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灵转

　　【切换地图：黄洲城】
　　“就这点钱也想来问妖界的事，滚滚滚！”
　　牌坊前手持长矛的守卫又赶走了一个行色匆匆的路人，抬头望，那四层楼阁上人声鼎沸，不时传来嬉笑，不时传来嚎哭，进进出出的人群手里都攥着一个布袋子，袋子上写着一个“音”字，那是黄洲地界特有的隶书，袋子里装的，是在人间和妖界都流通的货币。楼阁上的牌匾也是这样中通外直的隶书所写，题字的是个会做生意的文化人，匾上写着“万音坊”。
　　天下声音，齐聚黄洲，凡是消息，皆有价格。
　　四层楼阁，内饰几乎一致，普通的消息交易在大堂，一张青木桌上摆开纸质的、卷轴的、甲文的消息，四周包厢则供给一些特殊客人。这儿的老板姓甚名谁我不清楚，我不过也是这往来的行人之一，甚至都算不上什么客人。毕竟每日替我去搜集消息的，是个灵，不是人。
　　一阵青光如烟起，四下音客同惊忙。
　　“刚才那阵光怎么回事？”
　　“你知道这是什么地界！不该问的，不要问。”
　　“就是，再问一个问题，多给一袋钱。”
　　剑灵来往自在，平日把慕云西送回宅中，便会在万音坊待上一会儿，若有消息传来，他必会以意念通知。
　　可惜，碧落剑在我发间，从未发出过哪怕一声鸣响。
　　慕云西带来的文字，是关于那个人的最近一次消息，或许也是最后一次消息。
　　当然，我多少见识过魔君渊漠的手段，他布下一局棋，不惜花百年的时间，进了魔界地牢的人，哪有那么容易传出新的消息，否则那慕云西也不至于疯成那样，死活都要去魔界一探究竟了。
　　“没有。”
　　这天，贺夕睬以灵力传递给我的，就这两字。想来他是担心我一直没有收到回复，觉得他根本没去搜集信息。
　　消息传来时，我正好侧倚在榻上，手里还拿着路雾痕千里迢迢送来的书信，这二字在脑海轰鸣的一瞬，我竟失了神，信件掉落在地上。
　　说不期待，谁信？
　　可这个答案我也不意外，于是，我回复的两字也很及时——无妨。
　　当日他如何跌进魔界深渊，没有人比我看得清楚，渊漠如果要救他，那必然也要花费不少心思和法力，他也是个生意人，亏本买卖他不会做，说是救人倒不如说是另一场设计的开始。
　　若真是这样，我倒宁愿，他不必再为别人奔波拼命了。
　　时间长了，再思念的人，都会不想了。
　　我在想着这些的时候，小蛮惊奇地捡起地上的信件递给我，招呼了我两声却没回应，于是加大了音量又问：“王后！颜姑娘！”
　　“怎么了？”
　　“信掉了，发生什么事了？”
　　接过她递来的信，我冲她笑了笑：“没什么，有点困了。”
　　小蛮自从我大婚后，便极少叫我颜姑娘，我这么一说，她迅速会意收拾准备，我看完了雾痕的信，这才真的躺下。
　　上次让他查阅古籍，他倒是十分上心，三天后我便收到了这份来信。蜀山的古籍果然有一些相关记载，千万年前六界创世，神族大获全胜，九重天上却爆发了一件怪事，众神的统帅元始天尊突然自封法力，自此灰飞烟灭，不入轮回。
　　此后神族以人力不足为由，向人间大开通天之门，人间不少人通过修仙论道，寻得飞升之法，这便有了仙门，有了仙界。神界有了不少飞升后的官员，便逐渐增加飞升的要求，以限制仙。这事引发仙界不满，当时正值仙界五大门派力量强盛之时，仙门领袖提议仙族接管人间镇恶事务，加之神族原先飞升的不少仙人自愿下凡，便成了地仙，渐渐地神界无力干涉仙界此举，便放手让仙界管辖人间事，除了四时天象，神界一律不再过问人间之事。
　　神与仙闹掰，对于神界来说有些难看，可大势之下的仙界却把此事记载在册，历史写得无限辉煌。当时人间拜仙地多于拜神的，修仙更是无比荣耀之事。仙界还与鬼界谈明合作，疏通轮回之路，凡人自然愈发尊敬仙族，甚至流传在世的不少神仙传说，说的都是仙，可不是神。
　　雾痕的信里只有这件往事记录详细，对于当时的魔界和妖界，仙族似乎并不了解。
　　这也难怪，魔族原本是唯一可以与神族抗衡的部族，奈何神界战神势不可挡，大败后便陷入颓靡，魔界无记史的传统，过去之事不过人口相传，我也只是知道魔界休养生息就花了上千年的时间。另外，妖界的命运更加凄惨一些，大战失败又失去了魔族庇佑，各族占山为王，分裂了千年，据说某一次出了个妖王统一了妖界，没嚣张不久，就被当时实力强盛的蜀山剑派建了个锁妖塔给活活困住了，这一锁，就到了现在。妖界再度分崩离析，更不用说有什么古籍留下了。
