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灵转

　　【切换地图：神界凌霄宝殿】
　　众神退散后，盘龙玉柱下站立的人影显得异常寂寞，云气缥缈，不见来者，只有持玉简独立的人，望着玉柱外无尽的苍穹。
　　神界当家作主的天帝，袭其兄长之位，已有千年。在冰冷无比的神界，他生出了一颗赤忱的恻隐之心，此后他对神界进行改制，允许神族内部谈情通婚，“情”之一字，也是在他的努力下，不再是神界苛责的天条。为了这样一场盛大的改革，神界分权制衡，他付出了惨重代价。
　　神族千万年的优越，加之根深蒂固的教条，岂是一朝一夕凭一人之力能够动摇的？
　　有人说，这一届的天帝活得最不像六界至尊，也有人说，这一任的天帝活得像个凡人。
　　天帝瞑目呼吸，六界都在他脚下变幻。
　　他觉得自己错了。
　　“错了吗？”
　　自问之时，无人应答。
　　他手中的玉简是当年他的长兄交给他的，同时交给他的，还有这六界之主的位置，而那时他一心只想迎娶一名守着天河的神女，对这所谓的六界尊主没有半点兴趣。
　　他接了下来，千年转瞬。
　　最后，面对私下凡间与魔尊相爱相守的仙茹羽，他下了杀无赦的号令，神族天兵齐出南天门那一日，他也如这天一般叹了一口气。
　　“自古，多少不由人。”
　　天帝的这次感慨，却收到了远处一个年轻活泼的女子的回应。
　　“父帝在说什么不由人啊？”
　　云气散开，金光一道，守卫纷纷行礼，迎接的是刚刚恢复神职不久的五公主霓舞，看到眼前这个气色和神采都一如往日的女孩，天帝笑了。
　　“父帝下了朝，怎么不回去休息呢？是在看书？”霓舞前来，自然也有她的目的。
　　天帝扶着女儿的肩膀，慈爱地说道：“你呢？有所求？”
　　“父帝明察秋毫，”五公主只是退后了一步，行了一个大礼，天帝的手掌从她肩膀跌落时那一闪而过的落寞，她没有看到，“我听日夜两位星君说，天地之间生出异象，东起明星，是有人即将飞升？”
　　“明星闪烁，是常有的事，可千年来，没有人能真正飞升，仙界早就不复存在了。”天帝明了她这个女儿心中牵挂，但还是耐心地解释着。
　　霓舞有些心急：“不是的父帝，东方四星齐明，一定有人飞升。”
　　“有又如何？”
　　“按照天条，神界会给飞升成真仙之人一处神职，让其管理……”
　　霓舞还没说完，天帝便一个转身，道：“不可能。”
　　“为什么！”
　　天帝的考量太多，神界的处境，天穹的困难，还有眼前这个傻丫头的一生，他必须要心狠。父亲没有回答女儿的问题，女儿就一直穷追不舍。
　　“父帝，难道都不给出一个理由吗？”
　　天帝坐回凌霄宝殿的高座，肃穆威严，面色凝重，道：“他是苍穹剑主？”
　　霓舞怔住，她以为自己在人间的经历，天帝不感兴趣也只知道片羽零星，这个问题问出，她始料未及。威严之下，霓舞还是点了点头。
　　“那他就不可能飞升。”
　　“因为苍穹？那苍穹剑不是凌易川铸的吗？和飞升有什么关系，他不是冥王。”
　　“五公主，退下吧。”天帝身边的神使终于开口说了一句。
　　五公主的脾气，不得到答案誓不罢休，上次听了天后的话，一直以来都安分守己，这个问题她自问并不过分，答案，她一定要。
　　天帝何尝不了解自己的女儿？他放下手中玉简，耐着性子说道：“苍穹本是邪剑，他也好，凌易川也好，既是苍穹剑主，便与仙道无缘，即便他真有一日飞升成仙，神界四处结界已经向外界关闭了千年，不会因为一个凡人登仙，就让所有神族承担风险的，霓舞，你听明白了吗？”
　　这话，再明白不过了。
