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灵转

　　这是一个没有洞房花烛的婚礼，礼成后刈魂和一众统领喝得很欢，我握着酒杯，摘了头上一个极重的簪子，眉间耷拉着一缕头发，握着酒杯便往街上去。
　　踏出宅子的时候，我没看到身后又一个温热的目光，就这么冷了下去。
　　看不到的，来不及。
　　门口处，果然遇到了我的好友，我笑着走过去和幽晴来了个拥抱，敬出第一杯酒：“你来了？”
　　“人间我不能停留太久，之后可以多来鬼界坐坐。”幽晴点了点头，饮下她手中的那杯酒，开口就是道别的话。
　　“你这话说的，我刚来找你，你就准备走啊？”
　　幽晴定是没听出我的玩笑，以为是责难，便着急解释：“不是的，其实这次出来也是违背了几个长辈的意思，所以不能待太久。”
　　我摇着酒杯，让身后的随侍给我再次满上，已经意会：“我知道，上次的事，谢谢。”
　　“我明白的，你若能放下，也好。”幽晴眼神不自觉朝着宅子边一处回廊那看，回廊一侧便是月城那条蜿蜒的小河，河边坐着的人，素衣白袍。
　　我顺着她的眼神看去，大抵清楚她心中纠结，说道：“放下，真有那么容易就好了。不去打个招呼吗？”
　　“不了，他不是他。”
　　他不是他。
　　这短短四字蕴含了多少无奈，我多少也能品到三分。幽晴懂我方才帮我，我也不便再给她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或者是困扰，于是我拍了拍她的肩膀，道：“有机会，我再去鬼界找你喝酒，到时候可不准拒绝。”
　　“当然。”
　　说完，鬼王女化作一阵鲜红色的烟雾，流入地下。
　　我穿过人群，朝着回廊走去。先和我打招呼的，是凌艺：“颜姑娘。”
　　“几年不见，凌兄弟道行渐长，恭喜。”我这个天下闻名的妖怪还和面前的蜀山剑客客套了一番，着实有些可笑。反倒是回廊边坐着看风景的人，这才缓缓转过身来，靠着柱子，说：“凌艺，能让我和潇语单独说两句吗？”
　　这请求的语气，真丢所谓“掌门”的面子。
　　凌艺本是雾痕唯一的师弟，自小一起长大，这份情谊还是深厚，就算蜀山上的别人再怎么逼他，这个师弟看在眼里，也不会对现任掌门有过多干涉。他点点头走过人群，到一处转角等候。
　　月城的河边架着一座拱桥，桥上人来人往欢快极了，不少从我身边路过的人还会道上一声“恭喜”，好似这人间完全不受六界动荡的影响。
　　我坐在雾痕的另一侧，他面向河，我面向人。
　　“我以为你不会来。”
　　路雾痕面色凝重：“我也以为你不会来。”
　　是啊，谁料……
　　我下意识摆弄着自己这身繁重的衣服，自顾自饮下一杯酒，干脆拿过随侍的酒壶，把他赶走。
　　“这酒什么味道？”路雾痕突然问。
　　“没什么味道。”
　　“你以前啊，对酒可极为讲究，好酒好在哪，劣酒差在哪，都说得头头是道。”路雾痕如今修行本应戒酒，在在凌艺面前也不饮酒，实则山门前还与我喝得痛快，却数落起我来。
　　我自然不甘示弱：“某些人之前不也说什么自己要□□酒之人，这就戒了？”
　　说完，两个人都笑了。
　　雾痕问：“你什么打算？”
　　“先着手查一下当年那场天谴，得给我爹娘正名。”
　　“这可不容易。”
　　我笑着，端着酒壶就是痛饮：“我知道啊，有什么是容易的呢？”
　　就这样，我俩在人前聊了些有的没的，人影疏落时，他也赶着回去，匆匆告别。路雾痕从我身侧走过，低下头轻轻说了一句：“小心刈魂。”说完，那擦肩而过的感觉迅速消失，人影也早在九天之外。
　　说曹操曹操到，路雾痕前脚刚走，刈魂便从宅子里走了出来，向来不饮酒的他带着一身酒味走近，我不自觉后退了几步。
　　他步伐很稳，不像是喝醉，更像是身上沾了空气里的酒味，立刻在原地站定，道：“他走了？”
　　“刚走。”
　　“蜀山把所有的筹码都赌到这小子身上了？”刈魂笑着，笑意里都是狂劲。
　　他这副模样，倒像是一个长辈，奈何若算凡人的年龄，他可比路雾痕还要年轻。
　　我点了点头，道：“蜀山就是这样，神仙两界都差不多。”
　　刈魂始终把我当做和他一样的人，这话听得他心里乐，加上这个日子本身就是天大的快乐，他笑着笑着，也在回廊坐下。
　　我靠着这头的柱子，他靠着那头的柱子。
　　可真不像夫妻。
　　我把酒壶放到我们中间，朝他的方向递了过去：“喝吗？”
　　“不喝，不好喝。”
　　刈魂脸色有些发烫，在他苍白皮肤上难得看到这样的血色，像一颗死了许久的心，刚刚开始跳动。嘟着嘴摆手拒绝的模样，真的是小孩。
