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灵转

　　他依旧难以睁眼，能听到声响，喉咙似乎被什么力量黏住，忘了如何开口。
　　魔尊走近血阵，靠近周身都是铁索的樾戈，轻声道：“是啊，到了这里，应该叫你——顾浠畴。”
　　顾浠畴，一个已经被尘土覆盖百年的名字。
　　樾戈猛地睁开眼，正对上魔尊那双橙褐色的眸子，看到了自己狼狈虚弱的模样，自己总是那般陌生。
　　多少次的向死而生，他早已习惯在死亡边缘游走，可这一次的苏醒，让他格外地意外。
　　“你还记得啊，醒了，就可以听故事了。”魔尊得意地笑着，那黑蛇慢慢盘上樾戈的腿。
　　“你说……什么？”许久未开口的樾戈，沙哑得不像是他，仿佛另一个人。
　　“既然你两手空空来到魔界，已然是个废人，不如我和你说说你一直想知道的自己的故事吧。”魔尊边走边踱步，语气模仿坊间的说书人，抑扬顿挫：“顾浠畴啊，你说你好好地死着，怎么又被那流落在外的魔书复活了呢？本尊费了这么大功夫布局，本想着靠那自私的低等族类借你手做事，你怎么就被那颜潇语给骗去了呢？你们颜家的，命挺硬啊。”说到颜家，魔尊咬牙切齿，那场灾难，他可从未忘记。
　　“不过你这个人还是有点优点的，起码听话，看在你这些年忠心不二的份上，本尊这才启动血阵助你苏醒，你要惜福。”
　　那故事像是旁人的一生一世，故事里的人像是一个旧友故人。
　　真相就这样平淡地被揭开。
　　魔族首席大弟子顾浠畴被追杀亡命凡间，被得到魔书的凡人利用成为杀人工具，改名换姓成为杀手樾戈，意外以为自己曾有与尸蛊族有共同记忆，废了半生心血完成别人的使命，把那结界里躲藏的一双双眼睛当成骨肉至亲。
　　魔尊自从得到顾浠畴复活的消息，便开始布局，唯唯诺诺的尸蛊族人盼着从魔界得到短暂的好处，依靠着终将破裂的结界苟延残喘，给了这个陌生人一点希望，一个过去空白的游魂，自此以为自己有了方向。日夜奔波，至忠至诚。
　　而实际上，他从来孤身一人，流浪六界。
　　他无数次问自己：我是谁。
　　而当这个答案摆到面前时，一切都如云烟，没有重量，都无所谓。
　　“你要是不与那颜潇语纠缠，这四大神剑可就在我魔界手中了，可惜了，就因为我等休生养息，给了妖界可乘之机，把所有希望赌在你身上，真不划算。”魔尊讲完叹气道。
　　“咳咳……”樾戈只是一言不发地听着，沉默，是他的保护伞。
　　其实他怀疑过，自己到底来自哪里？哪里来的一身本领？又是否真是尸蛊族人？只可惜，他曾经太执着一个答案，也因无尽的期待相信了某个答案，他是樾戈，而樾戈却一直在找一个早已死掉的人。
　　他在心里，笑他自己，沉默的，没有声响。
　　“过去，真的那么重要吗？”
　　他耳边回荡着一个女子的声音，她同样从魔界逃命，在封印自己魂魄法术的山下，开了一间酒馆，交了来自六界的朋友，他在那遇到她，带着目的，保持距离。
　　他心里存了很久的疑问，都在这一刻如一个个水落石出，惊起涟漪，而又仅仅是涟漪。
　　顾浠畴、樾戈、或者某个被召唤的魂魄，谁都好，谁都可以，是谁，都不过一个为别人而活的蝼蚁。
　　再锋利，也是一把刀罢了。
　　“那凡人捡到顾浠畴的尸体，算是捡到宝了，凭他低级的法力根本误打误撞，召了个已经喝了孟婆汤的无名小鬼来，还以为厉害的是魂魄，哪知那具是我魔界首徒的尸体，”魔尊笑着：“不过也是，我刚找到你的时候还在感慨，你若是依托一个更强大的魂魄复活归来，恐怕如今的六界，无人能敌你。”
　　那凡人就是无意中得到一本魔书杀手盟的盟主，借尸还魂，误打误撞，把樾戈带到了这个世界，陌生的，没有任何记忆的世界。
　　樾戈平静地听着，没有答复。
　　他曾经交易的对象就在面前，如今看来，他本是他毫无干系的一颗棋子。
　　魔尊突然笑了起来：“枉你一身绝学法术，却从没为自己而活过一天。”
