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灵转

　　【切换地图：流域赤司殿】
　　回到赤司殿中，刈魂双手背在腰后，一步一摇。我在前头，不知道，此刻回头，自己该用什么样的表情。
　　最后，我站定原地，背对着他道：“谢谢。”
　　对于他的谋划，我不知道该庆幸自己和他站在同一阵线，还是应该害怕和这人站在一起。
　　带上苍穹剑，完全是他的意思，去到蜀山一言不发，一切交由我来说，赠出苍穹剑都是我的作为。他在场，一为见证，一为监视，一为保我。若非料到我无论如何都会去一趟蜀山，担心仙门中人膨胀对我出手，否则他大可自己前去，主导这一切。
　　这三目的，更重后者。
　　我心里清楚。
　　众人怕他，是有道理的。
　　刈魂走了几步绕到我前面，一甩自己肩膀处的头发：“不客气。”
　　眼前的少年人，确实有那么一刻，让人动容。
　　“怎么？对今天的结果不满意吗？”刈魂追问。
　　此话一出，我才惊觉自己盯着他的这一刻，有些微不对劲。我本该警惕，本该憎恨，却不自觉流露出一丝可怜，一丝心疼。甚至脑海中闪过一瞬怀疑：我也许可以信赖他？
　　尽快收拾了眼神，我叹了口气：“意料之中。”
　　“路雾痕那小子现在不简单了，你别把自己搭进去。”刈魂转了转自己指间的戒指，低着头道。
　　我自然不担心雾痕会与我产生什么嫌隙，他的话是担忧路雾痕背后的仙族众人对妖族千万年的记恨，可没那么容易消解。心性一事，我在人间生活了百年，看得多了，人心最为难测，我是该注意分寸。
　　于是，点了点头。
　　“没事吧？！”
　　忽然间一阵着急的声音冲进了大殿，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原来是手持长枪的蓝发少年大步流星几乎是飞进的赤司殿，他喘着粗气，直接跨步到刈魂身边，这话自然问的不是我。
　　漆引应该是刚刚遣回人马，慢我们一步回到流域，先处理军中事务后顾忌私人感情，这一次倒是让我刮目相看。
　　刈魂原本看不得任何人在赤司殿喧哗，更何况是只有我俩说话的时间，他恨不得把周遭所有的昆虫植物都全部杀光，只为一片纯粹的安静。漆引莽撞前来，我有些担忧，不过这次刈魂倒是丝毫没有不悦，只是摇头说：“没事。”
　　毕竟是经历了人间劫难的兄弟，刈魂对漆引还算宽厚。
　　不过话可不能说得太早……
　　“你什么意思？”漆引性子躁烈，容易冲动，尤其对上我几乎就没什么好语气，这番质问，是冲我而来的。我有些愣住，顿了一下才想到这次麻烦他的事，笑着拱手：“这次，确实辛苦漆将军，白跑了一趟。”
　　走之前，我朝小蛮使的眼色，就是让她通知漆引带些人去蜀山周围暗暗埋伏，不能轻举妄动，以防刈魂在蜀山大开杀戒，妖界有人，一不能丢了阵仗，二来吓唬仙门，最好能彻底唬住他们，止了刀戈。奈何蜀山没有大动静，我们就直接撤走了，好在没两军相见，以漆引的性子，要是知道刈魂和雾痕动了手，恐怕就不是班师回朝这么容易的了。
　　刈魂听完这话，一掌扣在漆引的肩膀，直接把他压制退后，眼睛却是直勾勾地看着我，那眼神没有半点杀气，反而满是温情，他开口道：“你带了人？”
　　“总不能让辜钦王就这么和仙族的人单打独斗吧？”
　　我话语里有些嘲讽，是觉得一旦打起来我真会谁都不帮，隔岸观火。可刈魂又不能就这么白白交待在仙界，虽然我也不知道他们二人斗法，谁输谁赢，反正我不能管，更管不住。
　　兴许，刈魂在这句话里，品到了“在乎”，品到了“双向”的保护。
　　你护着我，我也护着你。
　　是啊，要真是如此，倒也是一段佳话。
　　奈何，真相可不是这样。
　　“是吗？那，我也该谢谢你。”我满不在乎地看着眼前的两人，刈魂却好似面上多了一层红晕，眼神飘忽，显得局促，松开了控制漆引的手，便自顾自地走出了大殿。漆引的眼光追随着他，其中几分苦涩，几分欣喜。
　　最后，空荡荡的大殿就留下我和漆引两人干瞪眼。
　　“无论如何，多谢漆将军这次信我，最后没有动手，未尝不是件好事。”尴尬之余，我再次拱手感谢了他。
　　漆引看我的眼神里少了几分恶意，但冷漠依旧，可惜他没有接我的话，反而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你别骗他。”
　　你别骗他。
　　我一时错愕，不愿相信这是漆引，他和我说这样的话，怎么会是这样的语气？
　　“嗯？”
　　他隐去手里的长枪，道：“他真的会信，他真的信你。”
