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灵转

　　蛮九还是喜欢站在楼口等刈魂，每次他来，她比谁都激动，那尖叫声，好像天边的红月都能听到。
　　“颜姑娘，今日怎么了？王还没过来？”
　　我有时看月看得多了，觉得那月亮就是自己。
　　“颜姑娘！你都不着急吗？该不会出什么事了吧？我记得之前有几个小妖说起，这其他族类对于王救你回来很是不满，说你不属于这里，要把你赶走。”蛮九跪在我脚边，扯着我的一身红衣说道。
　　“我本就不属于这里。”
　　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关于我要做的事，关于雾痕和五公主。
　　而刈魂，既是恩人又是仇人，我没有立场恨他也没有立场帮他。
　　“大王说，颜姑娘曾经受过很重的伤，你一定很难受。”
　　“小蛮，你知道魔界吗？”
　　“魔界？魔，不都是困在极西之地的族群吗？他们非常排外，听说外族进了魔界必死无疑。”
　　必死无疑。
　　那我还在想什么？
　　蛮九见我又不说话，自己走回门口看着那无尽的楼梯，是否有那白衣胜雪。
　　等来的，是执长枪的漆引，杀气腾腾地站在大殿门口，小蛮跑回我身侧时还摔了一跤。
　　蓝发少年的眉眼里写着严肃，我不想和他有任何交集。他开口道：“颜潇语，你和我去一趟前殿。”
　　“不去。”
　　“你必须去。”
　　漆引走近时带着的杀气有些出人意料，他很着急，小蛮拽着我的裙角躲到了我身后的位置，小声在我耳边说了句：“不会是出事了吧？”
　　“刈魂有事？”我大概能猜到几分，这里正在发生的将要发生的事情，刈魂的处境并没有表面那样风光，一个从人间来的小子妄想统治已经分裂了千年的妖族，何尝容易。
　　漆引一把拽起我的胳膊：“跟我走。”
　　我无力反抗只能配合，走出高楼飞身下楼时，楼下喧闹的景象逐渐清晰，聚众的种族把前殿大门围得水泄不通，仔细一看还能看到他们脸上的愤怒和不满，手里的武器闪着灵光，多少有四五个种族的人。
　　——他们要造反。
　　漆引长枪一挥，小喽啰们不敢上前，他倒也护着我，一步步走入前殿，五年里我从没离开过楼顶，更没想到赤司殿的前殿如此辉煌气派，那日我一席红黑相间的长裙异常显眼，经过怒不可遏的各族首领，站到十层台阶下仰望那银发少年。
　　刈魂身侧有一道强大的灵力障，其术法来源不难看出，台下这些心怀反心的首领一众武器都不在手上，想必就是为了铸造这么一面屏障而做，这种场合我的出现能改变什么吗？我倒觉得，是聪明绝顶的刈魂，请我来看一出好戏。
　　漆引好像并不知情，那种紧张和担心溢于言表：“王，你怎么样？”
　　一身玄衣华服的刈魂，如瀑的银发梳得整洁，白玉发箍闪着清亮的光芒，那少年依旧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摇了摇头道：“我没事，不是让你带潇语走吗？”
　　“为了这个人，走到这样的地步，值得吗？”漆引问出这话时，声音都有些颤抖。
　　刈魂却保持着春风般神秘的笑容：“当然，你们先走，我不会有事的。”
　　此话一出，身侧的那些首领们不乐意了，那鹰族首领耸了耸肩：“小子，今时不同往日，你的法力根本挡不住我们几十万大军的，妖界怎么能由一个半人半妖的怪物说了算？”
　　“就是，小子，交出四把神剑和魔书，我们就饶你一命。”
　　漆引一挥长枪挡在台阶之下：“先问过我的长枪。”
　　我背对漆引，面向刈魂，抬头看了看他的模样，果然还是那副自以为是的嘴脸。
　　我无所谓，谁生谁死，都一样。
　　“喂，你叫颜潇语是吧？你爹是上一任魔尊颜壬烽？”一个沧桑的声音响起，我顺着声音转过身。
　　白髯老人抚过胡子，说道：“我们不管你和这小子什么关系，看在前任魔尊与妖界缔结友盟的份上，我们可以放过你。”
　　我不说话。
　　“颜潇语，现在只有你有法子救刈魂了。”漆引忽然在我耳边说了一句。
　　“救？凭什么？”
　　做人，颜潇语是个生意人，做妖，颜潇语是天谴。
　　亏本买卖，我没兴趣。
　　果然，迎接我的是漆引狠绝的眼神：“你这个人，刈魂是为了救你才法力大减的，如今的局面你也有责任。”
　　法力大减，看来我没猜错，如果仅凭聚灵修炼恢复的话，我不可能在五年内就醒来，那本魔书不是什么好东西，付出才有回报，想必刈魂是耗了自己的修为救我一命的。
　　这一点，是他的心甘情愿，我没多想。
　　“我没办法。”
　　就算我想帮，我也要有能力啊，如今的颜潇语法力全失，如何对敌？
　　“你不是号称智谋无敌吗？”漆引追问。
　　“无敌，就不会落到你们王手里了。”说完，我转身看着刈魂，直接问他：“刈魂，你当年是怎么管住这些人的？如今反了，你打算怎么做？”
　　刈魂眼前一亮，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消息一样，笑着说：“潇语，四大神剑各自的用处，只有你我知道。”
