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灵转

　　【切换地图：妖界赤司殿】
　　回到赤司殿那一刻，我好像失去了一切气力，跌倒在床边，吓得小蛮连忙扶住我：“姑娘？这是怎么了？姑娘？”
　　我不知该说点什么，只知道看到现实后的自己，所有预想好的话都被堵在喉咙，只有一行泪缓缓坠落，醒来之后，我第一次感受到那种悲伤，希望之火被掐灭于绝望，我才真切地感受到，一切都变了。
　　小蛮还是着急地问我，即便没有得到回答。
　　我靠在床边，抓起那些日子存下来的酒大口灌了下去，小蛮没能抢过我，絮絮叨叨了一番后突然安静了下来。大殿某个黑暗的角落里，有人来了。
　　“下去吧。”
　　小蛮听到王的命令，听话退下。
　　刈魂走了几步，但离我还有一丈远，他就站在那看着，一言不发。
　　最后，还是我看着他，说出第一句话：“可笑吗？”
　　“不可笑。”
　　“这就是我一直以来想要的结果，破开封印，恢复法力，安居一隅，纵使孤独。”我说着说着自己都笑了，笑自己果然天生扫把星，预言如此精准，完成如此完美。
　　刈魂这才走近两步，坐在地上，拿起另一壶酒喝了一口：“结果，并不是总像计划里那样的。”
　　他依旧是披着一头银发，长袍铺地，说话的语气却较往日更加认真也更加温柔了，那一刻我都觉得他不是他，起码不像我认识的那个刈魂。我没有接话，他却继续说着：“这也是我一直以来想要的，逃离杀手盟，坐拥妖界，无上权力，还有你。”
　　听到最后一句，我歪着头看了他一眼。
　　“可，我也依旧没有想象中那么开心，”他说道：“我曾经以为复仇能使我快乐，后来我以为做一界之主能让我快乐，和你一起能让我快乐，可最后，都没有。”
　　我仔细地听着，又喝了一大口，道：“人或许都是这样吧。”
　　“不，有人说我永远得不到快乐，因为我的心是冷的，你也一样。”
　　刈魂放下酒壶，无比认真地说出这一句。我猜不到他话里的那个人是谁，但这句话在他心中的分量，一定非比寻常。他从死境走来，见过的都是杀伐和残忍，他所有的坚强都是脆弱的面具。
　　“后来又有人说，学会知足，才会快乐。”他忽然又笑着说。
　　我觉得他的话有道理。
　　在棋友镇的日子，扮演高灵轲的日子，说来本不如我意，但我确实在那感受过快乐，自在。此时此刻，那段时光于我而言好像陌生的记忆，不属于我，又跟随着我。
　　那天的酒喝了多久我才睡去，我不记得了。但我记得，就是在那一天，我越发确定我和刈魂，真是一类人。
　　赤司殿今日的风极大，站在高台，难睁开眼。
　　小蛮站在我身后几步处，自言自语：“奇了怪了，这几日王既不来看望姑娘，也不在妖界，老是往人界跑，各族的人本就事多坐不住，这下又落下话柄，真不知道那些人怎么想的，有家还不好吗？还挑三拣四。”
　　我回了一句：“王不见王罢了。”
　　“颜姑娘，什么叫王不见王？”
　　小蛮虽对六界八卦了如指掌，可这背后反映的种种问题，她却看不到，我转过身看着她，解释说：“昔日各族分居各地，有自己的领袖，如今以强权统一各族，难免有心人不服，没能力的可不敢正面与刈魂冲突。”
　　说到各族如今在流域群居，地盘也不比以前来的小，不满足的人还是居多，六界局势如今难测，神界迟迟不见反响，魔界又蠢蠢欲动，妖族若还不知抱团自保，恐日后定将生乱。魔界蓝火点灯的人，兴许是可以说话的朋友。
　　“我出去一趟，你不用跟了。”
　　我得去会会那人。
　　想到梦境里的黑袍，不知名的金刚橛，魔界之事我必须一查。