　　我又把酒壶抱了回来，突然有个奇怪的想法撞入脑海，便开口问他：“刈魂，你和漆引是怎么认识的？”
　　他没见过我这么好奇他过去的样子，或许那些过去早在他颠覆杀手盟那天起就已经清空了。这些往事，我只在樾戈那听到零星片段，但关于漆引，我了解不多。
　　想到他送亲前后和我说过的话，我觉得这个少年，心里有一片光。
　　刈魂偏着头，开始说道：“就在杀手盟，我们几乎是一起进去的。漆引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傻了点，别人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兴许，他不全是这样。”
　　“那你觉得呢？我听说他对你的态度可不怎样。”刈魂说话时少了些往日的可怕，反而有些木木的可爱。
　　我想了想：“说不上来，就是觉得，他所选择的必然有他的理由，你也说了，他听你的，可不见得听我的。”
　　“我也不知道，打从我俩在杀手盟分开后重聚，他就听我的，小时候他听那死老头的。”刈魂说着，提及那个“死老头”时眼神还是有些闪烁，我深知那段记忆，刻入骨髓，换谁都无法忘怀。
　　这个话题，便不能继续下去了。
　　“我有个想法，想和你说。”
　　“什么想法？”
　　“关于当今形势。”
　　“我以为你不在意当今形势。”
　　自从魔界结界那场恶战后，整个六界都有了巨大的变化。我恢复法力之后，思考了很多当年之事，想到当时娘亲和我告别时说起的话，我更加确定六界之变，空穴来风。
　　倘若百年后的正名没有意义，那就做一个推手，兑现预言，让真相真正大白于天下，是时候，改朝换代了。
　　“你废了这么大工夫重建妖界，应该不止是为了给各个流离失所的部族一个容身之所吧，”我缓缓说着，他静静听着，“你看了，仙界都想着联盟，魔界渊漠肯定也不会罢休，妖界若能和鬼界联手，胜算很大。”
　　刈魂当然比我更知道现在的局势，他自然也有自己的打算，他就这么听我说完，自己在那鼓掌：“所以呢，你想复仇？”
　　目前，确实不知道那场天谴该怪在谁的头上，神魔两界应该都不知道自己被第三股力量给愚弄了一番，还自以为自己是煽风点火的那人。我向刈魂坦白了自己在梦回咒里看到的疑点，当然如果他愿意帮我去查这一件事，绝对不是坏事。
　　“有趣。”
　　“怎么样？”
　　“只怕当年过往，没几个人在意了。”
　　“那就大不了，让魔界换个魔尊，让天帝低头认错。”
　　若此后必将风起云涌，那也得有人迎风执炬，将这腐朽大陆烧个通天泛红。若此后必将天翻地覆，那也得有人力挽狂澜，在这破裂天下重新书写篇章。
　　我不介意，再当一次天谴。
　　妖界辜钦王听完直接起立鼓掌，好像自己已经一手实现了这个野心。
　　“这才是你，颜潇语。”
　　月城的小河忽然掀起波澜，月亮在水中被搅得粉碎。
　　既然我已经为他人做嫁衣走到了这一步，那不如就此顺水推舟，跻身其中，借力打力，非要说我的命里左右着六界变局，那我便左右这变局。
　　我要这世间对错，重新定义。
　　说着，不知不觉眼皮也沉重了几分，最后刈魂对我说出的话，我半个字都没听见，只是靠着那回廊的柱子，就这么睡着了。
　　“那就好，那就好。”
　　刈魂不知在念叨什么，起身走过，将自己身上那件繁重的红袍脱下，轻轻盖在我的身上，后来也不知去了哪里。
　　【切换地图：魔界黑魔林】
　　苍茫的地界，一望无际的繁密树林，背着受伤的怪人，樾戈一走，就是黑魔林的一个日夜，他仔细地用呼吸去大概判断了一下，黑魔林立的时间和魔界应该没有区别，一日与人间一日一般长短。
　　他尝试过用自己的法力唤醒怪人，可无济于事。他想了一下，决定在一处倒下的巨树便安置怪人，以法力设下守护阵法，自己独自前去寻找帮手。
　　倘若这个地方真如怪人所说，只有他们兄弟十人居住的话，想要找人帮忙应该并不困难。
　　这一路，出奇的安静，只有夜晚传来几声野兽的低吼，凭着多年在外做杀手的敏锐和经验，他顺着记忆里声音的方向走去。
　　要知道，这里之所以成为魔界禁地，可不仅仅是因为这几个怪兽。
　　可樾戈刚刚才适应自己魔族的身份，哪知道那么多，这个怪人此前在他体内注入的法力，也给了他一线生机，他必须抓着希望往外逃。
　　果不其然，林中怪兽，找上了他。
　　没有预兆，直接咆哮而来，一时间寂静被撕裂，四面楚歌。樾戈站在这片林子里，茂密的树林无法看清远处的影子，他闭上眼，却能感受到一股迫人的力量在朝他靠近，几乎可以在一眨眼间吞噬一切的力量，四面八方，无从判断方位。
　　念及自己势单力薄，他便拿出那个怪人给他的兽牙项链，往空中一抛，以法力照亮，让来者看清他的目的。
