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灵转

　　顾浠畴的身体里，住着谁的魂魄，或许从来就不重要，他太执着，就只做樾戈，不好吗？
　　我，时时刻刻被过往天谴提醒着自己身份的人，一辈子也不会明白，不知自己是谁，有多么痛苦。
　　甩开脚边的人，我拿着镜子走到赫的面前，他躲闪的眼神更是令人愤怒，我拿起镜子照向他的脸，他出掌反抗却被我一招击倒，我蹲下，施法困住他周身经脉，那镜子在他眼前，显示出他为人时每一世的生死悲欢，以及成为尸蛊族时法术封魂的极度痛苦。
　　对于尸蛊族而言，回顾人世的痛苦，就像是在十八层地狱走一遭一样。
　　大家都侧过脸不敢去看，蕊言扑倒在阵法面前哭喊着，赫在真实的虚幻里经受折磨，口吐黑血。
　　我看着那个不知所措的孩童，害怕地在母亲身边啼哭，心头一软，满腔的愤怒和杀意仿佛被眼泪浇灭，他无知无助的样子，和那个人的经历未免太过相似。但凡，但凡他活着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哪怕仅仅一个人，能告诉他真相而非有心利用他，告诉他为自己而活而非为别人而活，告诉他来处并不重要归途在他手中，他也不至于，这样走完漫长苦难的一生。
　　可惜，就连我，一开始也是借他的刀，为求活命。
　　杀尽这里的所有人吗？
　　我没有。
　　收回法力，我拽过那个啼哭的孩童，拿回幻世镜，对众人道：“他死了。没有人会再为你们卖命，你们破损的结界原本可以用我此前佩培育的菰生花来修复，你们没有领情。如今，我要带走这个我救活的孩子，你们好自为之。”
　　他死了。
　　我始终不愿承认，也不愿去追究的，终于在这样的情况下脱口而出。
　　他在心理斗争许久后才决定带我来到这里，那一幕幕往事犹在眼前，却又一刀刀割着心口。
　　我以为自己早不在乎了，在那场混战里幸存的每一个人都有人关心守护，只有为此付出生命的樾戈，多年过去，无人问津。
　　我心疼，这世间不会再有人那般心疼他。
　　蕊言扶起眼中流血的赫，一起跪在我的面前，族人们也跪下磕头恳求：“颜姑娘，放过孩子吧！尸蛊族人出了结界就会死去的！你杀了我们吧，求你，求你放过他！”
　　“死？”我笑了笑，就因为一个古老传言而不敢迈出结界一步的种族，懦弱至极，也愚蠢至极：“他不会死，你信吗？”
　　他不会死，你信吗？
　　事实上，受结界影响而法力受制无法自由进出是有可能，但并非没有办法解决，或用仙草改变体质，或修习其他术法摆脱控制，此等简单的自救之法他们整整一族之人从没有人敢尝试，只是一味守着那因自然原因退化的结界，注定会被淘汰。
　　这孩子因还魂草来到世上，体质已经改变，出入结界早就不受影响，是时候，让这群井底之蛙开开眼界了。
　　“小蛮，回去了。”
　　“姑娘要带这个小屁孩回流域？”小蛮看戏看了许久，缓过神来才问。
　　漆引用那长枪指着孩子，冷声道：“尸蛊族人，离开这，会死的。”
　　“看来，你们还真不愿意动脑子，跟我到结界口。”说完，我先行一步带着小孩来到树林一侧，走出这一步，就不再是尸蛊族部落，原本哭啼闹腾的小孩这会儿一头雾水，只安静地跟着我，一声不吭。身后他的父母族人焦急地看着，小蛮率先一大步跃出结界，笑着说：“颜姑娘，这些人当真出去就会死？”
　　“睁大眼睛看好了。”
　　我牵着小孩，慢慢朝结界外走出，步子很小，小孩只是一双圆圆的眼睛看看我又看看身后那些叫着“不要”的人，在最后一步时停住了脚步，有趣的是，他问了我：“我能出去吗？”
　　我笑了一下：“想出去看吗?”
