死攸关，望陛下能趁此机会，肃清乱源，庇佑苍生。”
　　皇帝眼中有些湿润，攥着那份地图，我想他听得仔细，这话便没有白说。交还地图后，一行人离开天行宫。
　　我转身走在前面，再次被路雾痕拦住：“去哪？”
　　“事情紧急，你还是多去看看边关吧，我去鬼界借兵，难不成你也想去？”
　　“这时候还开玩笑？”
　　“没开玩笑，鬼界还是我去吧。”
　　“你听说了吗？”
　　听说……
　　路雾痕想到的，和我是一样的。这次魔界出兵人间，有一个对人间城池构建和生活习惯极为熟悉的人带领，结束封闭状态下的魔界传出了不少消息，我在万音坊有所耳闻，却碍于形势无法前去考证。
　　前几天，贺夕睬破天荒又一次给我传来消息，一是说慕云西听闻魔界东门大开便急匆匆前去宕洲查探，二是魔界中人都说，渊漠救回来的那个杀手，已经死在了地牢了。
　　皇城的阳光比来时温热刺眼，我伸出手挡了一下，影子略显落寞，我没回头，只是愣在了原地。
　　路雾痕追上来，小心翼翼地说：“别灰心，我觉得这消息来得有些刻意，再说了如果他真的被关在地牢，那怎么会突然……”
　　“行了，我知道。”他话没说完，我明白他的意思。
　　雾痕也算是闯荡江湖多了个心眼，这才想到消息来源的蹊跷。我自然也明白魔界最近的动向奇怪，但具体原因恐怕到了魔界也不一定能查清。
　　放下期望，方有希望。
　　他想了想，换了个话题说：“还有，魔界突然出了个右使，来路不明。”
　　我噗嗤一笑，轻轻敲了一下他的脑袋：“你在宕洲，才要小心这个右使吧。”趁路雾痕揉着脑袋，我快步下了台阶，开完玩笑，回头说道：“渊漠心思很深，如果遇上，他的一句话都不能信……”
　　“行了，知道了。”这下换他打断我了。
　　一比一平。
　　走之前，我在他耳边小声地说了句：“宕洲再往北走是昆仑，当年的通天之路断了，我们重新开一条道，把这铺满人间的魔气，往天上引一引。”
　　“啊？什么意思？”
　　赤色烟雾落地，人影全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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