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灵转

　　“魔界有人，想要阻止我们出去？”老六问。
　　老七摇着扇子：“我倒觉得，魔界有人，是有心想要与我们见上一面，他有所求，不见得是阻止我们，外面的人兴许根本不知道我们想要出去，只是一心认为，这里有一群天下无敌的怪物。”
　　他这番自嘲，引得其他几人也频频点头。
　　术万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这些人中术万尤为敏锐，樾戈本来没有资格与他们谈条件，如今摆阵，是为了让他拥有在魔界活下去的力量，至于他怎么活，活成什么样，这些人根本不关心，这会儿突然说当年醒世之门的问题，他必有所求。
　　樾戈缓缓说着：“这结界背后的村落有一个古老的传说，传闻只要能够获得黑魔林内所有魔族的力量，就能一统魔界，乃至向神界复仇，在六界称王。因为之前的经历，我原本不愿相信这里的任何事，但结合几位前辈方才回忆，恰恰证明了曾有魔君是有意接触黑魔林，来这里，必是有所求。想问胜遇前辈，你与渊漠交过手，他的功力比起上任魔君如何？”
　　老三答：“自是不如。”
　　“当年那姓颜的还能封印三哥，现在这个人，恐怕还不是我的对手。”老九笑着说。
　　当然了，渊漠明知身上有封印的老三在地牢横行，却也拿他没有办法，他这个魔君自从坐上这个位置起，就并不稳当，他最怕的是强敌，最想要的是力量。
　　“我知道了，你是说，那个什么渊漠比任何一任魔君都想得到黑魔林里的力量。”老二补充。
　　说着，老四老五立刻炸开了锅：“魔界的人，还真是痴心妄想！”
　　“就是，妄求我们的力量，爷爷可不答应。”
　　这群人的力量确实让人畏惧，但相处了一段时间，他们与世隔绝太久，对于外界的生活多少有些判断失误，樾戈觉得，论起心机筹谋，他们或许真的曾被魔族算计了。
　　他想赌一把时，忽然明白了当年颜潇语独自面对猎妖人，却依旧要迎难而上的心情。
　　赌博，最需要的是自信。
　　“哥哥们，听他说完。”还是老七出来给樾戈话茬。
　　“渊漠心思深沉，但他暂且不会杀我，尤其是我从这里活着出去之后，但我需要一些证据，证明他想要的，黑魔林里真的有，”樾戈说着，从腰间拔出随他多年的那把剑，递了出去：“晚辈胆敢，向前辈讨件武器。”
　　几个怪人面露难色，脸上都是说不出话的表情，这个无知小儿倒是狂妄，他们能留他一命已经是大发慈悲，如今准备给他能够收留颜潇语，带她进黑魔林的勋泽鼎，他倒好，还有更多要求？
　　就因为关于魔界的一番推论，这些人可不怕外界那些魔族。
　　偏偏术万笑了：“你是想要保命？”
　　“当然，”樾戈也不避讳：“如果不能活着从魔界离开，恐怕会辜负各位前辈的期望。”
　　“大哥，他说的有点道理，就这样出去，那渊漠虽不是我们几人对手，可想要对付他还是很容易的。”老七心里头不知为何，就喜欢樾戈这个年轻人，好像在他身上，能看到当年自己在人间的“风光”，便总是替他说话。
　　正当几人不知所措，看着自己手里的武器，心里不舍和怀疑交织的时候，一向冷着脸，一副事不关己模样的老二，慢慢走到樾戈身边，手中幻化出神魔陨，直接就递了出去。
　　一句话没说。
　　众人惊讶，老五问：“二哥，你真听他的？”
　　“与风前辈，这……”老二不开口，樾戈不敢接。
　　老二与风寡言少语，十分神秘，这段时间唯一了解到的，就是他一直追随木方四处征战，最大的功劳是在鬼界和千年前名震六界的鬼王大战，那一战打了很久，最后世间只留下与风胜出的消息，鬼界对于那次大战的是非，却闭口不谈。
