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灵转

　　梦境里，有我所经历所知晓的，也有我从未得知的，碎片一般闪过的画面。
　　那一次天火降世，把魔界千年辉煌付之一炬，死亡笼罩大地。颜壬烽带着妻儿逃出魔界后不久，在一个深夜里不告而别独自返回魔界，耗尽一生修为，为魔界补天……
　　同一个夜里，仙茹羽看着那人远去的身影，步伐坚定，一如初见时那魔界雄师前，意气风发的少年魔王，她只是轻笑情深缘浅，转身便重回神界，劈开天河界那原本就已存在的裂缝，融百草入河，以身化渠，引水下凡……
　　可不一样的是，在此之前，一个黑袍闯入魔界禁地，试图用外力破坏结界，惊动了黑魔林里一众妖怪，黑衣人受伤撤离，将一柄刻着不知名古老文字的金刚橛 偷偷放进了魔尊颜壬烽的寝宫。
　　天火降世时，那金刚橛发出阵阵嗡鸣，如山间钟磬，颜壬烽因事外出没有察觉，嗡鸣结束后，金刚橛化为火苗，大火从寝宫开始蔓延……
　　紧接着，天边坠落无数火球，生生轰开了魔界的四方结界……
　　六界陷入混乱。
　　“恭迎魔界少主回归！”刈魂做了个抱拳的手势。
　　“……”
　　刈魂的一声呼唤，才把我从这个梦境里唤醒。
　　梦回咒，是真是假？
　　我又晃了晃一团浆糊的脑袋，提醒自己冷静，刈魂上前问：“没事吧？”
　　“没事。”
　　这不全是我的记忆，是谁在提醒我什么……
　　在没有完全拼凑起这个故事，梳理出真相之前，这个秘密必不会让任何人知道。
　　而后，我们下了山，顺路去了棋友镇，那两条纵横的街道，热闹的来往人群，还有那家挂着酒旗的醉香酒楼，酒旗飘摇。少年不知流年蹉跎，出门洒脱。
　　“你不进去吗？”我听下脚步时，刈魂也停下。
　　透过那扇木门，能看到麦穗背着个孩子在打扫桌椅，一边还不忘和客人聊天，小鹿一从后厨出来，就被她拽到另一边训斥起来。算账的宝叔就这么笑着看他俩吵闹，胡姐端着热腾腾的饭菜摆到课桌上，转身去给那会流血的黑色兰浇水。
　　他们还是没有换一个老板娘，这生意做得也真不怎么样。我看那门前堆着的酒坛不多，想必和青楼的合作也已经凉了。还有，那黑色兰，是不能浇水的……
　　“潇语？”
　　是刈魂在唤我。
　　我低头思索了一阵，还是选择转身离开：“走吧。”
　　“他们在等你呢。”
　　“他们不该等我的。”
　　物是人非，大概就是这般滋味，杂陈心头，无处可解，见或不见，也没有区别了。
　　是我食言了。
　　微微一施法力，两个人便化烟消失在街头。只留下那一阵微风，把醉香楼的酒旗吹得更高，偏就是那一瞬抬头，大嗓门麦穗连忙跑出门外，看着那飘扬的酒旗，连声道：“是颜姑娘，颜姑娘回来了！”
　　小鹿闻声而来，四处张望不见人影，拍了一下麦穗的脑袋：“你又胡说八道，这里哪有什么颜姑娘？”
　　“你懂什么！咱们颜姑娘可不是一般人，要不你怎么解释刚才那阵大风，这酒旗被吹得老高了！”麦穗还是那般得理不饶人。
　　“得了吧，一阵风而已，你激动什么！老天要刮风下雨，你也归到颜姑娘身上！”
　　“她可不是一般人。”麦穗灼灼的目光仿佛跟随落日余晖，照在我脸颊，越来越烫。
　　别等了。
　　正因为她不是一般人。
　　……
　　恢复法力花了我几天的时间，在赤司殿的最高处，山腰伸出的平台上，眺望整个流域，那曾经流离失所的妖族竟然过上了与世无争的生活。
　　“姑娘今天也不出门吗？”自从棋山回来后，小蛮每日都期待着和我出门，赤司殿空旷，确实冷清。她站在我旁边，小心问。
　　“出，我们走。”
　　我能完全控制掌心法力的强弱，有些事该去做了。
　　小蛮前去通知刈魂，进出流域，我都会让他知道。
　　刈魂坐在高位上，听到消息笑了出来：“她思虑周全，还考虑到了我。”
