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灵转

　　“这牢里时不时就有一些人死去，是你做的？”樾戈问。
　　怪人捋了捋他的头发，怒气收回，血阵继续运转：“是我，这些人都没用。”
　　樾戈看着眼前执着的怪物，他身上蕴含的巨大力量，似乎完全不受魔界魔气影响，越想他越觉得，这是个机会。
　　他不甘。
　　这是他的不甘。
　　抓住机会，这个念头的出现，给了樾戈莫大的希望。
　　希望如同暗夜中突出重围的一颗星辰，照亮了一条他自己选的路，一条真正属于樾戈的路，一条他愿意为之死而后已的路。
　　这一颗星辰，携带着那曾经屡次被别人左右的命运，落在他的手掌心。
　　“我有办法，”樾戈答应和他合作，“我也有条件。”
　　“什么？”怪人眼中不是惊讶，是怀疑。
　　“前任魔君颜壬烽和你口中那位仙姑，曾育有一女，你可知道？”
　　开始了。
　　怪人故意没有把所有的故事说明，就是为了验证是否真的有人知道颜家后人的下落，就这一句，他坚信，自己找对了人。就像当年的仙茹羽一句话，他就信了。
　　樾戈不紧不慢地说：“她在天谴中幸存了下来，被上神泰浒封印在了人间棋山，后来，流落人间。”
　　怪人一把抓住樾戈的衣领，眼瞳变成了深红色，道：“你果然知道。”
　　“她的消息如今遍布整个六界，渊漠留我，应该是为杀她。”樾戈自己都没想到，这句话会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由他自己说出。
　　“说下去。”
　　“魔界结界松动，想必前辈知道，此事始于不久前一次恶战，发生在人间与魔界的结界之处，劈开结界的是碧落剑，如今正在妖界新王刈魂手中，而颜家后人颜潇语，也在妖界。”
　　怪人松开了手，开始思索：“妖界？妖界早在千年前就没了。”
　　“这一切都是渊漠亲口和我所说，魔界消息闭塞，前辈若无法离开，恐怕没法证实。”
　　“你怎么知道我不能离开？”
　　“你若能走，六界何其大，何必在魔界地牢找帮手？”
　　“你很有意思。”
　　“前辈助我离开魔界，我帮前辈找到她，一举两得。”
　　怪人想了想，又坐回血阵边：“你说得对，我身上的颜家封印将我困在魔界，我试过离开魔界，可没有成功，不过在此之前，我必须确定，你说的是真话。”他说完，忽然转身在樾戈胸膛注入一道力量，这股力量在经脉间的流动与其余各界的法术都不相同，樾戈似乎在第一次睁眼醒来时感受过这种撕裂感，熟悉却又陌生，不待他反应，怪人消失在地牢，只留下一句：“我会再来找你的。”
　　魔界以外的天空划过一道巨大的闪电，劈得一片野林满是焦黑。魔界结界内，大殿中央滚动的银色玻璃球突然炸裂，掉落出一截截森森白骨。在魔君渊漠带人前往地牢之时，人间月城，人声鼎沸，漫天的孔明灯落下，夜幕换成日出。
　　渊漠赶到时，正巧看到樾戈受到体内力量影响而痛苦的模样，没有过多怀疑，带着人到地牢别处寻找。
　　开始了。
　　【切换地图：蜀山无极殿】
　　竹海正中的法坛，聚集了一群白衫剑客，那是一场仙界千年难得的一次盛会。早在六界中销声匿迹多年的蓬莱仙尊和昆仑真君，同时出现在了蜀山，而法坛之上一手执剑，一手握着蜀山掌门拂尘令的少年人，面色沉重。
　　蓬莱仙岛传闻在千百年前也经历了一场天谴，比魔界这场来得低调，消息传出时，仙山群岛，一大半都已经被沧海所覆。也是从那刻起，仙界三尊中的蓬莱仙尊从此消失于六界，无人听过他的消息，再后来的人都没有再听说过这位真仙。至于昆仑，天柱之边原本盛大的仙界门派，在与神界的麒麟洞之争大败后，不仅丢了门派中四海闻名的冰火麒麟，整个门派也元气大伤，百年内没有再出现过一个真仙，包括这次代表昆仑前来的昆仑真君，也只能算是金丹境界。
　　他们同时现身，本该是个惊天动地的大消息，可奈何如今的仙界，已经是六界中最为没落的一界，甚至没几个人想得起，这场天地争夺战里，还有这样一股力量的存在。
　　当然，他们正是为了打破这个局面而来。
　　只要仙界再有一人飞升成仙，那一切就全然不同了。