　　“想！”孩子天真，回答得异常大声。
　　“走。”
　　最后一步迈出，屏息时刻，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在尸蛊族人惊呼不可能的时候，漆引最后踏出了结界。
　　“怎么会这样？”
　　“她说的是真话？”
　　“这么说她种的那些菰生花真能修复结界？根本用不上什么神剑？”
　　“大王，你怎么这么糊涂啊！”
　　此起彼伏的议论声，如同我第一次来到这里一样，他们只信自己人，故步自封，自寻死路。
　　那一刻，心口压着的巨石有些松动，我长舒一口气，四人化烟离开。
　　小孩倒是紧紧抓着我的手，看着腾云时脚下变幻的万物，眼中都是惊喜，我低头问他：“你叫什么？”
　　“竹朗。”
　　“以后我就是你师父，六界天下，你自在去闯。”
　　……
　　我嘱托小蛮和本就不愿和我久呆的漆引一同先回流域，而我转向带着竹朗这孩子，故地重游。
　　在一个不起眼的巷角化身，穿上了不起眼的凡人衣裳。小孩看着自己的衣服，兴奋地忘了刚才发生的事：“好厉害。”
　　我拽着小孩的衣角，看他眼角还沾着泪迹，摇了摇头，朝城外走去。
　　凡间街景，热闹非常，往来四处，五彩斑斓。
　　小孩看花了眼。
　　过一个拐角，忽然出现了一群穿着一致的江湖中人，领头的人手持一把折扇，书生意气，多年未减，身侧佳人相伴，甚至恩爱。
　　“云辰，我再采买些东西，到时一并给炼剑山庄送去吧。”女子开口，语气沉重。
　　男子搂着她，点了点头：“应该的。”
　　清凉的天气忽的扬起一阵强风，凉透了街上所有的行人，我带着孩子，趁此机会从他们之中穿过，不留一点痕迹，再一眨眼已是另一处天地，鄜州不像许州，干燥的天舍不得一滴雨露，只有日光，烘干过往。
　　风停，众人拍着身上的灰尘。
　　只有女子回首张望：“云辰，你看到了吗？是颜姑娘吗？”
　　“菀帘，这哪有什么颜姑娘？”柳云辰继任捭剑山庄庄主以来，无为而治，再不插手江湖中事，好在鬼界在鬼王女的治理下天平安宁，也守护着这片土地。他摇晃着扇子，心中明了，那些江湖间的传闻，听听而已。高掌门在宕洲城的沙漠里早已丧命，而神秘的颜姑娘，不是众人口中的魔头，他和菀帘都始终相信。但当众提及这个名字，多少有些不妥，他出口制止，是为保全菀帘。
　　菀帘为人妻后，气质多了几分典雅，她掩面流泪，但话语还是坚强：“我真的，好像看到她了。”
　　“不论她在哪，在做什么，一定有她的道理。”柳云辰没有多言一句，只是牵着菀帘的手，继续向前，踏着夕阳，人影在长街尽头模糊。
　　……
　　“你认识他们吗？”小孩突然晃了晃我的手，问道。
　　我看了这孩子一眼：“这话什么意思？”
　　“好好地走着，你怎么还要躲他们？肯定是认识他们，他们是你仇人吗？”竹朗瞪着眼睛，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说得头头是道。
　　“从前认识，现在，不认识了。”
　　说这句话时，我已经对如何面对过去一事，早已心中有数，他们最好与颜潇语没有半点关系，这是最安全最妥当的处理办法。我没什么可抱怨的，就是觉得，造化弄人，有一些可惜罢了。
　　就这一瞬，仿佛把漫长的前半生回顾了个遍，原来几处城池，也相距不远。只是路上的人不自觉，路过的人无知觉。
　　小孩子哪懂这么多，一直追问“为什么”，直到我挥手打开一处结界，入口出现，门内是一片血红，才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闭上了嘴。
　　“哇！这里面是什么地方？”
　　“鬼界。”
　　我到这探望，寻一个最终答案。
　　踏入鬼界，一步一明的火灯照亮了周边漫长的阶梯，脚下无水的忘川，有船夫摆渡新来报到的亡魂，刚抽离血肉之躯的灵魂木讷，面无表情，反倒是我一侧的小孩眼神里尽是好奇，四处张望。不远处那陡立的三十七层的高楼下滚动着炽热红岩，一层的鬼王殿里，有人已经在等我了。