　　她若还是当年的性子，恐怕真会掀了桌子也要讨个公道，可现在的霓舞清楚神族有神族的打算，天帝的话不是没有道理，所谓的“公道”都会为“生存”让步。她愣了一会儿，天帝的话在她脑海里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绝望也似这四周的云气弥散开来，夺去她眼中的光。
　　“霓舞明白。”
　　……
　　【切换地图：魔界黑魔林】
　　恍惚间，一如往前。
　　那便无色花海里的风，依旧是般温柔不分四季。他第一次来到这里时，是一次偶然的闯入，他不知自己身上那股神秘的力量来自哪里，自己由来自哪里，只是从一个黑暗地狱初见光明，来到这片无人之地，便觉得这算自己的归宿。
　　他在这里设下新的结界，这就成了他的秘密基地。
　　怎么会在这里醒来？
　　樾戈敲了敲自己的脑袋，不可思议地看着四周。他这一低头才看见身侧安睡着一个人，那女子熟悉的模样，安静时好像也能感受到她的倔强。
　　那人好强，和她说话时总感觉像在辩论；那人坦荡，背负着沉重的宿命却一心觉得自己没有错；那人勇敢，在每一次他准备撤退时，她就会拽着他，骂醒他。
　　樾戈在颜潇语面前，总觉得自卑，觉得自己怎配得上这种人那份堂堂正正的喜欢。
　　他不再想这是梦是真，只是低下头，再次端详那女子的面容，她酣睡在他身侧，一只手还拽着他的衣角，生怕他又一次不告而别。他想到她身上还有战神的封印，她过得也并不如意。
　　想到这，他轻轻地动作，用一根手指拨开她凌乱的发丝，沿着那张可爱脸庞的轮廓，游走一段。
　　时间仿佛静止了。
　　他不知道自己在魔界地牢过了多少日夜，不知她在魔界之外的世界，是否安好。
　　“王后”这个刺耳的词又回荡在耳边，樾戈不予理睬，只是将自己身上的黑色披风给颜潇语盖上。
　　这个举动却吵醒了熟睡的姑娘，她揉了揉眼睛，抬眼看他。
　　只一眼，跨越千里万年。
　　樾戈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莫名的冲动，催使他俯下身去，亲吻眼前人。姑娘先是瞪大了眼睛，而后很快接受了他的爱意。
　　深沉却又绝望的一个吻。
　　“樾大哥？”她开口唤他。
　　这一声称呼，隔了好久。
　　樾戈扶着她坐起来，颜潇语便搂着他的胳膊靠在他肩膀。
　　“是我错了。”樾戈突然说。
　　“嗯？为什么这么说？”
　　“我不该放手的。”
　　是我，不配。
　　这一放手，说的是他第一次没能及时救她，还是在鬼界没能多坚持一刻？说的是他在部落里没有护她，还是在魔界结界松开了她的手？
　　或许都是吧。
　　是吧。
　　“樾戈——”
　　“潇语——”
　　醒来的人，眼角落下一滴热泪，落地时一瞬冰凉。
　　他还是丢下了她。
　　她还是没跟上他。
　　睁开眼，各自天涯。
　　同样的一个梦，一人在妖界一堆酒坛子里惊醒，一人在黑魔林一处洞天惊醒。
　　“眼泪？我可许久没见到这东西了。”
　　樾戈一旁盯着他说话的，是摇着扇子的老七，说了这一句后又扯着嗓子嚷嚷道：“大哥，他醒了。”
　　不说话的老二老四在一边站着，又一侧是闹腾的老五老八，老三在他旁边打坐调息，其余人围在老大一侧。
　　果然周围还是这群怪物。
　　“你唤的，是颜家后人的名字？”带他进来的老三这会儿恢复了力气，唇色依旧惨白，这一开口就问起这事。
　　樾戈自知在这群人面前只能实话实说，就点了点头。老七一看便道：“那懂了，人间最难对付的，是一字情啊！”
　　老八凑过来：“七哥，情是什么法器？”
　　老七用扇子敲了一下小胖子的脑袋，道：“不是法器，却杀人于无形。”