　　在如今的流域里，不同区域居住着不同的种族，听小蛮说那日那人属于狐族，而狐族领地居于最东，未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我以观察各族生活情况为由，一路东去，拜访了七八个种族的领地，和各族的王打了照面。他们大多愿意给我这个面子，除了魔界少主这个虚无的身份外，他们都忌惮刈魂看重的人。
　　当然，那个在远处默默监视我的漆引也一样。
　　到达狐族领地，狐王的态度倒是极好，也许是听了来自其他几处的风声，未至王府，他已经在门口等待。绣金领，墨色袍，大衣倒是比豹族那些来得精细许多，门口众人无论男女皆面容姣好，眼波留香。
　　狐王见我便行了个对妖王才有的大礼，似乎是非常识时务，笑着招呼：“颜姑娘今日好兴致，我狐族之地蓬荜生辉。”
　　其他诸王多直言自己住处为王府，丝毫没有把赤司殿来的人放在眼里，早闻狐族原住青丘之地，风光极好，与流域相比几乎是地狱天堂。但倒是这样的种族，聪敏有谋。
　　我拱手：“狐王客气，刈魂不在流域，诸王也不必上朝，这会儿来看看大家的生活起居，最是合适。”
　　“小王惶恐，在下慕云中，进去坐。”
　　狐族这一代统领闻说并非最早的皇族一脉，而是异军突起的慕家，随着狐王的热情引导，整个王府我都走了一遍。在某处厢房，看到了那盏蓝火灯，就悬在窗边。
　　“狐王，您可有胞弟？”我问。
　　狐王慕云中有些疑惑，笑着反问了一句：“姑娘为何这样问？”
　　“狐王不必在意，随口一问罢了，我就是听说这狐族只有皇室一脉可以穿着绣金领长袍，这不有一件吗？”我指着那灯所在的方向说道，窗户半开，依稀可以看到屋里挂着的长袍。
　　慕云中反应过来，连忙解释道：“是是是，是小王疏忽，姑娘心细如发，这也被姑娘看到了，实不相瞒，我确实有一胞弟名唤慕云西，这便是他的住处。他前些年丧妻后行为举止有些怪异，今日怕打扰姑娘雅兴，这便没有让他来迎，姑娘莫要怪罪。”
　　丧妻，怪异，蓝火灯？
　　我想了一下，道：“这样啊，若是失心疯一类的疾病，或许在下可以帮忙，我曾从母亲那学了些仙草制炼之法，专治疑难杂症，此法对非人族的医治颇有成效，不如您和我仔细说说令弟的症状？我可尽快备药。”
　　能看出来慕云中的脸色有些惊慌，他不愿外人插手家事，提起这个弟弟甚至有些羞愧，我这话其实不好回绝，作为兄长作为诸侯，没有多少拒绝的余地。
　　他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和我细说了慕云西的情况，就站在屋前，我施了一道法印，对狐王说是结合药物有助眠安神的功效，而药草我会在几日后送来。就这样我从狐王府离开，为这件事，特意在赤司殿后的花园里辟了一块地，种植可用的仙草。
　　就当，给这个可怜人带去一丝安宁，也给我未消的执念找个台阶。
　　但愿，他能明白。
　　除了这事，还有一件事，我有过怀疑，现在是时候去验证真假了。
　　……
　　回到赤司殿，大门前两个人影瞩目，除了那活泼的小姑娘外，还有一个人持长枪而立，看我的眼神里永远都带着恶狠狠的恨意，我习惯了，朝他拱手：“漆将军找我？”
　　漆引怒火中烧，从小蛮畏惧的神情里我看得出，这位来找麻烦的已经训斥过她了，我下意识挡到小蛮的前面，又问：“敢问漆将军，因何生气啊？”
　　“颜潇语，你别想耍花样！”漆引长枪一动，四周一阵风起。
