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灵转

　　樾戈回过神来，面前几人凶神恶煞，目光里没有半分善意。
　　这是一条从死里走出的路，他只能不顾一切地走下去。
　　于是，他调整呼吸，道：“是前辈带我离开地牢，我答应前辈的事，一定会做到。”
　　然而，这带头大哥术万问他的，却不是他与老三的约定。
　　“回答不上来？”瘦高个率先出手，面前几人便同时行动，连连几股力量袭来，一时冲击无法逃避，千钧一发。
　　这些人出手，真如杀神一般。
　　“别杀他！”
　　眨眼间，有一面气墙停在樾戈面前，挡住了四方的法力。
　　出手的，也是术万，几个弟弟见大哥出手很快收回了自己的力量，面露不解之色。术万在这群怪物中，最为像人，樾戈就这么看着面前这个人，说不出为什么，甚至觉得有些眼熟。
　　术万笑了一下，又问了一次：“我问你的是，你和颜家什么关系？”态度越温和，越让人发怵。
　　“颜壬烽唯一的女儿颜潇语，我知道她在哪。”这个问题，他自己也不知如何回答，是以顾浠畴的身份，还是樾戈的身份。什么关系，怎么说得清。
　　术万眼中的杀气最先消去，反而和身边几个兄弟说道：“那他有用。”
　　“大哥，这样你就信了？”年轻的蓑衣客质疑。
　　“他来到这，命也就留在这了。”术万没有直言，但好像这话里的意思兄弟几个都很明白，也就不再有人发问。
　　樾戈一时间猜不透他们的想法，不清楚他们的来历，但他心中隐约感到，之后的故事，或许会因为这群人而变得不一样，他的人生轨迹，也将发生骤变。
　　那又如何，什么样的黑他没见过呢？
　　他正思考着，面前的几人莫名都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便开始一一自我介绍，笑里藏着刀锋，话里带着戾气。
　　术万率先开口：“我们兄弟几人，如今最大的愿望就是医好小弟，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你既然来到了这儿，那就认识一下，我们几个应该都不算所谓六界之人，你们都说说吧。”
　　最先开口的还是那个年轻的蓑衣客：“你就叫我老七吧，凡间我也是待过几百年的，后来非有几个道士追着我不放，争着把我赶到这来了，名字嘛，不重要了。”
　　听他说完，樾戈重新打量眼前的人，愈发觉得毛骨悚然。六界之事在杀手盟他也听过不少，千年前凡间确实有一个蓑衣客，手持一柄鎏金重剑，曾屠戮洪荒之境的百万人，凡人兴许不知道许多妖魔的名字，但这位“杀神”一直都是凡间的噩梦，也大概过去了几年，“杀神”就从人间消失了，眼前的老七，他应该就是……
　　“小子，你认识我？看来人间还有人记着我的功德。”老七打趣，却被身后独眼的人一把拽了过去，那人骨瘦如柴，显得个头更是高大：“老七，少说几句，我是老四，独目兽。”
　　小胖子把棍子一横，上前一步：“老五，穷奇。”
　　小个子探出脑袋：“老九，三尾。”
　　上古凶兽独目、穷奇、三尾讙。最令人瞩目的，是他们身上相似的金色印记。
　　“老二，与风。”长鞭在手，那鞭子应该就是“神魔陨”，传闻中三鞭之下，没有一个魂灵可以完整存活的神器。
　　“我是老八，鹿蜀，三哥你见过了，他是胜遇，赤羽鸟。”高帽的人说完，眼前人的身份，樾戈摸清楚了。
　　他开始想到这片黑魔林，四周灵力不似外界，结合几人身份，说是禁地，不如说这是早年受过天诛之刑罚的穷凶极恶之徒所被囚之地，外人无法进入是因为早年设下的某种阵法，这个地方被托管给魔界，想必魔界一直不服，但又心有忌惮，只好维护着这片地方。