　　这时术万，或许也可以叫木方走了过来，樾戈连忙站起来，这位充满秘密的战神拍了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地道：“你现在，是自己人了。”
　　自己人？
　　樾戈顿觉不对劲，自主运行真气游走全身，倒没有在体内发现什么咒印和力量，但他看到这些人脸上都挂着同一种瘆人的微笑，何为自己人？
　　天罚金印？
　　想到这他搜了搜自己的胳膊，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才在眉心处摸到一个如雕刻般的印记，形状应该就是三道天雷。
　　“金印？”
　　他不明白，如果这些人都是因为天劫聚集在此，那为什么术万还有单独施法的能力；如果是因为术万他们才被囚禁在此，又为什么对他言听计从？
　　“你小子算是伶俐，能猜到我的身份，又猜到这天罚金印，你以为进入了黑魔林，我们能让你安然无恙地走出去？我们是合作，总要付出些代价。”术万说道。
　　老二神情冷漠，插了一句：“代价就是，和我们一样，受制于神界。”
　　“可各位……分明应该是神界的功臣？”樾戈怎么也不明白，这些人现在的模样和传说里很不一样，战神、瑞兽、大将，这一个个的怎会被这样囚禁在一处森林？
　　“好了，你既然也和我们一样了，不妨告诉实情，他们几个确实都是老早就被关到这里来的，下达命令和施法的都是元始天尊，”这里最像人的老七搂着樾戈的肩膀道，“我、老八、老九和小弟，和你一样，被魔界中人丢到这里，这个金印，能保命的。”
　　自从踏入这里，樾戈的警惕性从没降低过，他确实能感受到这里浓郁的魔气灵气汇聚，是因为设有一个套一个的法阵。
　　而只有在这个牢笼里受罚的人，才能活命。
　　复杂却也可笑。
　　“早些年的魔尊还有些能耐可以打开通往这里的醒世门，把我们这些眼中钉困在这里，后来的魔尊能力不够只能维持结界，所以这千百年过去就我们几人留在这里。”老九补充道。
　　醒世门，是一道神界设立在黑魔林与魔界之间的道法之门，当年元始天尊曾在醒世门前留下一石碑，刻有预言：自醒于世，方门大开，罪罚将解。也就是说，等待禁地里的妖魔都悔悟，便会生出一把钥匙，打开这扇大门，通过这扇门，他们身上的天罚自然就能解除。
　　此前，通过外力可以从外面打开这扇门，但门内的人，即便走了出去，也免不了死于天罚。
　　“其他几位前辈，是受到了神界的处罚。可术万前辈？”樾戈问。
　　术万长叹一声，这一叹，便有千万年春秋在眨眼间轮转。
　　谎言，背叛，杀戮……
　　“大哥，要告诉他吗？”老四问。
　　“之前误入这里的人，可都没活着出去过。”老五道。
　　“可小弟……”出了一趟门的老三其实比任何人都明白，他们做这一些是为了什么。
　　“我们或许，得靠这个小子，”老二把手中的长鞭一收，道，“小子，合我们几人之力可以为你打开一处结界，倘若你没能带来颜家后人，三月内你必受天罚，血肉破裂而亡。”
　　相对于这些金印已经在他们身上存在了千万年的人而言，樾戈刚刚受此印记，神界的时间较人间漫长，三个月，是他们给他的任务期限。
　　“这是交易。”老七说。
　　“这样你就不能骗我们了。”老六说。
　　若不是他恰巧在地牢遇到了他们的老三，得知了他们要救人这个事情，就算误入这里，也是死路一条。
　　没有选择的，樾戈忽然觉得自己幸运了一次，笑了出来：“多谢。”
　　“你不怕？”老四瞪了他一眼。
　　“既然是交易，合情合理，在下答应。”
　　术万笑了：“有意思。”