　　踏上最后一层台阶，映入眼帘的故人，缀缀红袍，鬼王焰标盛冠，正与殿下小鬼说话，泰然自若。遥想当年任性自在的鬼王女，如今已经是一界之主，鬼界鬼王了。
　　见她忙碌，我没有直接出声叨扰，反倒是绕到大殿一侧，看着殿下这些鬼界官员和鬼差，一个个惊异的眼光。
　　“你来了。”
　　“我这一路走得顺畅，安静，你早知道我要来。”
　　我俩相视一笑，这笑多少含有同病相怜的可悲和自嘲。
　　一旁的鬼差吓得齐刷刷跪到地上，却也不忘瞥我一眼，朝我拱手：“颜……颜姑娘。”
　　可见刈魂的名字在当今的六界，是谓人人闻风丧胆，他大力宣扬的颜潇语，也成了响当当的魔头，再加上魔界少主的虚名，更是招摇。
　　鬼王幽晴挥了挥手，鬼差迅速窜出大殿，只留下我们三人，竹朗这一路都很听话也不算胆小，但幽晴闪现站到我面前时，孩子还是吓得躲到了我身后。我望着她，深吸一口气，拍了拍她的肩膀：“别来无恙。”
　　“我是没事，可你……”她反倒担心起我来，“那场大战后，我有打听过大家的消息，我知道他还活着，却始终没有查到你的消息。”
　　她甚至已经不知该如何称呼“他”，只是一个字带过，我故作轻松地笑了笑，道：“我这不好好的吗？命大，想死都难。”
　　“你在妖界，可安全？”
　　“安全是安全，只不过，那始终不是我的归处。”
　　鬼界封闭出入困难，消息自然也走得慢些，幽晴能明白我的话，如今局势有一容身之所已经很幸运了，哪还能强求什么。
　　我们就坐在大殿台阶边对饮攀谈，这一聊，就是一天，小孩睡了又醒，闹腾腾地自己出去玩耍了，丝毫不觉得这个地方充满恐怖。
　　幽晴问起：“这孩子体质特殊，在鬼界竟不受任何影响。”
　　“是啊，我呕心沥血，用这世上唯一一株还魂草救回来的生命，当然不一样。”说着我化出幻世镜，递给幽晴，道出了我此行真正的目的，“我想，寻一个灵魂。”
　　如果那个躯壳里的灵魂，不是来自尸蛊族，不是来自魔界，不是来自妖界，那么只剩下一个可能，那是凡间的灵魂，而所有的人间亡魂都要来鬼界走一遭，地狱一趟，轮回投胎。那些没能投胎的灵魂留在鬼界，那些喝下孟婆汤的灵魂忘记前尘。我早该想到，当日偶得魔书的杀手盟盟主，刚刚习得的招魂术，应该召不回什么魔王的灵魂，那个人，是个普通人。
　　幽晴接过幻世镜，镜子里放映着我用自己的记忆编织的樾戈的一生，全数都是我亲眼所见，亲身感受，我怕有一日时光蹉跎记忆模糊，再想找到真相，也更加困难了。
　　她看着镜子，我却不敢再看那镜子一眼。
　　“你觉得，他醒来时，是鬼界的灵魂入体？”幽晴看罢，小心翼翼地把镜子递还给我，问。
　　“我只能这么推测，那个灵魂喝过孟婆汤后，才被召回了人间。”
　　“潇语，他真的已经……”
　　“是，我亲眼所见。”
　　我接受这个现实，其实只花了很短时间，在心里认定那个人不会再回来站在我面前，和我说那笛子碎了，找不到我。只是要真正习惯，能以如此平静的语气说出口，确实花了很久很久。
　　他的一生，飘摇破碎，以悲哀始，以悲哀止。
　　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做那个绝不欺瞒利用他的人，诚恳地、直接地、准确地告诉他，那个他寻找了一生，追逐了一生，挣扎了一生的问题——他是谁。
　　他是否有过平淡的过去，他是否生活在宁静的村庄，他原来是否不会执剑杀人，他是否曾善良，他是否爱过人，他是否为她伤痛，也学着放下。
　　一步一步，走过熟悉的路，黑暗里只能看到幽晴裙摆上闪光的火焰，看到忘川河畔的三生石，朝我们缓缓转过头来。
　　忘川，说是“忘”，不过是纪念，提醒自己不会忘。
　　三生婆婆和善地朝我笑了笑，行了一个全礼，我俯身回礼，道：“婆婆可好？”
　　“老婆子是听故事的人，有故事就好。”婆婆依旧笑着，如同那日与我们谈及过去，讲起冥王的故事，告诉我，我的使命。可今日，我正时顺了所谓的命，苟活下来，站在这里，都不知自己是什么身份。