　　若眼前的恶人，都曾经行过伤天害理之事，被困于此也是罪有应得，但他们口中的小弟又是什么情况。
　　越想，樾戈越觉得这片游离于六界之外的禁地，有着更大的秘密。
　　术万见樾戈迟迟没有开口，再次说道：“我们几人身份你知道了，现在我们是一样的处境，你没有反悔的余地了。”
　　“你身上，没有天罚金印？”樾戈一抬眼，就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他明白，和这些人合作已成定局，骑虎难下，但面前看似最好说话最讲道理的人，他们的领头大哥，其心思深不可测，最为可怕。
　　此话一出，其余几人的眼中再次燃起杀气。
　　这些人不是同族，更非血亲，所谓兄弟兴许不过是落难后的相互帮扶，这些面貌性格各异的怪物身上，有一个相同的特征——额间金印，除了带他进来的老三眉间只剩血痕之外，就只有面前的大哥，面上没有金印。
　　术万一抬手，反而笑了：“你很聪明，既然知道我们几人是戴罪之身，就应该明白，我们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人。”
　　“传说六界创立之初，六位帝君曾在天界有过一次会面，神族占领天界，自居第一，势力之强大，只因一位战无不胜、所向披靡的战神，战神临世，六界无一对手，可没过多久，战神就销声匿迹了，他的衣钵在神界不断传承，这现如今的战神，名曰泰浒。”樾戈自顾自地说着，好像丝毫不在意面前的杀气凌人。
　　他这一生行走了太多地方，听过太多故事，见识过太多人物。
　　他自有打算。
　　“小子，你想说什么？”小胖子穷奇着急地问。
　　反倒是术万一直听着，面无波澜，死水一般深沉。
　　“术万前辈身上没有天罚印记，前辈本名不是术万，而是木方，战神木方。”
　　只是移动了一个“点”，只是换了个地点称雄。
　　创世之初，六界大陆上的第一任战神木方，公认的天下无敌手。
　　小胖子手里的棍子掉落在地上，兄弟几人的神情慌张极了。有人小声嘟囔着，有人默默握紧了手中武器，有人刀锋已出质疑樾戈：“你说什么？”有人不可置信地抓着术万的胳膊：“大哥！这人留不得！”
　　只有一人，依旧是面色平静和，死水一般静寂。
　　“好了，别闹了，”术万动了动脖子，松了松筋骨，就这么一个细微的动作，身边所有的人戾气全收，武器全收，似乎心中早就明白自己不是对手，他径直走向樾戈，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知道，又如何？”
　　“战神在上，不敢造次。”樾戈顺水推舟，直直给面前人跪了下来。
　　“你也说了，战神早已经死了，在这里的，只有罪恶滔天的妖兽，你也一样。”术万说着，环顾了周围几个兄弟，个个不敢与他对视，轻轻叹了口气，在樾戈肩头施放法术。
　　只一瞬，樾戈重重倒地。
　　“既然来了，就是这里的人了。”
　　……
　　【切换地图：流域赤司殿】
　　陪着刈魂演完这出复杂的人间婚礼，随后几日各族君王都来拜见，见的人多了，我对妖界情况也就更加了解了，今日来访的，是久违的狐族首领以及他那失心疯的弟弟。赤司殿外的传唤声刚起，我放下手中的酒杯，挥手相迎。
　　慕云中依旧是礼数周全，给我这新王后又单独送了一份贺礼，上前便是行了一个跪礼：“参加王后。”
　　“狐王客气。”我将他扶起，瞥了一眼跟着大哥一起跪下的慕云西，笑了笑。
　　慕云中一番客套后，提及我给慕云西带药一事，又是感激万分，我看了看此刻面无表情的慕云西，道：“看来我的药还是有些作用。”
　　“王后心善，云西这些日子脾气好了很多。”慕云中道。
　　“那就好。”