　　樾戈刚从死亡里缓过劲来，这才明白，他现在身处的魔界，不过是曾经的家乡，而原以为会让他窒息的空气，竟然异常熟悉。
　　可惜，这里也没有他一直追求的归属感，摇曳浮萍，从来无家。
　　魔尊之后的话都成了自言自语，一段嘲讽之后，他走出血阵又挥手上了一道咒锁，光耀间留下一句：“你还是有用的，我要的东西已经集齐，只差一招黄雀在后，我要用颜家的血，祭奠天谴里死去的族人。”
　　魔族在六界原本唯我独尊，就是那场毫无预料的天谴，直接一把大火烧尽了千年的辉煌，天火降世之时，当时的魔尊抛弃了所有的族人带着自己的家人出逃，这一举动，让这场灾难里幸存的所有魔族恨之入骨，即便最后是依靠颜壬烽和仙茹羽的努力，大火才得以浇灭，但这份仇恨，在现今的魔族心里从未放下。复仇，是百年来渊漠所领导的新魔界的第一要务。
　　他话语里带着无尽的恨，即便顾浠畴只是这复仇大计中的一枚棋子，只要他与颜家有关，折磨他，也会给他带来快感。
　　“她还活着？”
　　樾戈突然开口。
　　这个时候，那个名字就像夜空中唯一的星，有种说不清的熟悉，是他此刻冰冷内心的余温。
　　“哦？还惦记着女人？也是，你俩在魔界少有交集，逃亡到人间都没能相逢。却在你死了又活，她半死不活的时候又见面了。姓颜的，害人不浅啊。不过，你也别着急，马上你还活着的消息就会传到妖界，传到妖界的未来王后那。”魔君说罢，就消失在了血阵前。
　　“王后？”
　　樾戈在心里默念，那些受伤前受创的记忆慢慢恢复，在魔界结界缺口处他们分开……
　　她被救走，救她的是妖界的人，刈魂。
　　【切换地图：流域赤司殿】
　　之后在赤司殿的日子，因为一个小孩的到来，变得热闹了许多。一开始，漆引还对这个孩子心怀厌恶，但一二个月后，小孩每次热情地喊他将军，他也放下戒备，偶尔摸摸他的小脑袋。我名义上是竹朗的师父，实际上，基础术法都是小蛮在教，漆引教他一些稍微高阶的法术，我这个师父，日日饮酒，一醉就不知昼夜，印象里，这个孩子还曾给躺在大殿平台上的我，盖过被子。
　　这些日子，我要么就是去鬼界找幽晴叙旧，要么就是悄悄去蜀山给雾痕送些东西，总之在流域的时间不多，即便是在，也是酒乡里一醉经年，不问世事。
　　刈魂还是一样，处理妖界事务，又总是一个人跑去人间。小蛮每日都会与我讲王的动向，没什么新鲜。有时间了，他就会来我这儿坐一会儿，问长问短，却从不提及自己的事。竹朗在，气氛没那么尴尬，他也摆出一副温柔的模样，拉着小孩问妖界的生活怎么样，他这个师父怎么样。
　　“她不好对付吧？”刈魂自己说话的语气反倒像个孩子。
　　竹朗呆了一段时间，很清楚这个地方老大是谁，非常善于察言观色：“对啊，她老是喝酒，都没教过我什么！”
　　“这么过分！”刈魂装作很生气的样子，拉着小孩一起冲我臭脸。
　　我拿着酒壶，不太在意：“小小年纪挺会告状。”
　　……
　　“师父为什么总是喝酒？那东西辣死了，有什么好吃的？”
　　某日，正在殿外演武场练功的小孩突然问了小蛮一句，而对靠着柱子的我，熟若无睹，这话说的，不听清都难。
　　小蛮瞄了一眼我的方向，蹲下和竹朗说：“小点声！”
　　趁这俩家伙“密谋”，我走到他们面前，一把夺了竹朗手中的剑，挥动了两下，道：“说，你是不是偷喝我的酒了？”
　　小孩这会儿才意识到祸从口出，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否认三连，小蛮只在一旁看戏，乐呵得不行。
　　时间在这孩子身上显形得最快，那一刻我突然觉得，眼前的小孩长高了不少，此前肉乎乎的脸颊似乎也瘦了一些，模样也有了点男孩子的意思，想了一下，我拽着他就往大门边走，示意小蛮不必跟来。
　　【切换地图：人间黄洲城】
　　黄洲是距离妖界流域最近的一座城池，鉴于流域目前没有结界的情况，两界交界之处便多多少少有了生意，热闹的集市里，暗暗酝酿了许多的阴谋。刈魂如今一心想着如何统一妖界各族，与其他各界对抗，这个地方便成了法外之地。