　　大哥一笑几个小弟面面相觑，最后各自离开，只留下老七和樾戈勾肩搭背，给他介绍他们在这生活的各个地方和情况，顺便告诉了他，创界之初的一处秘闻，也是丑闻。
　　强大，或许就是一剑双刃，一面藏着孤独，一面迎着背叛。
　　令人恐惧的力量，或是被人利用，或是被人忌惮，摇摆之间，自由最难。
　　战神也不例外。
　　创界之初的大战最后胜出的，是后来一统六界千年之久的神族，神族当时的领袖元始天尊，座下百位弟子，全数是当今声名显赫的神族大将。战后元始天尊被奉为六界之主，他却在登临凌霄宝殿的当天，将自己永久地封印了。这种自杀行为，或许只有当年在他授意下担任第一任天帝的人才知道，可这位他的弟子对此事闭口不提。
　　“是天帝下令处罚战神几位的？”樾戈问。
　　老七摇着扇子讲着故事，被这一问便撇了下嘴：“哎，这不就快讲到了吗？”
　　天帝上任第一天，殿下诸位没有一人得到封赏，在大家吃惊于元始天尊自尽一事时，天帝以元始天尊之力开天辟地，生生在六界大陆割出一块地界，紧接着天雷压顶，战神和其他功臣被直接送入这里，当年的黑魔林就在魔界附近，听闻结界里有战神，当时其实只是小败的魔族，自此也受到压制。
　　杯酒释兵权。
　　“这是早就计划好的阴谋。”
　　“谁说不是呢？”
　　“天帝是听从元始天尊的安排，那战神木方和元始天尊是什么关系？”
　　“师徒，就是大哥的师父，给他施下这天雷咒，把他永远地困在了这里。”老七说着，合上了扇子。
　　“你之前好奇为何大哥身上没有天罚印记，因为……”说到金印，老七有一些哽住，反而是路过一旁的老九补充说到：“因为大哥担心自己的师兄弟会葬身于天雷咒，自己硬生生接住了那天雷，以保几个兄弟在这里还能苟活。哥哥们身上的金印还在，是因为那天雷，没有降到他们身上。”
　　可悲的是，他们即便在这里苟活，也得守着那个不知何年何月才会出现的醒世钥匙，他们若私自离开这里半步，天雷即刻轰顶。
　　术万给樾戈的，是一个倒计时，缓兵之计。
　　“其实，不管你以什么理由来到这里，都是在等待死亡，早晚的事。”
　　这些在这等待了千万年的人，心中所想与樾戈还是大有不同。樾戈在魔界遇到的老三赤羽鸟，之所以被困在魔界，或许也是因为那三道天雷，他身上的天雷印记淡化，证明在外的日子里，他已经受到过天罚。兴许也是因为这样，他才会被颜壬烽封印。可见千万年过去，这个诅咒，依旧灵验。
　　又想到当时渊漠看见老三时的神情，他应该多少知道黑魔林的秘密，老三在地牢作乱他必然知道，却放任不管，或许也在思考，为什么自己没能进入这里，收获些什么。可惜，除非能从这里全身而退，否则这些神的故事，永远不会被外人所得知。不对，常年生活在魔气之下，这群人早已堕魔。
　　想到堕魔，樾戈自嘲地笑了笑。
　　“小子，别动什么歪脑筋了，神界诅咒，你逃不过的。”老七用扇子敲了一下樾戈的肩膀示意。
　　樾戈倒是已经接受了自己的现状，道：“我会尽我所能，完成任务。”
　　他一生接手的任务里，从没失手过一次，除了颜潇语这个大麻烦，但不知为何，想到自己能离开魔界，以樾戈的身份再见她一面，一切可以重新开始后，樾戈心里就无比地踏实，无比地欢喜，无比地期待。
　　仿佛这眉间的三道天雷印记，是上天的馈赠一般。
　　“你也别太灰心丧气，如果能救活小弟，我们兴许都能活着离开。”老九快嘴一句，道出了一线生机。
　　黑魔林的魔，千万年的希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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