　　前来拜访我的，除了好奇刈魂娶亲的人外，还有意欲拉拢讨好之人，狐王的客气里有拿捏分寸，深知不宜与我过多言语，保持距离才是万全之策，于是寒暄几句后便准备离开，自此我也没与慕云西多言。
　　将走之时，我见慕云西神色紧张，突然开口：“颜姑娘……”
　　此话一出，慕云中和我的脸上都露出难色。
　　慕云中在我之前开口：“放肆！”
　　“无碍，慕公子有话要说？”我朝慕云西使了一个眼神，给他台阶下。
　　慕云西还算沉得住气，明白我话里意思，便拱手低头道：“多谢……王后。”
　　“举手之劳罢了。”
　　我们之间的交易关系并不稳固，我和慕云西都深知如今处境，谁都无法轻举妄动，他有疑惑我很清楚，我答应刈魂一事，无数人投来过他那样的目光，我看得懂，也拎得清。面上不能说的话，人间再说。
　　【切换地图：人间黄洲城】
　　又过了一些日子，西部妖界最后两批部族争夺临近尾声，刈魂正为这件事情忙碌时，我得空离开流域，带着小朗回到人间，照常送走要去上学的小孩后，在某处巷角，喝了一杯茶。
　　茶尽杯空，便有故人路过。
　　慕云西不再是一身华服，反倒是换了人间的麻布衣物，商人装扮，在这人潮熙攘的黄洲城里最不惹眼，他坐下时动作着急，差点撞倒了我面前的茶壶。
　　“怎么说？颜姑娘如何打算？”语气和眼神都无比着急。
　　我偏头看他，心生不安，却没有直言，反问：“到了人间，你又忘了礼数？”
　　“别告诉我你是真心想要嫁给辜钦王？”
　　“此事与你也没有干系吧？”
　　慕云西自己倒了一满杯茶喝下，整理了思绪道：“颜姑娘，我没有多少时间可以等了。”
　　“我知道，”我也又满上一杯茶，道，“我们合作之事，决不能让妖界第三个人知道，否则，我们都玩完，你可以选择继续疯下去，但我不能。”
　　“你这一嫁，可就更难行动了。”慕云西对这事果然耿耿于怀。
　　我摇了摇头：“对我来说，可不是这样。越多的人盯着我，往往越容易掩饰我真正的目的。我的计划不止于此，我们之间是一场交易，一旦合作开始，我们就一条船上的人了。”
　　“什么意思？”
　　“听我安排，我可以帮你去魔界救人，否则你就自己行动吧。”
　　慕云西先是有些疑惑，后来渐渐明白我话里意思，更加着急：“你担心我出卖你？”
　　“你如果还是如此冲动行事，恐怕我帮不了你。”
　　“你！”慕云西气愤，却深知自己已经走投无路，忍着怒火，不敢多言。
　　我自然明白他的心情，但我更知道要救人，不是一股脑冲到魔界就可以办成的，如今六界大战迫在眉睫，各族都保持着极高的警惕心，别说救人，就是随意打听消息，或许都会招来别样的祸端。我有帮手，有计划，他可孑然一身，怕就怕这样的人，破釜沉舟，拖人下水。
　　“好了，我没有打算害你，当然也希望你理解我的难处，上次你所说的事情，我暂且信你；至于你和你的妻子这事，我有别的想法，你要听吗？”
　　慕云西惊讶：“什么想法？”
　　自从上次他与我说起他的故事，我多少考虑过一些，魔界地牢里若真如他所言，关押着来自六界各族的生灵，那就意味着如今的魔界地牢已经不似当年，这一切都是渊漠的作为，而据我所知渊漠关押各族中人，是有某种目的的，多年前在山神庙，我曾救过一个携带蓝火的凡间女子。一番联想后，我向慕云西说明了我的猜测：“若我没有猜错，渊漠当年趁着魔界与狐族开战，捉走了一批人去试验魔术中的某种异术，青丘狐族在榆阳一战，看似短暂，实则魔界的目的不止是打散狐族。”
　　“魔界与狐族一战，确实蹊跷，大哥也多次说起，我也知道阿盈是在那时失踪的，你到底想说什么？”慕云西每次说起自己的妻子，便更像一个疯子。
　　那场战事距离现在，已经过去了几十年，大海捞针地找人，越拖便越难，我当然懂。
