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灵转

　　人头攒动，吆喝阵阵，一切如旧。
　　从某个巷角走来的人，一身宽大的罩袍，路过我所坐的茶寮时，微微露出他手中蓝色的焰火。
　　看来这个人，真的没疯。
　　他背对着我坐下，要了一碗凉茶，不紧不慢地喝着，一言不发。我继而起身离开，在不远处的角落里，他也徐徐走来。
　　“慕云西。”
　　“颜姑娘。”
　　他向我行礼，很是客气。
　　我知如今的黄洲人妖混杂，各界耳目众多，在这的几天也有所察觉，原本的计划应该并行不通，临时要想个能说话的地方，我只能姑且一试。
　　在他正准备开口时，我双手掌心生出一股流动的黑色烟雾，烟雾中一颗金色的光球飘动，她知我施法便没有再多问。循着记忆，我试图打开一处幻界，将我们带入其中。
　　那不是我发现的地方，我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回到那里去。
　　答案是——可以。
　　光球停住的一刹那，空间割裂，三段紫光飞下，我们便抵达了另一片地界。这里是人妖两界相接的某处幻界，运用法术可以开启来此的通道，没有来过的人，不论法术再强，都不能找到这里。
　　四周灰色的花海，在不知名的风向里摇摆身姿，矮的花丛中现出一条石板小径，通完一处古典的亭台，亭中桌上，还有一对酒杯。好像之前，都一直只有一只酒杯。
　　暗花海，应该是属于他的地方。
　　慕云西睁开眼时，难免有些震惊，他对我的了解大概也仅限于流域，此行或许不抱希望，但却能由此来到这样一处游离六界之外的地方，他有些怔住，愣了一会儿方才跟着我，走进亭子。
　　“颜姑娘，这是一处……幻界？”他在狐族也算地位显赫，见多识广，可在这样的地界面前，还是无比好奇的模样。
　　我点了点头，盯着面前的一对酒杯，沉思了许久。想了一下，还是自作主张地把这对酒杯收了起来，自己幻化出另外的茶碗，递给慕云西。
　　“慕公子既能识破我的法阵前来，想必并不想传闻中那般患有失心疯，不知我所给出的药材，是否有缓解公子的恶疾呢？”我一副主人模样，开始给慕云西倒茶。
　　他依旧客气，接过茶壶：“颜姑娘客气了！那日我发现按照颜姑娘医嘱，饮用药材时出现的那些信息，便知颜姑娘是我最后的希望了。”
　　“是吗？我给你那些药材有些时日了，要么你一直不信我没有服用，要么是受到你兄长的牵制，否则也不至于隔了这些日子，你才找到我，”我自顾自喝着茶，“公子法力不弱，你的故事我也早有耳闻，看到你手中的蓝火灯，我也才愿意相信，与你约见。”
　　“在下惭愧，本以为颜姑娘如今在流域的地位，天下皆知，怎会以这般隐秘的方式约见？再者，多一个人觉得我癫傻，也无所谓，我只想找到她。”慕云西说着，拿出怀里那盏将熄未熄的蓝火灯，满目柔情，似乎透过它能注视到另一个人。
　　那种感觉，我多少明白。
　　“我在流域，非我所愿，但如今反正也无处可去，有人收留，多少就得听话一些，希望慕公子明白。”
　　“我明白，那颜姑娘，可有去往魔界的办法？”他突然着急，放下了之前的防备。
　　我笑了笑：“我知道你心心念念的人可能还在魔界，但你并非魔界血脉，去往魔界自身难保，更谈不上救人了。再说了，即便我可以自由进出魔界，可也不见得能救人。”
　　“颜姑娘若能帮我，我什么都能答应。”眼前高大的男子一下跪倒在地上，他那双狐狸的眼睛里，竟然充满了真诚。
　　我，或许是他能找到的唯一救命稻草，唯一一个能自由出入魔界与妖界的人。
　　说实在话，我觉得他的爱人活在魔界的几率太小太小，但又觉得他这人可怜，给他的药草除了第一次能显现出约见的文字外，也是安神醒脑之药，作为一个外人，我更希望他能从这样的执念里走出来，接受现实。
　　对，接受现实。
　　可坐在暗花海的亭子里，感受那若有若无的风吹过我的脸颊，我犹豫了。
　　一时间，我不知该如何向这个可怜人说一个“不”字。