　　“小蛮不明白，王什么意思？”小蛮一头雾水。
　　漆引站在一旁，冷冷地说了句：“她应该知道，你会监视。”
　　“我没有，”刈魂笑着摆摆手：“她想去哪里都是她的自由，只不过，如今的六界恐怕只有流域能留下她了。去吧。”
　　大战过后，六界都知晓了颜潇语的存在，当日的天谴没有斩草除根，反而引发了魔界魔气四泄一事，除了妖界，其余各界都成了敌人。
　　我在流域“妖界”牌坊前站了一会儿，进出往来的人很多，大多对我的态度谦和，听到小蛮赶来的声音，这才施法离开。
　　“姑娘去哪？”
　　“蜀山。”
　　【切换地图：蜀山无极殿】
　　清冷大殿中央只立着三个人，掌门人手里拿着拂尘和掌门大印，焦急踱步，另一个白髯老头坐在地上，看着面前跪着的青年人。青年一身道袍，袖上是古来仙鹤，象征着真传弟子的身份，一双眸子清亮澄澈，还真会被错认为姑娘。
　　反正，我在初见他时，也这么感慨过。
　　“雾痕啊，你怎么还是不明白？蜀山对你寄予厚望，你不要再执迷了。”掌门人念叨着。
　　老头没有说话，路雾痕也没有。
　　“如今仙界都听闻你是苍穹剑主，是神剑选定的主人，你师父又是蜀山唯一的真仙，所有人都在等着你继承他的衣钵，成为仙界之主。你也知道如今六界动荡，神界坐视不理，妖界跋扈破了锁妖塔千年封印，你师父年事已高，你能不能懂事啊？”掌门也跪在他面前，哀求道：“就当我求你，可以吗？师兄！师兄！”
　　路雾痕抬头看着面前的两位老人，终于开口：“我醒来那天开始，掌门就一直在说这样的话，我听得到。”
　　那场大战后，路雾痕身上也受到魔气影响昏迷，昏睡十日后被救回，此后五年，都未曾离开蜀山半步。
　　“可你不懂！哎！”
　　白发老头枯净在迎战刈魂，在锁妖塔一役中受了重伤，又在宕州那场大战里为救回路雾痕受到魔气影响。他比任何人都明白路雾痕的心思，这是他从小养大的孩子，他给了他短暂的自由，告诉他天下的道理。可如今，却不知还能为他做点什么。
　　雾痕看着师父，眼中都是红血丝：“师父栽培之恩，救命之恩，雾痕永远不会忘记，如今苍穹剑已不在我手，我还不如蜀山一个普通弟子，掌门的要求，雾痕办不到。”
　　白发老头咳嗽了两声：“可怜的孩子啊！可怜啊！”
　　“杀进妖界流域，就能夺回四大神剑，至于提升你的法力，我们几个老头愿意将毕生功力传授于你。”人至末路，果然什么都能做出来。
　　修仙讲究一个天分，与仙道无缘者就算能修得长寿，也达不到真仙不死的境界，所有的蜀山人都看着这个从鬼界转世而来的人，相信他的骨子里携带着巨大的力量。当然，他确实有天赋，可这从不该是他的负担。
　　至少，我们都这么认为过。
　　“雾痕啊，仙界需要一个人去振兴，他日与妖界开战可能还有胜算，你在人间历练了这么久，应该也是明白局势所迫，只要你答应，等仙法与你一身法术融合，你便可以自由来去。”掌门说着，手中金印散发金光。
　　原来传闻中路雾痕闭关修行，不过是受困于蜀山，无异于囚禁。
　　他从醒来那天开始，师父为他驱除魔气耗心费神，走火入魔，如今心智受损，脾气古怪，阴晴难测。他始终没有忘记那一天，多少人命丧魔界结界之处，他的好友为修复结界流尽鲜血，他爱的人身负重伤，如今在神界失去消息，如果他没有被带走，或许，能为大家创造一线生机，即便献出自己的性命。
　　他心中满是悔恨，如今要他披甲上阵，对抗妖界，未免太过苛责了。
　　我懂的。
　　青峰层峦叠嶂，云雾缭绕间，曲径通幽，蜀山门前有两名弟子，挡住了妖界来人的去路。
　　“不错，蜀山这灵气充沛，还修成了结界，比以前多了点仙界的意思，”我拍了拍守门弟子的肩膀说道：“我找路雾痕，麻烦通报一声。”