　　“婆婆，你还记得……”我不知自己说出这话会是如此艰难，也才刚发现已经逃避说出那个名字，好久好久了，“樾戈，那个之前与我一起来到鬼界的人？”
　　“命在生死簿，差不过分毫。”
　　“不论用什么办法，我要知道他的过去，他的灵魂从何处来。”
　　看似他护我一路，实则我无时无刻不在考虑他的感受，就连帮他时，都想尽办法维护他的自尊，守住他的秘密，成全他的使命。
　　那些在我心中存留许久的疑惑，是该大方地揭开了。
　　还记得决裂时，我摔碎的那支短笛，已经不知去向，我还没来得及分清最后一刻他救我究竟出于什么，那所谓的任务和命运里但凡存在过那么一刻的爱，我都感怀，逝者已矣，我在提醒自己放下。
　　“召阎王，查生死簿，黑白无常！”幽晴下令。
　　三生婆婆却走近我，拉起我的手，想了一下才说：“我见过他的，孟婆那喝汤的魂灵，不一定愿意将他的故事告诉我，但每一个到过鬼界的亡魂，都记录在册。”
　　我点点头。
　　阎王到，没有直视我一眼，而是直接向幽晴行礼，向三生婆婆招呼，面色严肃极了：“鬼王召小王何事？”
　　“查生死簿，找一亡魂。”
　　“恕小王无能，无名无姓，未曾与三生诉说，半途离开地府的魂魄，无从查到。”阎王手持生死簿和判官笔而来，必然知晓鬼王意图。
　　我问：“通过转世回魂后的生平也不可查吗？”
　　“生死簿记载凡人生平，超出人鬼两界，便不记载。”阎王回答有理，我心中有数。
　　长舒一口气后，我向阎王躬身行了一个大礼，垂着头道：“我要进轮回轮。”
　　“什么？”
　　在场三人都无比震惊，阎王更因为我这大礼后撤几步，黑白无常对望一眼，大家齐齐看向鬼王幽晴，她惊讶的眼里多了一层水韵。见状，阎王、三生婆婆和黑白无常迅速跪地，俯首：“鬼王使不得！外人进入轮回，必然导致前世今生记忆错乱，□□撕裂，若颜姑娘在轮回中有个三长两短，鬼界上上下下可担不起责任！”
　　三生婆婆也拽着我的手：“丫头，那可不是说进就进的！”
　　我谁的话都没听，只看幽晴的决定，她为我打开轮回轮，循着杀手盟盟主的记忆往前去找，就能跟着那个魂魄，去看他的前半生。
　　曾经，鬼王女曾强留一魂魄在鬼界，她必然明白，我为何执着。我也知道，她为此执着的那些日子，都是阎王忠心耿耿，在打理鬼界的一切，我有必要向他请求。
　　“放心吧，我本不在轮回之中，生来不属于六界任何一处，也没个固定的死期，没有前尘往事，我颜潇语一人，只此一生而已。”我继续说明缘由，告诉幽晴可以相信我。
　　“我帮你。”
　　她答应。
　　入轮回，寻一人。
　　滚烫熔岩里升腾起一头巨大的赤练蛇，蛇身缠绕下，一个巨大的光轮显现，轮盘边缘刻度六道，旋转中犹可见魂灵扭动身躯，病中哀嚎与婴儿啼哭齐鸣，光轮永动，地府不空。火光里幽晴收回法术，落地时阎王和黑白无常都围了上去，着急地看着轮回轮，一手擦着额头的汗。
　　只有三生婆婆站在我身边，一直紧紧拽着我的胳膊，那耀目的火光里燃烧着我的希望，我知道我必须去，也必会安然无恙地归来，反而变成我安抚她，轻拍她褶皱如陈皮的大手，道：“我回来，和您讲他的故事好吗？”
　　这样，他就会被鬼界记住，他的过去将以最普通的形式存在于鬼界，和每一个在人间走了一遭，不论富贵贫贱的普通人，一模一样。
　　三生婆婆终于还是松开了我的手：“好。”
　　“潇语，你没有很多时间，即便记忆不会错乱，时空变化时会消耗你大量法力，损伤心脉，我在外面为你护法，三炷香的时间内，你必须从轮回轮里出来！”幽晴嘱咐我，语气倒像是与我并肩战斗了许久的朋友，她成全我。
　　烈焰中风滚烫，烧得我脸颊发红，心也发烫，这一去，我必须带着答案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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