　　“颜姑娘，我这些年一直在打听魔界的消息，有些低阶的魔也会向外界出售消息，半真半假，但我是真的有打听到一些确实发生的事，包括你们在魔界结界的那一战……”慕云西说的激动，说到那次大战，却也停住了。
　　“所以，你有你爱人的消息，是吗？”我再次确认。
　　慕云西连忙从身后拿出一叠贝壳币，古老钱币上刻着不知名的文字，他迅速施法，那一串串贝壳上便显露出墨绿色的印迹，一种魔界早年用于记事的语言。
　　我能看懂。
　　他手上起码有几十个这样大大小小的贝壳，应是从魔界偷买来的消息，这样的地下买卖，所要支付的，必然不是简单的金钱而已。
　　我大概知道，他付出了多少代价才打听来这些零碎的消息。
　　在这样一个人人自危的时代里，有那么一个人挂念着另一个人，无论天涯海角，追寻她的消息，世间当真有妖，如此痴情。
　　“你起来。”我把他扶起来，从那些贝壳上辨别出一些文字信息，说的是在魔界重建后的地牢里，关押了一批罪犯，和当年不同的是，这些罪犯数量庞大，有些甚至可能只是渊漠的诱饵，何时死在地牢也无人得知。
　　我在想，魔界中人怎会如此热心给外人放出消息，这里头应该大多都是假的，为了从那些罪犯的亲属那获取别的利益，譬如内丹、修行、寿命等等。我看着他如数家珍的模样，愈发觉得，真话难言。
　　可我必须要说：“慕公子，魔界魔气，会渐渐吞噬所有不属于魔界的生命，时间长了，非魔界中人，是不可能在魔界活下来的……”
　　慕云西只顾着收拾他的贝壳们，按照时间顺序一个一个串联起来，又装回到一个朴素的布包里，别在腰后，他似乎并没有在意我说的任何一个字，只是看着我，说了个让人背后发麻的消息。
　　一个让人手足无措，毛骨悚然的消息。
　　他语气平淡，语言平实，于我，却如雷霆霹雳，惊天泣地。
　　“不对，樾戈就活了下来的。”
　　谁？
　　活着？
　　听到这话，我猛地站了起来，眼神里的每一根血丝都布满震惊，瞪着他还未问出话，眼眶就成了红色。
　　谁？
　　活着？
　　“你说什么？”
　　慕云西见我的模样，从手袖里单独拿出一块贝壳以同样的方式唤醒，那墨绿色的字迹，我看得再清楚不过。
　　——黑魔林后地牢，樾戈苏醒。
　　他应该是花了很多时间去学习魔语，才逐渐读懂那些信息的。这些贝壳上魔界的法术禁制，我也认得清楚，不是伪造。
　　“这是我得到的，最新的消息。”
　　“不可能……”
　　我不知为何，第一个冲进我脑海的念头，竟然是不相信。又或者，是我花了太多时间去接受这个人已经消失的事实，不愿意在此时此刻打破这种奋力乔装的宁静。
　　为了寻这份宁静，我已经被迫放下了太多东西。
　　“颜姑娘，我一心求你帮忙，我可以发誓绝对不会骗你，这个消息应该很快就会从魔界传开。这位樾戈，一定也是你极为重要之人，你一定明白我的心情。”慕云西反复的解释，我一句也没听进去。
　　我只信我亲眼所见。
　　必须是一个确切答案。
　　说时迟那时快，我在心底里默默召唤出贺夕睬，发簪一闪，蓝紫色烟起烟落，眨眼之际，一把若隐若现的短剑已经横在慕云西的喉咙。
　　“夕睬，在我没查清真相前，盯着他。”我稍微冷静了一下，做出决定。
　　贺夕睬自从之前的事情后便一直跟着我，如今碧落剑剑灵魂魄齐全，他已经可以自由行动。
　　他的灵魂曾被分裂成为完全无关的两半，而向死而生后，活着却失去了原本的意义。
　　“颜姑娘，我真的没有骗你！”慕云西感受到巨大的杀气，他想到自己的未完的心愿，对死亡的恐惧都一笔一划写在了脸上。
　　“我查清真相之后会再联系你，到时我会及时和你分享信息，这位跟着你，也是对你我合作的一种保障，他若不经我允许对你动手，你大可去刈魂那告发。”说完，贺夕睬收了法力，化入方才拿出的最后那个贝壳中，慕云西也迅速收起。
　　“我明白。”他说。
　　我挥手离开幻界，回到街头，只留下一句：“只要你说的是真话，我会帮你。”
　　话音未落，便在私塾门口接送孩子的父母中现身，已而夕阳西下。