　　那句话，是刈魂会错了意，我当然无心与他发生什么别的事情，一颗心溶解仇恨再生爱意，哪有那么迅疾？更何况，在我的计划里，刈魂是硕大的剑盾，这样的联系里，何来感情？
　　“漆引，”他转身欲走，被我叫住：“刈魂有你在身边，是一件幸事。”
　　“是啊，没有你的话，就是天大的幸运了。”
　　我：……
　　好吧。
　　【切换地图：魔界新殿】
　　百年前一场天火，改变了魔界太多人的命运。魔君颜壬烽献祭自己一身法力，为万民打开一条生路，那从神界而下姗姗来迟的天河水，以仙茹羽的魂魄为岸，最终带来久违的宁静。现任魔君渊漠趁乱上位，未经魔族长老会通过，重建魔君殿于东侧，称“新殿”，而魔界原本的魔君殿炎宫位于魔界中部的夺魂堡，大门紧锁，百年无人问津。
　　新殿建设仓促，仅有一层大殿，内饰简单，空旷黑暗，渊漠常年只在新殿召集一些心腹说话。魔族其他追崇颜家的王族，原本不愿与之来往，渊漠深知魔界不能再起内乱，以绥和之道安抚，近年来关系缓和，也会在东侧活动。魔界中央的炎宫，就像一头沉睡在黑水之中的巨龙，等待着被人唤醒。
　　“有消息吗？”新殿高座上的魔尊渊漠，揉着太阳穴问道。
　　阶下只站了三个黑袍人，互相使了个眼色。
　　其中一人道：“魔尊，那地方，怎么可能有人活着出来呢？”
　　“放屁！”渊漠突然站起，吓得面前三人齐齐跪下，“我花了那么多心思才把人救回来，可不能就这么算了。”
　　又有一人低着头道：“那地方的人，魔界这么多人也没有人真正见过。”
　　“快了，很快，我就能撬开那扇门。”渊漠颜色平和了些，又坐了回去。
　　三人疑惑：“魔尊有办法进去？”
　　“当然。”
　　渊漠盯上魔界禁地里的神秘力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眼前的这个人，摩挲着手腕银色的镯子，眼中满是自信，早在多年前，他就是那个布局的人。
　　“报——”
　　一阵黑烟从殿外飞入殿前，带来惊动魔界的消息：“魔尊，黑魔林有变。”
　　“什么？”
　　渊漠话音未落直接化烟离开，阶下的三人紧跟其后，一眨眼，便出现在地牢一侧的黑魔林禁地结界面前，上次动手后地牢一侧的残骸还没收拾干净，这会儿那黑雾形成漩涡，其中隐约传来一阵一阵的鼓点声，与当日老三带着樾戈逃离时一模一样。
　　跟在渊漠背后的人探头探脑，地牢里低阶的守卫则吓得跪坐在地上，不敢上前。只有渊漠一步一步走近结界，看着那团黑雾，笑容从欣喜变得狂妄。他墨色的瞳孔里充斥着“希望”，魔界上空破天荒出现一道耀目的白光，光色飞溅时，魔界刮起大风。
　　黑雾的另一侧，九怪合力形成法阵，樾戈站在阵型的最前端，靠近那曾经受损的结界，仿佛伸手就能踏进另一个世界。
　　“小子，你要回来就得从外界打开此处结界，不论你用什么办法，你只有三月期限，好自为之。”
　　樾戈此前和他们提到过四大神剑的作用，想来只有拿到神剑，破开结界没有问题，只要再治好他们的小弟，天罚金印自然消失，他们就能真正的自由。
　　阵法里，十怪又对他叮嘱了几句，他都一一答应记下。
　　老七的话最多最密：下次回来除了把颜潇语带来，还得带上些人间的新鲜玩意儿，给他这千年没见过世面的人好好看看。
　　老三自己在魔界的经历本就不顺，便叮嘱樾戈一定要走出魔界，把希望带回来。
　　其他几人给了樾戈以警告，如果没完成任务，天罚会让他死得很惨之类。与风没有多话，只是说神魔陨第三人无法使用。
　　术万最后施法，在他额头一抹，额间的三道闪电金印化作三道黑墨，话语简短有力：“金印明显，变化成魔界早年的封神咒，兴许能助你行事”。
　　“多谢前辈。”
　　一道光柱冲破黑雾，释放出照彻魔界的十道白光，光影中云气横生，似是到了仙山楼阁。不一会儿光柱消失，黑雾升腾，魔界掀起狂风，连渊漠在内的魔族纷纷后撤，面前的结界真的破开了一个口子。
　　风烟弥散开来，那结界上如刀疤一般的伤口渐渐变小、消失。黑雾里只留下一个人影，一阵风过，吹散他面前的雾气，那张轮廓分明的脸，黑瞳如深渊，肤白似净雪，众人退后之际，唯独他一人直直伫立，身材又显得更为高挑。
　　黑衣被最后一抹白光照明，披风飞扬又落，细腰上缠着的长鞭闪着青紫色的电光，光影交替时，长鞭化作一柄长剑，男人眼中的睥睨凌厉如刀光，又似是一把从地狱而来的烈火。
　　他睁眼，魔界变天。
　　拨开云雾，渊漠这才站定，放下挡着双眼的胳膊，看清面前人的模样。
　　“樾戈？你还活着？”
　　在场所有人的心里都在问着同样的话，渐渐地，议论声从角落里传来。