　　“你是谁？”
　　怒吼阵阵里，传来一声低沉的询问，语气狠厉，声音沙哑和那怪人如出一辙。
　　樾戈听到人声，觉得是机会，便道：“前辈，你们的同胞从魔界地牢逃了出来，与魔尊对战时受了重伤，需要你们的救助。”
　　四面吼声环绕，让人头顶充血，根本无法判断来人方向，这时另一个相对不太低沉的男声响起：“问你是谁？”
　　“我与那位受伤的前辈有约定，我是来帮你们的。”
　　樾戈说完，吼声里开始夹杂着嘲笑声，又一个稍显年轻的声音道：“就凭你？”
　　“各位可以不信我，救人要紧。”
　　“无知小儿。”
　　不待樾戈反应，林中窜出一个黑影，速度之快卷起无数枯枝落叶而来，这一来就是直直闪身，立在樾戈头顶，半空之中现出和那怪人相似的人形，身材高大，手臂粗壮，臂上毛发清晰可见，指甲奇长。不同的是，这个人形一头蓬松的头发用一根木藤扎得利落，能看见那双眼尾泛黑，瞳孔发紫的眼睛。
　　这人出现，樾戈瞬间感到自己的法力和四肢被完全束缚，甚至都没看见他们其中任何一人出招，就已经败下阵来。
　　这样的力量，怪不得六界无人敢招惹。
　　“前辈可以随我前去，若我所说有误，再动手不迟。”
　　“你很奇怪，”他面前的怪人也开口：“你身上的法力很独特，不是妖族，也不算魔族，你到底是谁？”
　　“在下樾戈，也是从魔界大牢里逃出来的。”樾戈习惯性地保持人间的礼仪，朝面前的人行了一个拱手礼。
　　面前的怪人却皱起了眉头：“这是何意？”
　　樾戈正准备回答，还没开口，突然右侧又穿出一阵黑烟，这次现形的人明显个子矮小一些，一身蓑草编织的衣服倒是像人间的制式，开口时声音和方才那个年轻的声音一样：“大哥，这是凡间的礼节，这小子能到这里来，应该没能耐骗我们。”
　　带头的大哥说道：“你们都出来吧。”
　　说完，其余的几个怪人一一露面，落地时将樾戈团团围住，樾戈环视一圈，这群人应该就是救他的怪人所说的兄弟几人，面前总共八人，加上那个天生有恶疾的小弟，就是十人。每个人都有相似的兽人特征，却也都拥有着无上法力，他们瞳色相同，衣着各异，长相各异，实际不像兄弟。他有疑惑，但不敢轻举妄动。
　　“姑且留你一命。”大哥开口。
　　落地的几人议论起来。
　　“真是三哥？他真的能回来？”蒙着一只眼的瘦高个问。
　　“几百年都过去了。”拿着棍子的胖子说。
　　“三哥真的带着救小弟的办法回来了？”声音很尖的小少年问。
　　“当年就不应该让他一个人去的，一定是遇到了麻烦，所以才这么多年没有消息。”手持长鞭的人说道。
　　“你当我们不想出去吗？我们走了小弟怎么办？八王阵你又不是不知道……”戴帽子的人有些激动。
　　只听大哥一声制止：“说够了？”所有人都安静了。
　　他们之中的大哥走近樾戈，说道：“他人在哪？”
　　“跟我来。”
　　黑魔林十怪，传说中每一个都与上古时代的青龙、白虎、朱雀、玄武有血亲关系，他们的力量无人见识过，只知道传言十人若是合力，能在一夜间血洗六界，颠倒乾坤。
　　没人真正见识过他们的力量，又或者见过他们的人，都已经魂飞魄散了。
　　传说千年之前，不知是谁动用了多方力量才设计将这些怪物锁在了黑魔林，自此世人没有再见过他们。
　　樾戈带路，将他们引至安置那怪人的地方，一手撤去法阵，兄弟几个便围了过去，注入法力，助其恢复。不出一会儿，昏迷很久的怪人终于醒来，映入眼帘的，是多年未见的兄弟们。
　　他情绪激动，一度哽咽，几个兄弟围着他，每人给了他一个拥抱，最后手指相接像在进行一个特殊的重逢仪式。樾戈站在一旁，不敢出声。
　　“三哥！真的是你！”
　　“你可算回来了！”
　　“我们还以为……以为……”
　　“别说了，回家就好，几百年了，我们终于团聚了。”
　　“三哥快和我们说说外面的事。”
　　“你小子，你三哥受了重伤法力还没恢复呢！”
　　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似乎完全忘却了樾戈的存在。看着别人相隔百年之后还能团圆，他心里欣慰，也羡慕，一时间思绪不知道飞到哪里去。
　　是否有那么一天，他也能走出这里，和大家团聚，那时没有猜忌，没有使命，没有谎言，他愿意付出一切去等，去爱，去放肆畅快。
　　吟风弄月时的琴音笛声，又在耳边回绕。
　　“小子！和你说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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