　　想到锁妖塔，刈魂去蜀山破开了锁妖塔，那妖王也死在了他的手里，他是为树立威望而去，并非为救人而去。
　　“师父，你装睡！”
　　一个少年的声音突然在我耳畔响起，着实吓了我一跳，我迅速翻了个身，准备回击。在床侧拄着下巴，一双眸子透着机灵的小朗，被我狠狠地瞪了一眼。
　　小蛮见状非但没有上前来拦他，而是帮着他说话：“就是就是。”
　　我瞥了一下面前的两个幼稚鬼，道：“明天还要出门呢，都给我去睡觉！”
　　“去哪？”小朗问。
　　“带你回家一趟。”
　　说着，我一巴掌糊在小孩脸上，把这个捣蛋的家伙推开。
　　……
　　黑魔林的另一侧，接壤尸蛊族的结界，那摇摇欲坠的结界即将吞噬这个舍不得搬家的部落。
　　每次来到这里，我都难心安。
　　我带小朗回家探亲，见此处魔气又盛了几分，心中毫无波澜。临进门时拽着小孩给他施下一个咒法，保他不受这微弱魔气影响。倒是附灵在我袖中傀儡纸人的狐族，不知他这些日子学习的法术是否有用，试一试便知道了。
　　踏入村落，明显不如此前那么热闹，许多人面色惨白，甚至有些苍老。小朗进了村子就没影了，想必也是思念故人。
　　故人……
　　“颜姐姐？”在我出神时，传来一阵妙龄女子的招呼声。
　　燕薇如今已出落成漂亮的姑娘，明媚动人，不似小时候那般调皮，在这个地方与我招呼的也只有她一人。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只能问句：“没事吧？”
　　“大家都差不多，结界……撑不了多久了……”姑娘的眼中无光，失落极了。
　　“有机会的话，搬去流域吧。”我随口一说，也不在意这里的人最后什么去处。
　　“姐姐前来是为了……”
　　“小朗总得回家看看，我四处走走。”
　　说完，我得尽快从这些怨恨的眼光中离开，没准我一个生气，就尽早结束了这些人的生命。绕过那人群聚集的大院，走过一条小路，便到了早前樾戈居住的地方，我也曾在这留宿了一些日子，虽然结局难看，但还是要承认，曾经有过快活。
　　就在我楞在门口时，傀儡小人突然站到我的肩膀上，小声问道：“颜姑娘，来过这里？”
　　“是啊，来过而已。”
　　不等他继续追问，我便带着他来到结界旁，魔气泄露最盛之处，在那滚滚黑风里，我就迎风站着，感受曾经于我而言熟悉的空气，几百年来，我未曾真正感受过的。
　　傀儡小人从肩上跳下，化出人形。慕云西在黑风面前脸色惨白，嘴角渐渐渗出鲜血。
　　他狠狠地盯着黑风对面未知的境界，咬牙说道：“等我。”
　　说完便一副想要迎风上前的模样，被我一把拦住：“别着急送死，这对面是魔界禁地，可算不得真正的魔界。”
　　“禁地？这里不是魔界入口？”慕云西死撑着问道。
　　“不是，带你来只是让你试试魔气侵蚀下，自己能坚持多久，”我一挥袖把他化为小纸人，“看来魔书记载的法术确实有用，但你还得再修炼一番，时机成熟，我自会带你前去。”
　　小纸人心有不甘：“榆阳一战，有千余人被抓进魔界，除了狐族，还有凡人，我不能再等了，真的入口在哪？”
　　看来他去往榆阳的打探，得到了更令人难受的消息。这么多年了，能逃出来的或许早就逃走了。
　　“从人间，去魔界。”
　　入口是宕洲城，那一处沙漠尽头。
　　“那还不走？”
　　旋风中心的黑暗里，透出一丝微弱的光，光芒如星点，一闪一闪，顺着光看去可以感受到模糊的对面逐渐显露出一个人形，人影瘦高，发丝飘动。他两手空空，腰间别着一把碎裂后拼接起来的短笛。
　　咫尺，千里。
　　黑魔林里的十大妖怪，有九位站在他身后，弧状的法阵一摆，几人合力施法，那黑暗中的光芒越来越大。一道神印金光再度注入他的体内，金印形成时在他头顶显现出一座金鼎的形状，鼎中一阵轰鸣……
　　“等等。”
　　——结界双面，镜面两侧，异口同声。
　　“怎么？后悔了？”术万上前问他。
　　“我还有一个问题，”樾戈回头，眼神坚定：“你们都说那个小兄弟那日没能打开醒世之门，救他真的就能帮你们重获自由吗？”