　　我平日就从这买酒，美名曰巡查。
　　到了黄洲，我先是找了小摊，请竹朗吃了顿好的。
　　举着一堆符纸吆喝的小贩经过，还拽着我那埋头吃喝的小徒弟的袖子，开始买卖：“小兄弟，看看这些符纸，用了它，你可就会了所有的基础法术！随便就能放倒一些小妖，多练，还能挑战妖族那些个将军呢！”
　　小朗看了看小贩，又用那圆滚滚地眼珠瞄了一眼我的方向，摇了摇头：“我不要，我师父会教我的。”
　　这些日子小孩似乎习惯了在流域生活，也不像刚来那几日白天嘻嘻哈哈，到半夜就哭爹喊娘的烦人，叫我师父也愈发顺口了。当然，这句话里透着的机灵劲儿我可是听得明明白白。一时间，我不清楚这个孩子心目中，我是个坏蛋，还是好人。但可以确定的是，我不是个好师父。
　　看着他，我总想到一个人。
　　若非那个人，那株还魂草就不会留在这个孩子体内，他不会来到这个世界。
　　我送他到人间，目的是希望他能在这个年纪去私塾上点学，学点人间的东西，总归比在流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好，再说了，那些道理什么的，我们都教不了。黄州，是个绝佳的选择。我们打扮得和凡人无异，不露声色，隐藏在人群里，小贩没有认出，我反而更安心了。
　　“吃完就去上学啊。”
　　“上学？”
　　“对，以后啊，你就在这里上学，我每天都在这办事，你听老师的话，学成之后我教你法术。”
　　小孩嘟着嘴想了一下，抱怨道：“师父是来喝酒的吧？”
　　我：“……”
　　“不上学行不行啊？”
　　小孩的语气令人头疼，我瞪了他一眼，吓唬他：“不上学？那就我就把你丢到上次那个大轮子里去！”
　　不知怎的，从鬼界回来之后，本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捣蛋小子忽然很害怕我进入的那个轮回轮，正好，被我抓到把柄了。
　　饭后，我把小朗交到了一个慈眉善目的私塾老师那里，嘱托他听话，便走出了私塾。
　　刚走了没两步，小孩子却追了出来，抱着我的大腿就不打算撒手，眼泪汩汩流着，样子可怜极了。上一次看他哭成这样，还是我把他带回流域那天，不过男孩的悲伤来得快，去得也快，此后的日子，我都没见过他难受成这个样子。
　　我蹲下，两手扶着他的肩膀，却恰好看到了恐惧。心中一紧，就算是不称职的师父，也是他依靠了很久的人，分离，对于一个孩童总归是难受的。
　　“男子汉哭成这样？”
　　“哇哇……我不要……上学！”我一开口，他更是鼻涕眼泪一起出动，嚎着喊着。
　　私塾老师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细心安抚：“竹朗，私塾里有很多小朋友，你不会孤单的。”
　　“哇哇……”
　　我以为，重生之后的颜潇语，没有心也没有了情，可就在这个孩子非得搂着我的脖子哭嚎时，那双紧紧抓着我衣服的手的温度，我记了很久。
　　几百年前，娘亲放开我的手，让我跟着顾大哥逃亡时，或许也有同样的感受。当时的我，也哭得像个孩子。
　　“好了好了，”我费劲地让他松手，用衣袖给他擦着眼泪，道，“过几天你就会喜欢这里的，我答应，每天都来看你好吗？”
　　就这样一个轻易的承诺，哄好了小孩。
　　此后的每一天，我都有了出门的理由，循环的日子开始了。
　　开始了。
　　刈魂并不防备我的行动，最多疑的应该是漆引，经过这段时间，他也没什么心情继续跟进我的事，刈魂的事在他那比天还大。我难得自在，偶尔也不带上小蛮出门，街上闲逛，也算闲适。
　　某一天，平淡的日子有了波澜。
　　我等的人，终于懂了我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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