　　“我曾在榆阳见过一个从魔界逃出来的凡人，她体内有魔界秘术的咒印，我无法消解但我用仙灵草保住了她的性命，或许你可以先去问问这个人，有没有见过你的妻子，万一……”我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他却激动得站起来，打断我的话：“万一，阿盈也逃了出来？”
　　“没错，从我们能查的地方入手，除了这个人，你还得找机会查查其他从魔界逃出来的人，另外，我会去接触魔书，寻得让你能自由进入魔界的法术，十日之内，我会施法在黄洲东城门第四个烽火台下写下秘术，你自行修炼，炼成之后别冲动行事，等我消息，若我有一日前去尸蛊族部落时，你跟着我们，去试一试。”我仔细和他交代计划。
　　慕云西听完，问：“试什么？”
　　“在去真正的魔界之前，你必须先抵抗得住魔气的侵蚀。你到了那里，我会找机会为你指路，这期间，我们不必再见。”
　　“颜姑娘，”在我准备离开之前，他忽然拉住我，“那樾戈？”
　　“你不必查，更不能查。”
　　说完，我化身离开，到了书院。
　　这是一场注定孤军奋战的仗，越少人参与越能制造表象，掩盖这背后的种种目的。
　　我布这个局，就没想过要输，每一场必定会赢。
　　天界魔界两处端平，调查天界是明，欲访魔界是暗，倘若真如慕云西所言，樾戈在渊漠手上，那么我越是大刀阔斧地行动，越对他的安危不利。
　　冲动无法解决任何问题，我的命是他用自己的一切换来的，魔界当然要闯，只是绝不能空手而归。
　　我只能祈祷，当我踏进魔界的那天，他真的在那。
　　拜托了。
　　正当我靠着院子里的桃花树思索时，一个老人的声音突然出现：“姑娘今日来得早些。”
　　老人是私塾里的先生，面容和蔼，但听小朗说上课时极为严厉，我起身和先生打招呼，道：“今日没酒喝，先来等。”
　　“竹朗这孩子有福啊。”先生不知名地感慨了一下。
　　我打量着眼前年迈的凡人，心生戒备：“先生何意？”
　　“没什么，只是觉得姑娘与旁人不同，竹朗这孩子生性凉薄，跟着姑娘，是件幸事。”先生说完便离开了，独留我站在桃花树下，纷扬的雪里，我反复斟酌这句话。
　　孩子生性凉薄，我比谁都清楚。从我将他从父母那带出来便看到过，这孩子很快忘了自己在尸蛊族的生活，没有怀念，甚至在鬼界那一次到处闯荡，也没有恐惧。这样的灵魂是继承了赫，还是源于我那株还魂草，或许没人能说清楚，但有时看着他，我就觉得，这样，确是件幸事。
　　就算我一招败退，万劫不复，他也能自处自恰，何尝不好？
　　“师父！师父！”
　　小孩的召唤把我拉回现实。
　　“吵死了。”
　　“师父，我什么都还没说呢？”
　　短短半年，小孩便长高了许多，毕竟不是得了仙草灵力，半妖之躯，比凡人是要长得快些。我总想着他还是个小屁孩，却没仔细看过，面前的少年，眉宇间少了稚气，又看了看他身后那些同时上学的孩童，大多矮了他半个头，心想计划赶不上变化，便明白先生与我单独谈话的含义。
　　也好。
　　小朗总是拽着我的袖子，强迫我听他说话：“师父，你又在发呆？今天不是没喝酒吗？”
　　“你怎么知道我没喝？”
　　“先生说的！”
　　“是啊，是时候，和先生告别了。”
　　凡人一生匆匆，让竹朗和这群人一起太久，难免残忍。于是，我带着他和先生道别，此后便少来黄洲城，他也开始在妖界随着别的部族学习知识，小蛮与他讲六界历史，我偶尔教他几招法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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