　　兴许没人知道恢复法力后的颜潇语有多少能耐，但我心里清楚，如今这整个流域，除了刈魂，没有人能阻止我做任何事，他漆引也不能。不过，寄人篱下总得客气些，我笑了笑，回答：“出去走走，怎么招惹到漆将军了？”
　　“你联系诸王，想要做什么？”他问。
　　“了解一下风土人情。”我答得飞快。
　　“你最好不要有什么打算，刈魂费了这么多心思救你，可不是让你在流域乱来的。”
　　我再明白不过，救我的人从未有意束缚我自由，可他身边的人，一双双眼睛可都盯着我呢，这陌生的流域里，也没几个人把我当成自己人，是以行事谨慎，奈何这些眼睛，从没离开。
　　我与他打趣道：“他救我，也不是让我无欲无求，在这坐牢等死的。漆将军下次兴师问罪，最好还是带着证据来，免得伤了和气，伤了刈魂的心。”
　　他一时语塞收回法力，准备离开。
　　这人的倒是忠心昭昭，我灵机一动，叫住了他，道：“对了漆将军，你既然不放心我的行动，若是无事，明日你可于我一同前去尸蛊族部落，小蛮也一起吧。”
　　漆引回头：“去那做什么？”
　　我笑着整理衣袖，道：“松松筋骨。”
　　颜潇语在人间是个生意人，有些账，她总该要算清楚的。
　　出发之前，我趁早去刈魂那要来黄泉剑护身，还有那本他从杀手盟带出来的魔书。他没有阻拦，甚至都没问为什么。
　　“用完还你。”
　　“一切小心。”
　　不知不觉，我们之间竟然养成了这样的默契，把对方不该说的、不能说的心思都猜了个遍，最后留在面上的话里，满是营造出的相敬如宾。
　　此去尸蛊族部落，路上我翻阅了那本魔书，其中记载的诸多古方秘法，确实让人着迷，而借尸还魂之术，借谁的尸，还谁的魂，今日便得大白于天下。小蛮路上问了许多关于这部落的事，只有漆引站在一侧，沉默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部落位于原本妖界结界和魔界结界交集之处，如今妖界结界消失，魔界结界又有泄露，魔气将很快吞噬这个村落，而那些守着一方土地的族人，至死也不愿寻求逃脱之法，只一心想着修复早退化的结界，把希望寄托在一个人的身上。据那个人曾于我说的话，我手上这本魔书，千百年前，就保存在这里。
　　从流域西行不久，再次来到这里，似乎也没有什么变化，踏过破碎的妖界结界，就进入了这个古老部族的地盘。木质的栅栏里面是一户户独立成院的村户，绿树环绕，清河依傍。不出我所料，尸蛊族人迅速察觉到外人到来，一群人围在树林出口，看着林中出现的三个人影。
　　“好强的妖气。”尸蛊族族长赫站在人前，小声嘀咕。
　　小蛮的嗓门大，边走还边问着：“颜姑娘，咱们这就进来了？不是说不能出入吗？”
　　“是他们不能出入，不是我们。”我指着面前的众人，笑着说道。
　　尸蛊族人见状面面相觑，毕竟他们曾经想要除掉眼前的这个人，如今凤凰涅槃出现在此，一袭红袍耀目，发髻银钗也是一把利剑，周身一红一黑两股法力交缠，双瞳异色，亦妖亦魔，眼神中尽是狠辣，笑容如一把尖刀，术法之强大，仿佛弹指间就能摧毁他们世代守护的这片土地。
　　“怎么？不认识我了？”我继续上前招呼：“赫大哥，蕊言嫂子，张长老，吴长老，栩云姑娘，燕薇……”一个个名字叫得这些人面色如土，当我蹲下唤“燕薇”名字时，当年的小女孩已经长高许多，只有她还嬉笑着叫了我的名字：“是颜姐姐。”
　　“乖。”我摸了摸她的头，起身走到赫的面前，蕊言赶忙把一个五岁的小男孩拉到自己的身后护着，我侧过头一看，着实是个俊俏伶俐的孩子。
　　也不枉我花了心血，赠他那株保命的还魂草。
　　“这孩子都长这么大了。”
　　终于，赫忍无可忍怒吼道：“你来做什么？”
