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灵转

　　有传闻称，六界生灵在天地初开之际本不被隔绝，没有群落，没有分立，所有生灵都是同一个来处，同一种归途。而不同生灵的生命长短不一，拥有资源的多少不同，渐渐地，来处变了，归途变了，纷争与厮杀此起彼伏，分裂是永恒的，统一是短暂的。
　　我闭上眼落入轮回，便想到这样的话。那是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听过的传闻，似乎是从我娘亲那听来的，她又是从何处听来，从神界百草园的古神灵那吗？上古神树和神鸟那吗？我不知道，我只是认为，天地间的变化自有其规律，所谓天谴由一人而起，是谬论，何等荒唐。
　　奈何，世人更愿意相信他们所能对抗的，是一个人，一条命，扣上叛徒帽子定其一生的罪；也不愿相信他们所对抗的，是天道，是自然，是无论多么强大的生灵都会被一瞬摧毁的无尽力量。在这股力量面前，总得认命。
　　可人啊，总是要搏一线生机，问自己何处来，何处去。
　　再睁眼时，已经身处戈壁滩之中，不远处的山洞里有几点火光，仰头间一秃鹰飞过，在我脚边落下几块生肉，血淋淋的。
　　我听过樾戈提及杀手盟的所在，跟随杀手盟中一些魂魄在鬼界的记忆，幽晴把我送到这里，若当年得到魔书的杀手盟盟主是一个凡人，他本在死后有轮回，到了鬼界也还有记忆存留，可惜，他死在了一个手段狠辣的人手中，被制成傀儡，魂飞魄散了。
　　戈壁的风在洞口处像是听话的士兵，就这么停住了，我不属于这个时空，这个时空的人自然也看不见我的存在，于是就这么行动自由地，踏入这片黑暗深渊。狭长的甬道两边点着残存不多的蜡烛，烛火摇曳里，两侧破碎的尸骨依稀可见，甬道的两侧有一些大大小小的洞穴，留给不同的杀手暂居，尽头处有一装饰简陋的大殿，飘着几块布满血污的长布，飘摇间露出台阶上端一高座，着青黑色绣花衣袍面容可怕的人，把玩着一枚戒指。
　　这个时候的杀手盟盟主已经是一脸横肉，三角眼里透着狡猾和狠辣，一侧脸的皮肤似被虫蚁啃噬过一般坑坑洼洼，活生生是个怪物。他和殿下一人对话，谈的是建立左翼、右翼两个分舵之事，言语间提及一些掳掠而来的孩童。
　　我这才突然想起，这段记忆里，还有刈魂。
　　一时间，更觉残忍。
　　“盟主，那个捡来的尸体，还没回魂吗？”
　　我惊觉有线索，便凑近去听。
　　阶上的人也站了起来：“没呢，都试了那么多次都找不到，估计已经死透去投胎了，没意思，今日换个法子。”
　　“是，盟主术法高强，一定能复活勇士。”台下的人语气谄媚。
　　“行了，滚吧。”
　　“小人告退。”
　　噬盟自建立以来，其势力迅速在江湖发展开来，许多穷途末路、穷凶极恶之人都齐聚在此，不论是人是妖，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生意倒是做的不错。可我观前期这些人，始终不像凡界江湖中人，而更多是他用来试验魔书术法的残躯残魂，说来比活人，更加可怜。
　　端上那碗忘忧忘情的孟婆汤，本可以轮回转世的灵魂，被召回这黑洞中，过暗无天日的生活。
　　我跟着他走了一段，穿过稍宽的大道，踏上镶着金边的地毯，走过晃动的丝绸帘幕，深入大殿后方，那人启动王座扶手上的开关，进入一个存有封印和结界的幻境。里外如镜面世界，但这里头应该藏着他不少的秘密。
　　那有除了刈魂无人得知的往事，任何人无法想象的痛苦和悲伤。
　　果不其然，绕过寝室，是一处宽敞的密室，密室正中一座破旧的棺材里，躺着一个人。
　　熟悉的穿着，熟悉的配饰，熟悉的面容。
　　魔族的穿着，颜氏一族特殊的狼牙配饰，苍白的一张脸。
　　我不知，是否应该称面前的人，为顾大哥？
　　他和父亲在魔界对抗天火时经历了什么，一心来到人间保护我的途中又遭遇了多少围剿，他是否记得曾有个小女孩，很喜欢作为大师兄的他赠予她的灯笼……
　　我一概不知，我只知道，多年前，我没等到救援一个人经历了神界的封印；我只知道，几年前，我把一个人错认成他，为这个执念，纠缠了他太长时间；我只知道，这个面容下割裂的、交错的回忆，和我有关。
　　顾浠畴死在救颜潇语的路上，樾戈死在救颜潇语的时刻。
