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灵转

　　放下手中原料，在裙边擦了擦手，我转身收拾，一边问起：“有事？”
　　“今日，就是路雾痕出关的日子了，你不去看看？”
　　距离上一次和雾痕见面，又过去了一些时日，他这最后一次突破本就不用花费太长时间，加上我上次送他的九瓣明心莲，飞升十拿九稳。仙界衰微的千年来，终于又出现一个真仙，震惊于此的，可不止妖界而已。
　　刈魂特意跑来和我说起这事，应该是知道我多次去找路雾痕，目的和去鬼界一样，是为了联盟，仙界向来不屑与妖魔合作，这一次想要借此机会，既是去试探，也是去示警。
　　“一起去看看？”既然他都已经想好，那就一起去看看。
　　“还是和你说话舒服。”刈魂脸上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出奇得就像一个小孩受到了不得了的表扬。
　　他这一笑，身后的侍卫确实不自觉地后退了几。
　　他手中幻化出苍穹剑，带着十足的“诚意”，准备好了前去“道贺”。
　　我得去陪同，不论是为了他刈魂的面子，还是为了雾痕，做个中间人，也能减少不必要的麻烦。
　　刚走出酒窖，整个流域一声轰隆，大地震动时，天上红月也跟着震动了几下。
　　紫光东起，如白日金星，惊动天地的飞升，已然昭告六界。
　　站在地下的我，不知为何有些眼眶湿润，感慨了一句。
　　原本我也一直认为，路雾痕的一生当是自在逍遥的，可这会儿我忽然明白，任何一种生活都需要强大去守护，余地都是自己创造的，机会都需要自己去抢。
　　他生来无争，奈何世道纷争。
　　有力量，就有机会，起码目前是这样。
　　“怎么？你觉得这是好事？”刈魂的表情波澜不惊，他微微一笑，低头看我，眼神耐人寻味。
　　我摇了摇头：“不算好事，也不是坏事。”只是要成事，总得付出代价。
　　“走吧，去祝贺一下我们的朋友。”
　　“走。”
　　说完，我给小蛮使了个眼色，她立刻会意，点了点头。我是担心刈魂有什么大动作，如果蜀山有心与妖界就此一战，我们需要有所准备。
　　待我们离开后，小蛮匆匆跑去了一层大殿，找到了漆引。
　　一起见证这惊人一刻的，除了在流域的我，还有在九重天上的另一个人。
　　【切换地图：神界瑶池宫】
　　那女孩倚着玉柱，时刻盯着东方四星的运行轨迹，终于在这一天，四星连成一线，紫光破天，划出一道经久不灭的金光，在向来平静的九重天上，如一道深刻的疤痕。
　　她独自看着，在原地兴奋地一蹦一跳，身后是无垠天际，无边孤独，这份心情无人共享。
　　“真好。”
　　身侧突然一阵青光划过，长衫公子朝着她行了一个礼：“参见五公主。”
　　五公主见有人来，便懒懒地靠着白玉栏杆，道：“是你啊，青也。”
　　“青也前来，是天后和帝君的意思，请五公主前往穹顶天台。”青也望了望远处的紫光，眼神里没有情绪，道出来意。
　　“去穹顶？”
　　上一次她的母后告诉了她战神消失的原因，穹顶也算成了神族禁地，这会儿拖青也召她前去，她感到不安。
　　青也点了点头：“战神忌日。”
　　忌日？
　　“什么？”
　　“泰浒上神，也在等公主前去。”
　　青也说话有分寸，他的任务不过召去五公主，至于所谓忌日需要做些什么，他并不知晓。五公主也知道从他这问不出什么，嘴里念叨着“忌日”，又看着天边那依旧明亮的紫光，不自觉感到讽刺。
　　“那走吧。”
　　“五公主请。”
　　……
　　【切换地图：蜀山无极殿】
　　平日里一向守规矩的我，第一次冲破了蜀山的结界，跟着刈魂的脚步，直接驾云落到了蜀山无极殿前的演武场正中。
　　此时宽旷的广场上，只站了两派守卫的弟子，我现身时，仿佛这些人都在迎接一般，着实有些尴尬。
　　比起我，刈魂的落地点更为嚣张。白雾散去时，银发如瀑的辜钦王正正坐在无极殿前一只巨大的仙鹤雕像头顶，鹤顶无端被刈魂一身红衣点缀，画面清奇。
　　蜀山的圣兽仙鹤，如今头顶一抹血红，可谓剧毒。
　　欢迎我们的是——一把把出鞘的长剑。
　　“什么人闯我蜀山？”
　　“妖孽，你们想做什么？”
　　“这不是……这不是那位颜姑娘吗？”
　　最尴尬的，还是被一侧的小道士给认了出来，想来我也不是很经常去蜀山玩耍，和路雾痕叙旧都极其有礼貌，这次的出场确实给这些小朋友增加了麻烦，无奈，我只好朝着认出我的小道士，尴尬地笑了笑：“是我没错。”
　　大殿里听到动静，诸多穿着不同道士服的人从四扇大门涌了出来。一时间叽叽喳喳，炸开了锅。
　　说的最多的还是那句“你们想做什么”。