　　“感谢两位仙尊大驾光临，如今六界局势动荡飘摇，我们仙界必须同心协力，否则恐怕为人刀俎，我蜀山新立掌门路雾痕，近日已经修炼至化神之境，飞升成仙指日可待。”蜀山向来话多的前任掌门如今已经是长老一名，说话的语气且依旧不改官腔，看来和人界皇帝打交道多了，脾性也变得相似极了。
　　台下的弟子中依旧是蜀山居多，起哄的起哄，鼓掌的鼓掌，只有这热闹里的核心人物路雾痕，一言不发。
　　“时也命也。”
　　倒是站在路雾痕身侧的蓬莱仙尊，在他耳边小声地说了一句。这时，路雾痕才注意到这位衣着朴素，个头矮小，头发胡子全数花白的老人，那雪色的眉梢、耷拉的眼皮下，睿智的眼睛散发着光芒。
　　路雾痕连忙朝仙尊鞠躬：“晚辈失礼。”
　　蓬莱仙尊为何消失，为何又在现在出现，除了他自己谁都不清楚，但至少可以看出，他给足了蜀山这个新秀面子，也期待着真有一日仙界重整旗鼓，东山再起。老人摸着自己的胡子，扶着古灵木拐杖，笑道：“你有何失礼之处？”
　　“我……”路雾痕也不知道，自己一直被长老和师父推着走的日子里，究竟学到了什么，“晚辈愚钝，自小学习就慢人一步，我不知道，我现在在做的事，是对的吗？”
　　趁着长老走流程，路雾痕就这样朝这个看上去慈祥和蔼的长辈请教，而这位千年不露面的长者似乎也有很多话要与他说。
　　“你叫什么名字？”
　　“晚辈姓路，名雾痕，是师父取的名字。”说到师父，路雾痕心里一紧，然而还是给仙尊指了指坐在法坛一侧莫名嬉笑的老人。
　　“有趣的名字，”蓬莱仙尊眯着眼睛，也不知有没有看清远处的人影，只是说道，“我已经忘了自己的名字了，错了，错了。”
　　“怎么会错呢？蓬莱仙尊的名号，天下无人不知啊。”路雾痕一时没有明白。
　　“你看，我忘了自己的名字，我认为错了，你认为没错，可见不是所有事情都有一个对错，你有立场，我也有。”蓬莱仙尊缓缓道来，一面轻轻拍了拍路雾痕的背，话语里都是提醒。
　　当下，醍醐灌顶。
　　路雾痕一直认为自己现在所做之事非自己所愿，但又迫于责任不得不做，其实，一直以来他怀疑的都是不是这件事的错对，而是漫无目的的自己，究竟会走上什么样的路，又或者，既然已经被选择，那么还有什么余力可以有所作为。
　　早些时候十娘也曾和他说过类似的话，告诉他想要克服人所难以克服的难关，必然要付出人所难以承受的代价。
　　这里头，没有对错。
　　这场盛会，标志着仙界三门就此联合，一致对外，第一个目标就是助力路雾痕飞升。法坛祭祀后，是场宴饮。
　　仙门禁酒，但有别的佳酿。众人喝得欢乐，口中便说起今日是何其壮举，其他几界又有何异动，这些日子一直被严格要求的路雾痕没能碰一滴佳酿，众人皆醉我独醒。
　　他有些怀念，在人间一起畅饮，一起冒险的日子。
　　他手腕上挂着一个朴素的编织手链，链子上只有一颗晶莹的玉石。那玉石的模样，就算某日他飞升成仙，也断然不会忘记。曾经为了恢复那块玉石，他天真地花了很多心思，制作了一只朱钗，再雕刻一块相似的玉石，不是难事。
　　每当打坐心烦意乱之时，他便会盯着这块玉石看，一看就不知昼夜，不明朝暮。
　　那石头的主人，为他放弃了回天的机会，反而向天上发出一个讯号，引来追捕。看看玉石，又看看天空，飞升成仙后他也应该能上到九重天去，以蜀山掌门，仙界之首的身份，拜访神界的金枝玉叶。
　　想着想着，这场欢庆便与他无关了。
　　“听说了吗？妖界最近可有大动静？”有人八卦。
　　“什么？妖界，之前来坏我锁妖塔的账还没算清呢！”有人气愤。
　　“可小声些，你不知道咱们掌门曾经也是和妖界中人……”有人担忧。
　　“那是以前！现在那颜潇语可不定是我们掌门的对手！”有人叫嚣。
　　“别，你们还真没听说？妖界的刈魂要迎娶颜潇语，估计就在不久之后，她成了妖界王后，怕是六界更不会太平了。”
　　……
　　什么？
　　路雾痕听到熟悉的名字，从自己的幻梦中醒来，凑了过去：“你说什么？”
　　他这一出现，吓得普通弟子们纷纷鞠躬道歉，讨论时的夸张表情顿时消失得干干净净。
　　“我问你，你说的成婚之事，是真的？”