　　小蛮就跟在我的身后四处张望，对蜀山似乎非常好奇。我也是第一次来到路雾痕总挂在嘴边的“家”，可没料到会是以这般尴尬的处境。
　　“妖界中人，休得无礼！”守门弟子拔剑相向。
　　我笑了笑，道：“我是在看望朋友的，不是来闹事的，还请道长通融。”
　　“你是何人？为何知道路师兄？”
　　“颜潇语。”
　　这个在大战之后就消失了的名字，外界之人不知死活的名字，除了人间响彻四海八荒的名字，就这样云淡风轻地传到了蜀山弟子的耳中，两个弟子面面相觑，一会儿才作答：“你活着？”
　　“是啊，让路雾痕也知道一下。”
　　“不可能，你乃乱世之源，人人得而诛之，看招！”守门弟子非要动手，我只好随便招架一下，后撤两步，口中念咒，召唤出一把神剑，通体蓝光的剑刀，从天而降。
　　凌厉的剑气把蜀山的竹海震得摇晃，天剑落地时，地面尘雾四起，我站在剑前为其注入一道法力，顿时间，苍穹剑鸣声响彻整个蜀山云海。
　　“你们不叫，我自己叫他来。”
　　当时的我只知道路雾痕回到蜀山闭关修行，不知其中原委，想来他行动自由才召唤苍穹剑，让苍穹带我找到它的主人，可若料到蜀山内波诡云谲，我定不会让他陷入两难。
　　可惜，晚了。
　　路雾痕三人在大殿听到剑鸣，移形换影便出现在山门处，我还没来得及与他挥手打招呼，就感受到一股强烈的剑气朝我袭来，人剑合一的境界，是枯净。
　　老头子不问黑白直接出手，逼得我一瞬幻化黄泉剑，合十抵挡，见招拆招中我看到路雾痕面色苍白，很是为难。恢复法力后，这等功力早已不是我的对手，但我本无意在蜀山伤人。抽剑后撤，一掌回击，把发疯的老头打晕在地。
　　“颜潇语，你还活着？”蜀山掌门直勾勾看着我，却不敢上前一步。
　　我点头：“是，我本是来看朋友的，不料惹得大家不愉快了。”
　　路雾痕也盯着我，我能看到他眼眶潮湿，像我一样庆幸；也能看到他嘴角抽动，似有恨在纠缠。
　　熟悉的面容带着无尽的疲惫，那我我准备好要说的话，如指尖沙，所剩无几。
　　“看到你没事，就够了。”
　　我和他这些年在人间，走遍了五湖四海，见过江南大漠，看过许多的世事和世人，早就有了不必言说的默契。我听他无数次提及自己的师父，那般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在动手那一刻我就明白，这位白发老人虽是第一次见面，但他应该就是雾痕最敬重的人。
　　“动手非我本意，苍穹我还得带走，不过你放心，没有你，它不能伤害谁。”我收回苍穹剑和黄泉剑，朝小蛮使了个眼色，暗示离开。
　　没走出几步，路雾痕挥手撤去了蜀山的结界，朝我跑了过来，边跑边说：“你去哪？”
　　“妖界，流域。”我回过头看他，一高一低，仿佛初次相见时，他从老槐树上跳下来，我俩撞到一起的模样。
　　那一瞬间，我流泪了。
　　想了一下，我朝在场的众人说了句：“我颜潇语在此承诺，有我颜潇语在妖界一日，妖界绝不会踏足蜀山，更不会破坏蜀山结界。”
　　如果可以，我们还能像最初那样，不在意身份，不介意谎言，做江湖侠客，谈天说地吗？
　　我们都知道，梦会醒的。
　　我这么说，不止表达我的立场，当然也希望给刈魂一个牵制，起码从此之后他们不必担心妖界的主动袭击，可以有时间整顿门派，治疗伤患。这或许是颜潇语最后能为路雾痕做的事了。
　　“在那，你不会有危险吧？”雾痕问，温柔的语气一如往常。
　　“不会，”我笑着朝他招手，这本是我想象中我们相见时的举动：“雾痕，做你认为对的决定，我会再来看你的……”
　　话音未落，人已消失在竹海中，只留下路雾痕朝天边张望，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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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切换地图：神界百草园】