　　他早已也听完了他们的故事，曾经的辉煌，如今的堕落。但其中疑点，他必须冒险一问。
　　他们一心要救的那个孩子是黑魔林中一股神秘力量所化，曾经为了帮助他们打开醒世门身受重伤，他便是那醒世之门的“钥匙”。他是灵，并无凡体。可那一次，小孩并没有成功打开那道法之门，反而受到其中法术侵蚀，而后便靠着吸取这里一切灵气而维持呼吸。迟早有一日，他们几人的力量不足以支撑他的生命需求，会死于这个孩子之手。
　　看似救人，实则自救。
　　“你什么意思？你怀疑我们骗你？”老七率先反问。
　　他们之中，唯有老三曾用同样的方式离开这里，打开去往魔界寻找办法，百年前是孤注一掷，如今老三回到这里，一身术法几乎去了一半。结界的漏洞一时间无法修补，他们的力量刚好只能为樾戈打开一个通道，只有樾戈不属于这里，只有樾戈有机会逆转局面，也只有樾戈能给他们延续希望。
　　“找到帮他续命的办法，合我们几人之力，便能解除这十年来的内耗，打开醒世之门，必然不在话下。”老三站出来解释。
　　“那一天，为什么会失败？按照预言，他一出现，一定可以带你们出去的，不是吗？”樾戈没有怀疑过这些人所讲的故事，他只是对这一件事情留有疑问，既然是千万年依然灵验的神界诅咒，为何会在关键时候出现疏漏。
　　术万想了想，声音低沉地道：“你是想说，那一天发生了意外？”
　　“得了吧小子，真当我们几个老糊涂了，我们当然知道当日外界出事，使得醒世之门受到震荡，小弟的命都是我们几个花了大心血救回来的，就差一步了，你到底去是不去？”老六的话语里带着明显的不耐烦。
　　“魔界发生了巨大的动荡，能影响到这里。”樾戈继续说着。
　　无奈老九的掌力已经汇聚到他身侧，这一掌下去，便能横断他的腰骨，他出手迅速樾戈根本来不及防，还没等樾戈准备，这一掌，被老三胜遇接了下来。
　　顿时，无比安静。
　　“三哥？你这是？”
　　“我知道他的意思，”老三松开老九的手，继续说：“小弟受伤后不久，我们便设下八王阵帮他续命，按照黑魔林的时间，应该是十个昼夜后，我离开这里去到魔界，当日，是上上任魔君的忌日，听颜壬烽说，老魔君死得蹊跷。”
　　老三刚回到这里不久，很多在外的见闻还没一一与兄弟几个说明，这件事情正好提醒了他，或许从外界能找到上次失败的原因。
　　“这里的时间比外面慢很多，十个昼夜……”樾戈心底想着自己刚刚来到这里的感觉，对比前后对天象的观察，他有些眉目：“一个月，这里的一天大概是魔界的一月，也就是大概一年前，老魔君之死与醒世之门震荡有关。”
　　此话一出，几个怪人面面相觑，老九收了脾气，大家都认为言之有理。
　　“时间太久，我只记得，颜壬烽的师父，上上任魔君，好像是被大火烧死的。”老三顺着樾戈的思路回忆着。
　　“火？”众人惊讶。
　　樾戈惊讶的点和其他人不用，魔界的蓝火是烧不死魔界中人的，真正夺去了魔界成千上万条生命的一场火，是那次天谴。
　　天火。
　　“小子，你有什么想法，说吧。”术万意识到此事不简单，自然也希望能通过樾戈弄清楚真相。
　　“前辈们，我觉得，当年醒世之门没能打开，是外界有人恶意为之。”
　　这个猜想，可不简单。
　　其中涉及上古神将神兽，魔界上上任魔君和前任魔君颜壬烽，当然还有那场离奇的天谴。
　　想必从外界打开醒世之门，若不具备一些条件，会受到门内旋流反噬。
　　他又想起颜潇语曾说过，引来那次天谴的，不是她的父母。
　　这是一个预设多年的局，局里牵扯之人之事，非当下就能查清的，樾戈心里隐约觉得，自己来到这个方外之地，或许就担上了一种责任——把真相带到六界。他再次看着面前的曾经诸神，如今诸魔，天罚、囚禁和岁月在他们每一个人眼神里刻下了一种极为深沉的悲痛，悲痛化作愤怒，愤怒又化作怨恨，怨恨最后消磨得只剩下求生的欲望。
　　他无法想象当年叱咤风云，开创六界历史的人，会这般站在他面前，请他一个非人非魔的普通族类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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