　　“师父，为什么老头子说我和别的同学不一样呢？”从私塾里出来一路问题不停的小孩，拽着我的衣袖走路，却没听到我的任何回复。
　　我在想很多事，五年间所有的事。
　　我必须要做点什么，只是这将是一个庞大的计划，不容丝毫行差踏错。
　　竹朗在私塾这些日子听话了不少，看我面色沉重，便没有继续追问，乖乖跟在一旁，穿过拥挤的人潮，走向流域的大门。
　　进了流域，我心情略微平复，方才想起他问我的最后那个问题，回答道：“黄洲是凡间地界，那里的小孩都是人族，而你是妖族。”
　　竹朗这会儿恢复了生气，活蹦乱跳地问：“我之前和爹娘住，现在和师父住，流域是妖界，那我家也是妖界吗？”
　　“是。”
　　“可为什么都是妖界，我跟师父走的时候，爹娘那么伤心？平日里他们就老是喜欢管着我。”
　　说到他的来历，我没有什么隐瞒的，只是从孩子的话语里，再次想到那个部落里，那群苟且偷生的人，想到我曾在那成为众矢之的，想到我与樾戈，最后走向决裂……
　　我摸了摸竹朗的脑袋，不似平日那般冷漠，而是语重心长地蹲下来和他说：“你说的对，有机会，你可以去问问你的爹娘，他们为什么那样。”
　　小孩得了褒奖，更是无法无天，开始跑向赤司殿，看到小蛮便着急地抱着她的脖子讲路上的事。而我拿了一壶酒，去到云台之上，躺着看天上的红月。
　　这不一样的月亮，能告诉我一个真相吗？
　　小蛮见我心情不佳，识趣地带着小朗到殿内一侧去写当日的作业，就在这时，我感受到天边的光线被一个影子挡住，就算不抬头去看，我也清楚来的人，是谁。
　　他就站在一侧，一言不发，看我抱着酒壶，一言不发。
　　过了一会儿，他抱膝坐下，黑金涩的长袍盖住了酒壶的口，我看了他一眼。
　　“黄洲还能有人惹你不快？”他说话时侧着头，白发如银色瀑布洒下，绵软柔长。
　　早些年我看他，面上装作丝毫不怕的样子，心里还是有点发怵，如今好像真的习惯了这么一个不真实的人，真实的出现在你的身边，忽远忽近。
　　“我喝酒，才不管心情如何。”我一把揽过酒壶，也坐了起来。
　　“这么久了，你还这样？人间的酒有什么好的，滋味苦涩。”刈魂闻了闻那酒壶，作出一副头一次闻到酒味的模样。
　　我知他近期刚刚平息了一场动乱，收服了更多人心，妖界四周的结界也由各王主持建造，即将竣工，很快这里就是妖族真正的新家园了。他做这一界之王，比我想象中更适合。
　　“怎么？闲着无事。”
　　“算不上，流域内的事差不多了，人间的事刚刚完成。”
　　“人间？”我喝着酒，漫不经心地问，“你下一步计划，是人间？”
　　“可以这么说，也不能这么说，我本来也是个凡人。”刈魂今天说这些话，显得异常兴奋，语气里充斥着按捺不住的喜悦。
　　“今天是什么节日吗？”我反问。
　　刈魂更加起劲，看我的眼神里充满了期待：“确实是个节日！我告诉你啊，今天的月城绝对是最为热闹的，我保证连京城都不如月城热闹！”
　　自从住在流域，对凡间的计时和节庆也少有关注，因而我没有怀疑他说的话。
　　“是吗？”
　　见我有了兴致，刈魂理了理他被吹乱的头发，说：“我的家乡我还不清楚吗？带你去一趟，到时候你看到了，一定永远都忘不了。”
　　我知他家乡风景优美，民风淳朴，昔日印象就是个世外桃源，看他说话的语气，这些日子他去往人间，兴许目的不是侵略扩张，只是回家看看。
　　那便看看吧。
　　我点了点头。
　　刈魂迅速站了起来，施法的一瞬，白光乍现，两个人就似一抹胭脂，划过红月的脸庞。
　　小蛮见我和刈魂单独离去，心里窃喜，嘴角的笑意却被一旁的竹朗给发现了：“蛮姑姑，你笑什么？”
　　“好事。”
　　“什么好事呀？跟我说说。”
　　“小孩子少管大人的事，抄你的书。”小蛮迅速打发了小孩的好奇心，自己喜形于色，心情久久没有平静。
　　我不知道，迎接我的，会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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