　　九重天上，百草园中，一只蝴蝶飞过。
　　“刈魂？”
　　“是他没错，现在颜潇语还好好地活着，全靠这一手撑起流域的妖王，不过传闻他们婚期将近……”蝴蝶精灵抖动着翅膀说话。
　　她对话的人，只身立在一片荒土中央，身形单薄，白衣轻扬，珠钗全卸，脚边是蒸蒸而上的仙气，可嘴唇没有半点血色，手上挂着一副闪着紫色电光的镣铐。听到这话时，那双漂亮的眼睛里，透出疑惑。
　　“是吗？她活着就好，怎么都好。”她语气轻得快飘散在风里。
　　“五公主，你从经历天劫后醒来就一直在问别人的事，你看看你，好好的为何要与天帝作对？你闹这么一出，有什么好处？”精灵有些急了，说着说着撞上了一个狭小的结界，那个圆圈一般的结界，就是现在五公主的天地。
　　“没好处，但我必须这么做。”这话她仿佛已经说了无数次，再说时显得云淡风轻。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
　　神界五公主在人间游历了近一百年，什么人情冷暖都看到了，却偏偏愈发看不懂神。三公主奉命把她从大战现场带走，一回到神界就在凌霄殿闹着要下凡救人，众神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无人回应。闹大了，天帝一怒就罚她到荒废的百草园禁闭，她说，她没错。
　　蝴蝶飞到她面前，语重心长地说道：“公主！天帝如今看着下界战乱四起，心情本就不悦，您还要和他对着干吗？六界大战一触即发，您的立场怎么还能向着外人？您想想，当年这里的主人仙茹羽，她的下场……”
　　“天下风云，本就会变，故步自封，死路一条。”
　　五公主打断了蝴蝶精灵的话，语气同样坚定，神界腐朽顽固的制度，自以为是的强大，已经被他们口中下界的低级种族所窥破，而养尊处优的神，慌张却不许人说。
　　她都能看穿，堂堂天帝如何不能？不过是为稳定人心，是必须做的事。而她在灵霄宝殿上说的话，也不过是为了唤醒装睡的神，是必须要说的话。
　　可奈何，漫天诸神早就习惯置身之外，遇到这等事，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主动对抗。
　　这一出后，她才明白颜潇语常笑谈的命运，原来这么具体。
　　这荒芜百草园中的过往，确实是一种警告。
　　“他呢？”
　　五公主看蝴蝶精灵沉默了一会儿，语气温和下来，吐出两个字。
　　“他……很好，”每次提到这个人，蝴蝶精灵眼中流露出心疼，每次说到这个人时的五公主，好像是神界最可怜最脆弱的人，她顿了一下又说：“这些日子散仙都齐聚蜀山，商量合力自卫一事，还说要组建联盟，选他做首领。他应该也要出关了吧。”
　　她满意地笑了笑：“那他应该不好，特别不好。”
　　笑完，流下两行清泪。
　　“公主，他是凡人啊。”蝴蝶精灵看她流泪，小声说道。
　　“我知道。”
　　“你们不会有结果的，就算他成了真仙，神与仙可不一样，总之，你何必……”
　　五公主打断她：“放下，何其难。”
　　两个拼了命也要去追求自由的灵魂，巧合地都被困在密不透风的牢笼里，伤痕累累，无法挣脱。一个在九重天上的方寸地，一个在蜀山之巅的无极殿。一个落罪公主，一个仙盟首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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