　　面前成百上千的仙门中人，面对仙鹤顶上摇晃着腿的刈魂，没有一个人敢上前一步，手里执剑，心中却无剑。场上的妖孽可就只有我们两人，人数上占据上风的仙门众人，却面无血色，脸脸惊恐。
　　刈魂上一次造访蜀山，破了锁妖塔的禁制，杀了塔中妖王，确实是蜀山人的噩梦。
　　一群老道士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给大殿中门让出一条路，待穿着掌门服饰，手握拂尘，后背渚零，装饰隆重，神色也凝重的路雾痕走出时，嗓门更大了些：“路掌门，你看看这些妖孽！你才刚刚出关，就已经欺负到无极殿门口了。”
　　“好久不见，路雾痕。”刈魂满眼笑意，朝着路雾痕招手。
　　雾痕只是看了看我的神色，无奈地也叹了一口气。
　　一时间，场上喧哗似是与我们无关。
　　“辜钦王，好久不见。”路雾痕的每一个字都充满恨意，上次在大喜之日不便流露出的杀意，这一次全数展露了出来。
　　我看着台阶上的少年，果然不一样了。
　　他身后金紫的两道轮印交织，身形似乎也健硕了不少，风起时，周遭可见似有似无的水雾凝固，那双透亮的眼睛里，多了一份深邃和空洞。那身繁复的青色道袍在天际金光的映衬下，格外单调。
　　“我是来送礼的。”
　　刈魂听不得脚下的人你一言我一句的议论，直接一挥广袖，一把周身蓝光的剑刀落在路雾痕脚尖前一寸处，剑刀扎入石板七分，顿时殿前的石阶开出十几道裂缝，震动之际，不少老道士跌倒，不少人连连后撤，在路雾痕周身让出一道弧形。
　　剑刀见了主人，发出苍龙的长啸，啸声刺耳，道行低微的弟子都捂住了耳朵。
　　雾痕应该许久没有见过自己这位老战友了，看着苍穹，他好像又能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在耳边轻诉，好像又回到那不谙世事的时刻，苍穹追着他跑，他第一次对一个女孩动心。
　　“如此大礼，应该不能白收吧？”雾痕没有拿起苍穹，只是问了一句。
　　“这把剑，只有在你手里才能发挥威力，不是吗？”刈魂说着，站了起来，在仙鹤头顶，如一道血红的刀疤。
　　苍穹剑又是一阵嗡鸣，鸣声未绝，一道白光如经过，路雾痕拔起苍穹幻形移动到仙鹤头顶，就在一眨眼间，苍穹的剑刃已经指向了刈魂的一只眼睛。
　　底下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仙鹤头顶的位置不多，刚好能站立他们二人，刈魂背着手嘴角勾起一丝浅笑，路雾痕的表情严肃而痛苦，给苍穹注入法力的一瞬，剑刀周身蓝光如繁星齐明，又如冰晶坠地。
　　他出剑了，带着愤恨此去，刈魂弯腰闪身，赤手空拳相对，过了三招。苍穹剑意愈发凌人，路雾痕眼中带火，刈魂躲开一掌从鹤顶飞跃而下，落点是我的身侧。
　　他俩斗起来，我早就料到。
　　只是这般斗法，对我们双方没有任何好处，反而九重天和魔界的敌人们喜闻乐见。
　　苍穹带着剑光追来，招招迅速，刈魂又迟迟不出武器，那轻蔑的嘴脸简直火上浇油，眼见那一刀劈来他准备以法阵相抵，我挥袖出招，剑与剑相击时强光迸裂，四周升起尘埃。
　　“够了。”
　　待尘埃落地，刈魂放下交织的胳膊，眼前是交织的两把短剑，直直卡住苍穹的剑尖，握剑的路雾痕收回了法力。
　　“这就是传说中的四大神剑吗？”看戏的人倒是津津有味。
　　“应该是，剑刀苍穹，双剑黄泉。”
　　“好大的威力。”
　　我撤回黄泉，朝路雾痕使了个眼神，倒是这一次被我挡在身后的刈魂，愣在了原地。
　　他在我背后，我感知不到那一刻他的情绪，我只知道在苍穹放下时，剑刃的倒影里，有一寸悲伤的目光，短暂地停留过。
　　“我们前来，没有恶意，”和路雾痕说完，我又转身向周围的人说道，“如果妖界有心与蜀山作对，我二人便不会只身前来。”
　　要知道，千百年来仙界都没出过一个飞升的人，谁都不知道飞升后的路雾痕会有多强的法力。方才刈魂一是有心挑衅，另外也是故意试探。挡下那一招时，我也能感受到雾痕如今体内的力量，若非他见我出手，提前收回法力，恐怕这一招，我并不能完好无损地接下。
　　想到这里，我又觉得刈魂真是爱冒险。
　　“鬼知道你们是不是有所图谋？路掌门，小心埋伏！”
　　“仙界刚出飞升的消息，你们就直接闯进蜀山，还说不是不怀好意！”
　　“路掌门，杀了他们，这些妖孽太猖狂了！”
　　大殿前那些看戏的人这会儿倒是起劲，各种撺掇，却不见一个人下到演武场来。
　　雾痕的呼吸声很重，我知道他是真有一瞬起了杀心，他想要为自己的师父，为锁妖塔，为蜀山而报仇，可他也清楚我来，就是不愿意看到这一幕发生。