　　“魔界竟然会出现这样的大风？以往魔界可从不起风，除非……”
　　“除非，魔尊降世。”
　　“少说两句，这个人是之前被关在这里的囚犯而已。”
　　“千年来，没有人能从禁地出来的，他怎么做到的？”
　　“看到刚才的那道白光了吗？这人有毁天灭地之力。”
　　听到这些细小的议论，樾戈开始确定自己真的回到了现实，那一望无际的黑魔林昼夜缓慢，永远只能听到细小的风声，而人的声音，他许久没有听到了。
　　他回来了。
　　正当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时，渊漠突然夺步上前，手中结印速度极快，一道红色光印直逼樾戈而来，樾戈下意识动手准备接招，脑子却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气血翻涌，心跳声如鼓点，敲打着他的头颅。
　　还没来得及出招，在那鲜红的结印里，他猛地单膝跪地。腰间的神魔陨闪光更为频繁，仿佛在担心他的安危，樾戈呼吸急促，他感到自己的三魂七魄几乎快被自己的心跳声震碎，阵阵声响，是来索命的。
　　一招未出，这就输了？
　　“樾戈，没想到，你真的给我带来了好消息。”渊漠开始得意地大笑起来，周围人见自己的魔尊占据上风，这才凑近过来，看樾戈的眼神好像在看笼子里的怪兽。
　　结印，樾戈努力调整自己的呼吸，看着脚下的红色的封印形状，有些眼熟。
　　——是血阵。
　　他当时就是在这样一个阵型里醒来，看来这个法阵不仅仅是渊漠救他性命用的，血阵的另一个功效，是制造一个听话的傀儡。
　　果然，渊漠怎会轻易下血本去救一个自己的敌人？
　　“魔尊厉害！”
　　“还是魔尊有先见之明，这人来势汹汹，没想到中看不中用啊！”
　　他人以为是渊漠一招制敌，谁知他这局早就布下，这会儿不过收网而已。
　　红色封印在樾戈脚下逐渐收缩，心跳声如暴雨倾盆，他再也听不到周围的任何声音。意识也在雷雨中逐渐模糊，那个瞬间，他好像回到了大漠里的杀手盟，在冰冷黑暗肮脏的地方被唤醒，一个陌生的躯体里装上一个缺失回忆的灵魂。被制造被控制，命运就像无间深渊再度张开血盆大口，时刻准备吞噬他所剩无几的希望。无能，像是刻在他每一根经脉每一块骨头上的印记，他恨却无从摆脱，此刻倒下，意味着他将再一次成为别人手中的刀……
　　“不可能……”
　　樾戈心中重复着这句话，与当年不同的事，现在的他知道自己是谁，自己该做什么，他有一股信念，至死不渝的信念，想要改变前半生的颓唐。
　　意识像是沙漏，一点，一点，一点，逐渐消失……
　　“好样的，到最后，还不是我得到了黑魔林的能力。”渊漠继续笑着，嘲笑着此前为了探索禁地秘密而牺牲的一代又一代魔尊。
　　蓦然，樾戈觉得自己的脑海被另一股力量狠狠撞击了一下，如山顶铜钟一声巨响，直接把他从迷糊中震醒。
　　那地牢的地面有些潮湿，他捂着头时地面一处泥水里倒映出他此刻额间三道金印，亮霍霍消去他身侧的血色咒印。
　　天罚金印可谓世间最强的诅咒，在最强咒印面前一切咒法便再无作用。
　　只要天雷未至，这就是保命之咒。
　　樾戈静下心来，那雷雨鼓点般的心跳声已经彻底消失，他悄悄一瞥周围众人得意的神情，心生一计，继续捂着脑袋，重重倒在了红色血阵之中，泥水溅到了他的脸上，留下一道痕迹。
　　见状，渊漠心满意足地撤下结印，身侧的几个黑袍说话声音更大了，什么魔尊无敌，什么这人永远是魔尊手下败将，什么樾戈只能是杀人工具。议论声中还夹杂着有一些地牢守卫的掌声，众生欢愉时，渊漠的嘴角却扬起杀气。
　　“樾戈？”渊漠再次转动手腕上的银镯，“已经死了。”
　　“嗯？”
　　“魔尊有别的计划？”
　　猜忌带来变数，死人保守秘密。
　　渊漠深谙此道。
　　旁人话音未落，一阵黑风席卷，渊漠在旋风中出手，众人自然毫无准备，银镯散出刀光，千万齐发，整个地牢内室在场几十人全数中招。魔尊长袍一挥一落，无论是他身边的三个近臣，还是当值的地牢小兵，全部人头落地，颈部流出魔族青黑色的血液，血流成河时，让整个地牢更为潮湿……
　　又一眨眼，渊漠脚下的尸体爆裂开来，不剩一丝灰烬。
　　樾戈闭着眼，但能闻到大开杀戒后的血腥味，在本就破败的地牢弥散，有人倒在他的面前，灰飞烟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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