　　不经意间，我一面带着笑，一面流着泪。
　　那个盟主从衣袖里取出魔书，放在一旁，一边看一边施法，显然并不熟练的样子。我见他念咒，知晓此次是招魂咒，很快就会有一个灵魂进入这个躯体，这就是我要等的人。
　　咒语念完，他施法控制住躯壳，四周阴气聚集，尘埃扬起。
　　不一会儿，从地底便飘来一个灵力微弱的鬼魂，沉睡着悬在半空，应是已经走过地府到奈何桥报到的亡魂。我从侧面，隐隐约约可以看到，是个身形瘦弱的青年，二十出头的模样，肤色白嫩，书生模样。
　　“算了算了，老子等不了了，就你吧！”
　　杀手盟盟主又一施法，照着魔书念动咒语，我从周遭灵力流动中感受到极大的不稳定，震动撕裂里，这个魂魄几乎要被硬塞进了顾浠畴的尸体。鼠目寸光的人，都不曾知魔之□□承载的灵力与能力，岂是一个普通凡人灵魂所能驾驭的。施法间，那恶人咬紧了牙关，嘴角都渗出血来，这小小一个法术几乎调动了他一身的法力……
　　“放我出去！”
　　哭喊声，我猛地转过头去。
　　从半开的幻境结界里，我看到一群手脚捆着绳索，被一个大人拽着前行的孩子们，一个个衣衫破旧满身伤痕，在挣扎着，求救着，可惜偌大的山洞里，没有回应，只有回声，阵阵传开。
　　其间一个小孩死死咬住牵绳人的手指，鲜血淋漓，任他被如何鞭打都不肯放开，瘦弱的胳膊皮开肉绽。我对上那孩子坚决眼神的一刹，感觉到无比的熟悉，那般执着，那般无畏，那般坚强。
　　那眉眼间的秀美倾城，一眼万年。
　　是时候了。
　　趁施法的人分心，我按照幽晴说的方式运功，穿入招来灵魂的记忆里，将轮回轮定格在那一刻，周围的一切都静止。
　　在这个时空，我谁也没救。
　　轮回轮定住，鬼界的众人都发觉异常，阎王上前一步施法固定，幽晴再一挥袖，展开另一轮阵法运作，阎王却道：“鬼王，还要再施展一次逆转之术？”
　　“她找到他了。”幽晴只回答了这么一句，意志不改。
　　阎王叹了口气，继续护法。
　　慢慢地，鬼界许多鬼差游魂都聚集过来，鬼王殿下的熔岩一侧，站满了看戏的鬼。到处玩耍的竹朗跟着几个小鬼也凑了过来，手里捡了一堆断骨和破碎的符咒，见到巨大的熔岩球和半空悬着的巨大轮盘，一步步挪到前去，被三生婆婆一把拽住。
　　“哎哟，你可别靠近了。”
　　“这是什么东西？”
　　三生婆婆对他比了个嘘的手势，幽晴施展完最后一术，偏头瞪了竹朗一眼，吓得小孩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他瞪着大眼睛观察了一圈，没看到带他前来的颜潇语，小声地拽着三生婆婆的衣袖，问道：“带我来的那个……我师父呢？”
　　“颜姑娘啊，她马上就回来了。”婆婆摸了摸小孩的脑袋，自己的两只手却紧紧地握了起来。
　　后来一想，我竟没能亲耳听到他喊出的第一句师父，属实遗憾。
　　竹朗这小孩心思纯净，但也伶俐，看着众人面色凝重，便悄悄放下手中的“玩具”，安静地站在一旁，盯着那巨大的轮盘。
　　轮盘动了。
　　我再次睁眼，感受到一阵移动后，来到一个小镇的院子里，两三个下人在进进出出，一男子焦急等待，屋里传来女子的嚎哭，很快一声清脆的婴儿啼哭，传遍整个院子。
　　孩童学步时，在院子里唯一的桑树下摔过好几个跟头，照顾他的始终只有那个总是咳嗽的妇人，当日着急的男子再也没在这个院子出现过，寒冬一过，就总有刻薄的少奶奶来院子里闹事，懂事的男孩躲在母亲身边，一言不发，不哭不闹。到了上学堂的时候，才能看到他活泼调皮的模样，课下与同学嬉笑，课上却认真得紧，我看他背诵《礼记》仅用了一日的时间，朋友们都说他是“天才”，他也只是摇头笑笑。意气风发的少年，在学堂一次次的考试中脱颖而出，老师是镇上的一个秀才，会私下告诉他应志存高远，报效祖国。
　　我跟在他身后，走过春风冬雪，夏雨秋霜，看他进京赶考，看他为母守丧，看他失利落榜，看他被逐出家门。见他挑灯夜读时和那妇人一样的阵阵咳嗽，见他初到官衙被几个捕快开难听的玩笑，见他在早市接济颗粒无收的菜农，见他孤身一人在空荡荡的小屋里煮一碗清汤挂面……
　　最后，见他病中望腊梅开，吟诗一首，死后数日才被邻里发现。
　　那坟墓就立在小镇外的山地，他帮过的菜农找人刻的碑，把他“自卿”的“卿”字刻成了“轻”。
　　吴生自卿，吾生自轻，当真讽刺。