　　“再打下去，谁都得不到好处。”我小声地和他说道。
　　曾经，我和他在山门口相见时，已经和他说过如今的局势。刈魂是现下最为合适的妖界之王，没了他，妖界大乱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灾难。我们有更为紧急的事情要做，妖界不应该是蜀山的敌人。当然，要想放下前嫌，谈何容易，他的恨我理解，正如我对刈魂一般，也有恨。
　　可恨，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各位，有人飞升成仙，以往神界是不是应该表示些什么？”我转移话题，也在暗示雾痕，先想想神界之事。
　　“对啊，书里说飞升后不是有神官来迎接，先去凌霄殿报到吗？”
　　“这么多年都没有人真正飞升，谁还知道那些传统？”
　　年轻人纷纷向周围的前辈求证，几个老道摸着胡子，想了半天才感觉到不对劲，神界这一次可不是迟到，而是根本不愿意前来。这对于其他仙门中人来说，顶多是比较丢脸，有些遗憾。
　　但对于路雾痕来说，可不仅仅是遗憾。
　　从今天起，他不再是一个凡人了。
　　这意味着他靠自己跑赢了时间，向追逐心中的人迈出了巨大的一步。飞升成仙，是他唯一能再见到霓舞的方法，只要神界传来哪怕一丁点消息，他都好像能预见重逢那日的场景。
　　他心目中最美最可爱的姑娘，穿着神族的服饰，一定比话本里所有的仙女都要迷人。
　　只可惜，金光冲天，四星相连仍在，天边却没有一点动静。
　　刹那间，议论声停住，周遭无比安静。
　　疑惑，焦急，担忧，奚落，嘲讽，最后只剩沉默。
　　路雾痕手中的剑缓缓垂下，他仰起头，看着广阔无际的天空，被自己身后环绕的金光照得明亮，可惜，再明亮的光，也照不到九重天上。
　　不止是时间，他还有空间的距离，需要跨越。
　　凡人看不到天神，天神看不到凡人。
　　“你说的，是真的？”路雾痕这话，问的是我。
　　我不愿看到他从方才的桀骜强大变得眼中尽是落寞，那求助的话语，和初入江湖的小道士一模一样。他撞上一个妖怪经营了一个客栈，还大大方方地帮他逃难，此后遇到问题，他总信我。
　　“或许神界，已经关闭了所有的通天入口。”
　　“果然，没那么容易啊。”
　　他再次叹气，丢掉了手中的苍穹剑，剑落地时声音清脆，仿佛伴随着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他选择眼前的路，必是放弃了很多东西，不得回报，只余代价，何其残忍。
　　“还有办法，我一定会带你去神界的。”我扶着他的肩膀，像以前那样安慰他，在我心中早就把他当成亲弟弟看待。
　　乱世不公，便拨乱反正。
　　“神界当年如何对待仙界，现在又如何对待仙界，可见无论是其强盛还是衰落之际，都从未关心过仙凡两界的安危，居高临下的神族还值得各位信仰和尊敬吗？”我上前两步大声地说，“神族把所有的烂摊子丢给仙族，如今更是直接抛弃，此等不公，仙门诸位怎能咽下这口气？”
　　“妖孽，休得胡说！”
　　“你是有心泼脏水，还怕无话可说？”
　　有人充耳不闻，自然就有人“深明大义”。
　　“可是师父，我觉得她说的有道理。”
　　“就是，这千百年的窝囊气，你们还没受够吗？如今的仙界也算是有了真仙，这些年我们怎么过的，你们都忘了吗？”
　　“确实不公，不能再忍。”
　　“不过是讨个公道，难道怕他不成？”
　　“神族这些年不也气数将近，即便是反了，又如何？”
　　议论之中，我相信雾痕明白，他已经有了决定。倒是身后的刈魂一直没有说话，一门心思玩着自己的头发，似乎自己不是为了这件事而来的。
　　不是为了此事而来？
　　我懂了。
　　这会儿我才反应过来，他为什么而来。回头看他的时候，他倒被我吓了一跳，见我情绪有些激动，他只是轻轻一笑，道：“看我做什么？”
　　“回去和你说。”
　　听到这话，刈魂笑得更开心了，与周围充满猜忌和慌乱的气氛，格格不入。
　　“苍穹剑，交给它的主人，这是妖界的诚意。如各位所言，仙族想要上九天天讨个公道，我必鼎力相助，此举究竟是叛逆，还是伸张正义，各位自行定义吧！”我说完最后一句，松开了扶在雾痕肩膀上的手，温柔地拍了拍他，起了一阵猩红的烟雾，与刈魂双双消失在雾气中。
　　轻烟散去，只留青衫独立，剑刀横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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