　　“千真万确，妖界在流域边界的一些部族有我们的眼线，听闻最近几个部族的首领，全都去了流域王城中，说赤司殿要办喜事。”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颜潇语自上次到蜀山后，便没有再来找过路雾痕，但是也用过其他方式给路雾痕送信，信里不说自己，就一直问路雾痕的近况如何。他当然清楚，刈魂这一路的所作所为，颜潇语对待刈魂的态度，可他怎么都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路雾痕坚信，颜潇语处境艰难，被迫为之。
　　……
　　可，路雾痕还是天真。
　　【切换地图：妖界赤司殿】
　　这些日子，刈魂忙着张罗婚事，看阵仗比在月城那般的安排更为郑重，每日每时每刻都有人来到我的住处问这问那，送这送那，光是衣服就换了成百套。赤司殿鲜少有这么多人，进进出出，来来往往，小蛮乐在其中，倒像个老道的管家，替我挡了不少奇怪的访客。
　　可这般情况，也影响了我进入流域。
　　云台边缘吹来的风，比前些日子热了几分，红日红月，确实显得更加喜气。
　　可我在想，我在鬼界轮回中所见的一切。
　　倘若樾戈确实使用的是顾浠畴的身体，那这副躯壳就能抵御魔界的魔气，他也极有可能只是受了重伤。魔界的消息闭塞，外界很难打听，不知渊漠这百年来在魔界的作为如何，魔界现如今又是什么模样。天灾后的重建必定耗费了不少心力，魔书本是魔界之物，他想要寻回理所当然，可他的目标应该不止四大神剑。我清楚渊漠针对我，是因为对颜家的恨，魔界中那些在天谴里失去亲人的每个人，应该都恨颜家。
　　如果樾戈落到了渊漠的手里，以渊漠谨小慎微的个性，兴许真会留他性命，这是引蛇出洞，渊漠料定我会回到魔界，可这乱世已经开启，他为何不主动出击？
　　除非……
　　他没有那个能耐，又或者，他畏惧魔界之外的谁。
　　越想我越觉得如今局势还不够明朗，今日我也听到仙界联盟的消息，准备给路雾痕写一封恭贺的信，可正当我想得出神时，一个人急促的声音吵醒了我。
　　“颜潇语，你真的答应了？”
　　这个人从来没有心平气和地和我说过一句话，不用看也知道，来势汹汹的是妖界的大将军——漆引。
　　我转过头，看到整个云台上就我们两个人，应该是他屏退众人，想要单独和我说话。我对他也没必要用什么好语气，回复道：“答应什么？”
　　“刈魂。”
　　“是啊，就算我不答应，你觉得选择权在我手上吗？”
　　漆引猛地把长枪一立：“你要是拒绝，他定不会逼你。”
　　眼前的蓝发少年怒发冲冠，我心中突然闪过一种奇怪的疑虑，和他对刈魂的守护，对我的反感有关。这个想法极其大胆，但从这个想法出现后，我对漆引的态度也有所变化。
　　着急的模样，有些让人心疼。
　　我放弃了开玩笑的语气，说道：“这是他的心愿，我欠他的。”
　　漆引能听懂这个理由，他的怒气好像也被这阵热风吹散，走了两步，重重地拍了一下云台边缘的栏杆，他说：“你不恨他吗？”
　　从侧面看，这个高大壮硕、满目严肃的人，也有哀声叹气的时候。他垂着头的模样，还真像是可怜的狗狗。
　　“曾经恨，现在，不恨了。”我站在原地。
　　“你是在骗他，对吗？”
　　“我答应，届时成婚便是事实，算不上骗吧。”
　　“可他会信。”
　　我走到他身侧，竟有些理解他的心情，这样一个急躁的人，话语里带着恳求，是已经到了多么无可奈何的境地。
　　“这就不是我能左右的了，”我向他解释，“我们总会做一些多余的事，不论对方是否愿意接受，只要做了，便觉得满足。我的命是他救回来的，颜潇语这辈子都不会忘记，我如今身在流域，若还有幸，希望能为妖界做些什么。”
　　那双清亮的狗狗眼瞪得大极了：“你说真的？”
　　“漆引，我也知道自己说话没什么信誉，但我没有恶意，也没那个能耐有什么恶意，你可无时无刻不在监督着我呢！”我看他认真，又不愿他太过沉重，未来是未知，我愿意相信，妖界在刈魂的带领下，前路一定是一片光明。
　　漆引又警惕起来，握着枪站得笔直：“你最好不要耍什么花招！”
　　“我可不敢，在漆将军的眼皮下耍花招。”
　　“那行，我走了。”
　　他转身离去时，昂头挺胸气呼呼的样子有些可爱，那般天真，我曾在路雾痕身上见过。
　　难得有趣的人，应该要有个好的结局，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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