　　在那矮小的坟墓边，我站了许久，好像坟头都开出了细小的野花。
　　是啊，刀口舔血的樾戈，魔界奔波的顾浠畴，谁通音律字画，懂我吹响的笛声，没有旋律呢？
　　“你的笛声，果真奇特。”
　　结束了。
　　最后看一眼那木碑，手中化出幻世镜，将一切记忆收录，收回镜子，转瞬离去。
　　跃出轮回轮那一刻，我看到脚下众人好奇的目光，落地时，顺手帮了幽晴一把，控制住轮回轮，再一施力，轮回恢复正常，时空秩序依旧。
　　“你怎么从轮子里出来？”
　　打破这片尴尬宁静的，是一个孩童的声音，他钻到我面前时，我甚至还没从那短暂的人生中走出来。观看别人的一生，原来是这般难言的滋味。
　　而此时围观的人眼中，只有一个离经叛道的魔头，脸上跌落两行泪珠。
　　小孩倒是提醒了我，我向幽晴拱手行礼，也向阎王表达感谢：“多谢鬼王、阎王相助，潇语心愿，已经实现。”说完，我走向三生婆婆，将幻世镜交到她的手上，老人有些迟疑不敢接下，我便握着她的手收下：“鬼界渡人渡魂，有孟婆帮人忘却前尘，也有三生婆婆帮忙留下记忆，幻世镜只有在您手里，才能发挥它的作用，希望它能帮到您，留下更多人的故事，拜托了。”
　　见我态度恳切，幽晴也说：“婆婆，收下吧。我替婆婆谢谢颜姑娘。”
　　众人围观下，我点了点头，离去时在幽晴耳边说道：“今日之事，是我颜潇语独闯鬼界，擅自穿梭时空，要挟各位打开轮回轮，一切后果由我承担。”
　　鬼界在如今的六界自保尚且困难，定不愿得罪妖界中人；然而作为鬼王，面对自己的臣民，威严不可丢，我这么告诉幽晴，是想保全她的面子。
　　可惜啊，她不领情。
　　等我回到流域后几天，才从小蛮那听到消息，幽晴下令昭告天下，鬼界与妖界结成盟约，互帮互助，这份气概，我不知说什么是好。
　　……
　　【切换地图：魔界大牢】
　　重建的魔界大牢背靠魔界禁地黑魔林，传闻黑魔林中生活的十大妖兽，自上古以来就居住于此，其气盛千万年无人能敌，近年来该地灵气渐长，在天谴中失去家园的魔族只好将整个魔族大殿迁到此处，大牢是最靠近黑魔林的地方。牢内只零星挂着几盏蓝火灯，微光在一片漆黑中游荡，落到人眉骨处，有淡淡的温度。
　　死人怎么会有温度？
　　“他醒了？”一阵细小的声音传到他的耳中，下意识地他动了一下，铁链敲击的声音，脆得刺耳。
　　肢体中的麻意渐渐褪去，即便无力睁眼，但依旧能够感受到周围的环境，阴冷，潮湿，血腥味，铁锈味。
　　微微一动，双手双脚上的铁链发出响声，脚下是一层层密密麻麻叠加上去的血阵，他好像站在阵心，四周有摇曳的广，外围有守卫的气息。
　　这时，他肩头一阵刺痛，痛感真切瞬间唤醒的是他在结界处的回忆，他本想一死了结的种种，又再次如藤缠绕着他。
　　“别嚷嚷了，他都死了那么久了。”又是一个守卫的声音。
　　“魔尊说了，他不能死。”
　　“那可不，费了这么大功夫找来的人，哪能就这么死了？”
　　“看看这血阵，给他续了这么久的命呢！”
　　跌落魔界后，他就被锁在这阵中，阵法既是牢笼又能续灵。
　　不对，不对。
　　非魔界中人无法在魔界呼吸，更别说存活“那么久”，再强大的阵法也不可能，即便是所谓的魔尊出面。
　　不远处一阵铃声，铜铃在脚踝处随步伐而作响，人声也开始靠近，这一圈守卫突然聚集到一起，齐声道：“参加魔尊。”
　　这一届魔君渊漠趁乱夺权后，守着一片废墟的魔界修复了近五百年的时间，终于在不久前开始了对外扩张的计划，倒可以算是魔界贫瘠的大地上一位努力的魔君。
　　和他，打过交道的。
　　就是这个人和他的族人交易，以四大神剑和颜潇语一命换一处安宁，他奔走凡间，到了再临魔界时，还真像是一段故事写到了结尾。
　　魔尊一席黑衣繁缀，袖口处金线绣的是玄武，鞋边铜铃是他身份的象征，他走近时血阵自动开了一个口，容他一人通过。他身边缠绕着一股黑气，与樾戈身上的不同，如一条凶残的黑蛇，虎视眈眈。说话前，他揭下帽檐，麦色的皮肤，一双丹凤眼，凌厉如两道匕首。
　　“血阵灵力恢复，你该醒了，樾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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