　　“我不能来吗？如今妖界正处统一抗敌之际，我来探望妖族的部落，还望赫统领多多包涵，”我刻意把他们口中的“王”说成一族统领，时代已变，妖界如今可只有一个王：“我料想尸蛊族的各位消息不是很灵通，这边来告知各位一声，你们派出去修复结界的骶已死，如今能救你们的，只有我。”
　　说着，我在手中化出那本魔书，老一辈的尸蛊族人顿时炸开了锅。
　　赫瞪大了眼睛：“颜潇语，我知你如今在流域的地位，你到底想要做什么？”说着，又看了看一侧事不关己模样的漆引。
　　我摇摇头：“我说了，我来告知各位，并没有想和各位商量的意思，今日起，尸蛊族部落将归属流域，听命于辜钦王，我来替王讨要些东西，作为你们投诚的诚意。”
　　此话一出，除了感受到威胁的尸蛊族人之外，漆引也瞪大了眼睛，他眼中的这个女人可从不会为刈魂做任何打算，打着王的名义，她是来报私仇的，话倒是冠冕堂皇。
　　“你要什么？”赫施展法术护住众人，似是不愿投诚，让人难办。
　　我只好出手，瞬移一击，针对的是那个让我疑惑了很久的女子栩云，招式一出周围的人都被撞开几米之外，硝烟方散，那女子被掐住喉咙跪在地上求饶：“别……别杀我！”
　　可笑的是，我瞥了眼周围尸蛊族人的神情，反而多数人松了一口气。是啊，这个在这生活了多年的人，再怎么亲近，也不是自己族人。
　　尸蛊族果然现实。
　　“上古神物幻世镜，可照出六界一切生物的过去将来，你族世代守护的圣物，其中影像，可以修改吗？”我从一开始从樾戈口中听到这个故事，就满肚子的疑问，就这么巧他在一次任务里发现了自己的身世，可他分明是顾浠畴的模样，通过这部魔书借尸还魂，哪来的什么妖族亲众，家族宿命。
　　当时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生怕触碰到他未愈的伤口，如今，我都不必在意了。
　　栩云乱了阵脚，眼神恍惚，早已不是当年和我说话那般趾高气昂，她哭着：“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那我来试试。”
　　话罢我另一只手施法，朝着记忆里那藏镜的屋子一挥袖，幻世镜已然落入我的掌中，再给它注入一道法力，所谓早已失效损坏的镜子突然发出一道极亮的蓝光，晃了在场所有人的眼，栩云眼中的血丝也更加通红。
　　那镜子里闪现出一段记忆：部族，养子，出走，交易，结界……
　　有趣的是，在我这里居然和樾戈所见一模一样，施法扭转捏造一段故事，对于幻世镜而言可一点都不难，上古神物怎会只有照出人之过往的功效，而这些其他的效用，都在这古老部落曾拥有的魔书里，写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如今这两本魔书，都在流域刈魂手里了。
　　我早就知道，一点都不惊讶，只是当时我不知用什么方式能温和地告诉那个人，即便真相近在咫尺。
　　同样地，在围观的人群里我也没有看到惊讶，反倒是谎言被揭穿时的尴尬和无措，众人突然无言，安静得可怕。什么养子，什么亲人，都不过是这个小小部族的求生之法，不择手段罢了。
　　“果然如此。”我叹了口气，松开了手，栩云拽着我的裙摆苦苦哀求，可她的话，我一句也没听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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