　　神魔陨一直在他手中，贴身兵器，任谁都难给出。
　　更何况，眼前的毛头小子来历不明，心思深沉，其他人犹豫，也有道理。
　　“怎么？看不上这鞭子？”老二与风问。
　　樾戈当然不是这个意思，顺手接了过来，那鞭子周围的电光闪烁，三鞭断魄，果然神兵。
　　“这算不得我的东西，你要是能用好，带着解救大家的办法回来，也好。”老二转身退到人后，边走边淡淡地说。
　　不是他的东西？
　　樾戈告诫自己不能再多想，迅速转过身，朝着面前的九大怪人行了一个大礼，道：“多谢前辈们。”
　　说完，他看着那面脆弱的结界，似乎能透过混沌，看到对面熟悉的风光。
　　对面的世界他自然再熟悉不过，为了修好这布满漏洞的结界，他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一个谎言，换一段安宁，看着自己手中的神魔陨，樾戈只觉得如释重负，那压得他喘不过气的恨，一瞬烟消云散。
　　黑魔林里这面结界根本看不出任何漏洞，他脑海里忽然有了一个想法，循着记忆里结界那些裂缝所在，他暗暗施法，一阵掌力将一个闪着白光的小物件，送了出去。
　　兴许，也是一种信号。
　　魔界这条路危机丛生，他是否能活着走出去都还难说，如果可以，此刻还活着的樾戈，想要一个机会，证实自己活着。
　　他当然不知道，同一时刻，结界对面的人，也在用同样的目光，凝视着混沌。
　　……
　　“等什么？”
　　结界另一端，慕云西不明白我在犹豫什么，只是问了一句。
　　我也不知道，我在等什么。
　　“师父——”
　　正在我不知如何回答时，小朗一声嘹亮的招呼，完美破除了这阵沉默。慕云西见状，藏进了我的衣袖，我侧过身，看着那小孩一蹦一跳地走过来，收拾了心情，笑着回了句：“你怎么跑这来了？”
　　小朗看看我，又朝着结界那边的混沌看了看，歪着脑袋问：“这就是结界？”
　　“是啊，你爹娘都和你说了。”
　　“爹娘很怕师父。”孩子的话说得平淡，是着实不知大人世界里的谎言和报复。
　　我点头：“算是吧，我带你走，他们自然不乐意。”
　　“可我问过了，我问他们这里的结界是谁修好的？他们一开始不愿意说，自己我打听到了，我有个小叔叔，是他和师父帮我们修好了结界。”小朗继续探头望着结界，说出的话，可谓震惊。
　　我没想过他能理解，但这个孩子的话，确实比这里大多的成年人，坦诚真实得多。
　　“师父又没有害人？”
　　我不禁笑出了声，突然觉得到这里的种种恨意，都如释重负，如烟消散。
　　原本就是一个谎言引发的悲哀，我报复过了，追不回的，也该放手了。
　　“嘿嘿，爹娘和我说小叔叔叫骶，可我在其他叔叔阿姨那听到的，说他其实不叫这个名字，他叫……他叫？什么来着？”小朗挠着脑袋看着我，仿佛期望这个名字从我口里说出来。
　　“他叫——樾戈。”
　　平静的、坦然的、无心无情的一句话。
　　“师父喝醉的时候，就在想这个名字啊。”
　　小孩子得意地笑着，仰着头等待我的反应。
　　不知怎的，我心中有一丝愧疚。
　　于是，我弯下腰，拉着小孩的胳膊，问：“下次我喝酒，你就去找蛮姑姑。”
　　“不要！”小孩拒绝得很快：“一开始我是不乐意看到师父喝酒的样子，现在习惯了，我觉得喝醉的师父很难受，但一定不会害人。”
　　不害人，就是好人吗？
　　我不知道。
　　只是眼眶不自觉红了。
　　小朗如今个头长得很快，我微微俯身时反而被他安慰了一番，小少年的怀抱有些可爱，我看他一片好心，便摸摸他的头，说道：“你那个小叔叔，也没有害过人。”
　　世上，或许只有这些孩子，还在坚持所谓的善恶黑白。
　　小孩点了点头，道：“等我学会了厉害的法术，我就能守护结界，保护师父了！”
　　“是啊，所以叫你好好学嘛。”
　　“师父喜欢小叔叔吗？”
　　小孩的脑回路果然很难跟上，这一问确实把我吓了一跳，这倒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我只是好奇，这孩子哪里学来的这些话？
　　小朗见我愣住，反而更感兴趣了：“诶嘿，我就说嘛。”
　　“你知道何为喜欢吗？”
　　“知道啊，夫子说过的——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行，也算你还学到点东西。”
　　“我成绩一直不错的好吧！”
　　说着我起身准备离开，小朗站在原地，又朝着那个结界看了几眼，就是这几眼，透过混沌，望见了另一双眼睛。那双黑瞳从黑暗中来，却又穿破黑暗的力量，既是深渊，也是光源。
　　“什么东西！”
　　自然结界的混沌，只会在一种时刻消失——结界将开之时。
　　一双眼睛，在瞬间消失，只有一个东西落在草地的声响，在这个村庄如山间钟磬音，敲开宁静。
　　小孩的尖叫惹我回头：“怎么了？一惊一乍的。”
　　只见小朗在地上搜罗了一圈然后快步跟了上来，我没多留意，牵着他便回了流域。
　　很快，变数将起，这是一个信号。
　　回到赤司殿，就正好撞上刈魂在殿里等我，他就坐在我常坐着喝酒的位置，手里握着一卷书，面色平静，见我们回来便道：“来了。”
　　“你怎么来了？”我问。
　　“我不能来吗？”他也问。
　　我笑了笑，示意小蛮把小朗带走，小蛮刚上前来拉住小朗的手，刈魂却放下了书卷，朝着小朗露出一个温柔亲切的微笑，说道：“竹朗，今天回家怎么样啊？”
　　这一举动，我心中一惊。
　　刈魂向来不爱过问我的事情，对于竹朗的事更是从未在意，他那样的笑容，在我初次见他时也出现过。
　　越是无害，越是惊骇。
　　小朗自然也没和流域妖王有过接触，他近日跟着漆引学法术，他怕漆引，面对这个喜怒无常的辜钦王，他面上不慌，实际一心想着避而远之。
　　他愣在原地不动，一时间刈魂的笑容也僵住了。
　　我上前拍了拍小朗的背，说道：“说说看啊，今天都干什么了？”
　　小朗这才上前行了个礼，乖巧地说了今天回家的见闻，连他爹娘怕我一事也交代了清楚。说完，刈魂才露出真正的笑，说道：“下去玩吧。”
　　我这才松了一口气，虽说我和刈魂在某种程度上目的一致，达成了共识，但他的手段和喜怒无常我再清楚不过，没人能真正明白他心中所想。
　　论合作，他绝不是最好的对象。
　　“出事了？”按照我对他的了解，来找我还拿着一卷书的情况可不多见，他这是有事烦心。
　　刈魂笑着走向我，把那卷书递到我的手上，语气一如既往地温柔：“你果然懂我。”
　　我打开书卷一看，那是流域与人间交界的几处城池传来的情报，说的是近日消极集散中心转移，地方消息价格飞涨一事。
　　“你在担心这个？”
　　我合上书卷，异常平静地问。
　　刈魂又坐了回去，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缓缓开口：“上奏这些情况的人，今天已经全死了。”
　　死了，果然是刈魂。
　　他的刀，从来迅速。
　　我明白，他表示自己了解这种情况是我所为，并且对于煽风点火搬弄是非之人严惩不贷；但另一方面，拿着书卷和我说这件事，也是在警告我，我做的事都在他的控制范围之内，对于我的行踪他了如指掌。
　　一语双关，既是要我放心，也是要我留心。
　　“你是王，你处理就好。”
　　我只淡淡应了一句。
　　“如今天下消息聚集在流域，你就不担心，这六界乱局从我这里开始？”刈魂突然问。
　　如今局势，战争一触即发，所有的人都枕戈待旦，只差东风一吹，风云变色。
　　刈魂想做旁观者，可并不容易。
　　“这六界乱局，本来就是从你这开始的。”
　　从猜到他真正目的之后我就明白，他的野心不仅止于杀手盟，不仅止于流域，更不仅止于一统妖界，至于他为何在近年放缓步伐，我承认我尚未有答案，但沉睡的狮子，总归是要睁眼觅食的。
　　刈魂听懂了我的玩笑，自己也笑了起来：“你就不怕引火烧身？”
　　这话里，是觉得我这一举动引火自焚，烧的却是他刈魂的身。
　　“这不有你吗？”我回得极快，不留余地。
　　“这么相信我？”
　　“我只是知道，如今的六界，没有几个人能和你对抗了。”
　　说着，我走到他身侧，递给他一杯淡茶。刈魂接过那茶，没有喝下，只是望着杯子里的自己，沉默了许久。
　　这一段沉默，多少改变了我对他的看法。
　　或许，他真的没有再想过，去争夺另一半天下。又或许，他曾经确有此心，只是现在办不到了……
　　“怎么了？”
　　见他没有回音，我问。
　　刚问出口，刈魂忽然抬头，那一瞬间他那双清透明亮的眼睛对上我的视线，眼神里的万千情绪，我来不及品味，便移开了目光。
　　过些年再回想往事，我才稍微猜到那眼神中的深情和落寞，他是在说：你就不怕，我会死？
　　那时，他只是轻轻笑笑，似是抖落几片肩头的细雪，落地无痕。
　　“潇语，以后少喝那些人间不怎样的劣酒，我记得你以前对于喝酒这事还是很讲究的，我让人在赤司殿后院建了一个酒窖，原料你自去采买，你自己酿酒喝多好啊。”
　　他说这话时，连同声音和眼神，都那般清澈干净，温柔如春风拂面。
　　“嗯，我答应你。”
　　“走，去看看你的酒窖。”刈魂带我前去。
　　我知道，他不喜喝酒，不乐意闻到酒味，却在属于他的大殿后，为一个有心算计的人，建了一座巨大的、能收纳天下佳酿的酒窖。
　　这不是一个小工程，他筹谋已久，或者说他用心良苦。
　　我听了刈魂的话，让人从黄洲购置了不少材料，在酒窖里先试着酿上了几壶花酒。我必须承认，当开始忙碌着酿酒种花时，我的心情多多少少有些轻松。
　　在酒窖待着，时光如梭。
　　“颜姑娘，王来了。”小蛮本来也在一旁帮我的忙，这会儿有人造访，便小跑着进屋来传话。
　　经过我一番劝说，私下小蛮还是继续唤我“颜姑娘”，想来是习惯了在酒楼时大家的称呼，刈魂对此没有意见，小蛮便没了顾忌。
　　刈魂来时，手里还提着一小袋人间的大米，这是给我送原料来了。不等开口，我丝毫没有客气，直接伸手接过他那袋大米，小蛮看着，眼睛笑成了月牙。
　　“这酒什么时候能够酿好啊？”刈魂问。
　　我左右看看，这偌大的酒窖空空荡荡，一堆原料散落在地上，就只有架子上的两三坛酒还没封口，便摇摇头：“早着呢。”
　　“我还等着品尝呢？”刈魂突然说道。
　　我转过头，有些惊讶：“你不是不喝酒吗？”
　　“你酿的酒，我有点兴趣。”
　　“且等着吧。”
　　一句敷衍打发，刈魂会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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