　　四大神剑，明白了，这果然还是你的一出好戏，我现在和你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姑且帮你一把。
　　我看着刈魂，笑了笑，伸出了手。
　　刈魂笑得更灿烂了，一挥袖，我发髻上的发簪落到我的手心，逐步化作碧落剑的模样。
　　碧落做发簪，用心良苦。
　　身侧的人开始躁动：“什么东西？”
　　“这就是传闻中的四大神剑之一吗？”
　　“颜姑娘，你想维护这小子？”
　　我一把握住碧落，上前一步：“我奉劝各位一句，刈魂带领妖族各个部落聚集于此，给流离失所的各个部族一个重新生活的环境，他没有害过你们，反而比某些一心想着自己的人强很多，各位如今推翻流域的政权，回到原本分裂的局面，六界分崩离析，妖族如何自处？魔界蠢蠢欲动又当如何应对？望诸位三思。”
　　“小丫头片子，我们自有推选的首领，要想活命赶紧走吧！”一人道。
　　“是吗？那正好，把这位新推选的首领教出来，和辜钦王比一比，这不省了很多事吗？”我继续说着。
　　“你……少废话，连你一起杀！”
　　躁动一起，四面楚歌。
　　看来，还真得靠我。
　　“漆引，你去帮刈魂。”
　　“靠你一个人？”
　　“不是靠我，而是靠它。”说完，我手心覆上碧落剑剑刃，魔界之血滴落魔界之剑因此激活。
　　我的法力虽弱，但魔族之血还能刺激碧落剑，我需要的是看到剑灵，这样无论是回影大哥还是贺夕睬，都是我们的胜算。
　　同时，漆引挥过长枪和刈魂里应外合，那道屏障即将攻破……
　　碧落剑从我手中脱出，飞入半空时闪着熟悉的光芒，仿佛那死亡的气息再次逼近，我退后了一步，猛然间，眼前出现了一个黑衣人形，流苏长披黑羽红带，最熟悉且陌生的，还是那双明亮如月的大眼睛，如今黑瞳深邃，如地狱杀神。
　　“你还在？”
　　我的语气里带着庆幸，十娘的牺牲是值得的，而玲儿和回影，应该在某处团圆了吧。
　　黑衣人握住碧落剑站立时，周身环绕着魔气似是一条黑龙让人无法靠近，长剑一挥，强大的冲击力震得众人频频后退。
　　“是谁？”
　　“神剑剑灵？”
　　“贺夕睬，你还活着？”这孩子气的话，来自刈魂。
　　贺夕睬看了看我，冰冷的眼光里充满了绝望。那眼神是在询问：救或不救。
　　我点了点头。
　　贺夕睬一剑便劈开了那道屏障，众妖首领捡回自己的武器时，眼中尽是不可思议，步步后退，宣布撤退……
　　胜败，一目了然。
　　当辜钦王在众目睽睽之下斩杀所有叛逆，大殿血流成河无人敢吭一声时，我准备离开。贺夕睬眼中无神，只是随着碧落剑，跟在我身后。
　　刈魂在自己的衣角擦了擦手上的血迹，看着我离开却没有说一句话，反而是那漆引收了长枪问他：“她就这么走了？”
　　“我知道。”
　　当然，我也能听到。
　　踏出大殿，躲在柱子边的小蛮便冲了出来，拽着我的胳膊问：“姑娘没事吧？王没事吧？”问完才看到我身后杀气腾腾周身黑气的贺夕睬，往后退了几步：“这是？”
　　“解决了，我们回去吧。”
　　“姑娘没事就好。”
　　贺夕睬无言，我转身看了他一眼，无可奈何地轻笑了一句：“呵，你我的处境还真像啊，你既然出现了，就走吧，而后我若用到碧落，你再出现也可。”
　　“我留下。”
　　贺夕睬的声音明显比以往深沉了许多。
　　“随你。”
　　回影也好，贺夕睬也好，都是碧落剑里冰冷的魂灵。
　　第一次漫无目的地游走在无边的流域，看这里与众不同的风景，身边的小蛮叽叽喳喳地介绍着每一处地方，而身后的贺夕睬仍旧一言不发。往来的妖族脸上带着笑容，看来久违的安宁对于这些底层的妖族而言，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从我身侧经过的这些人，对于方才大殿发生的事，似乎一无所知。
　　直到，有一个人经过。
　　我能感受到那男子身上与众不同的气息，绣金领，墨蓝袍，强大的法力在周身流动，最引人注目的是他提在手中的那盏蓝火灯，我怀疑自己花了眼，停下来回头看时，那男子宽大的袖子遮住了那蓝火灯的光芒，人也逐渐在人群中隐去。
　　看着我回头的小蛮不解，问道：“颜姑娘，怎么了？”
　　不灭的蓝火……
　　我反问：“你可认识方才那人？”
　　小蛮踮着脚张望了半天：“颜姑娘说的是谁？”
　　“领边大片的金线绣图，可是某族的首领？”
　　“啊，那个大高个啊！”小蛮倒是记了起来：“绣金领的在妖族一般是狐族的皇室一脉，我前些日子溜去大殿的时候见过他，他总是站在很远的地方，想必身份地位不及首领。”
　　“狐族？”
　　难得这偌大流域，有了让我提起一丝兴趣的人，莫不是自己还对那蓝火的来源有着某种执念，对那跌落魔界的人有着一丝期待。
　　小蛮见我追问，自己倒也兴奋起来，拽着我的胳膊说着：“咱们王收服各大妖族时，只有狐族是不战而降的，可以说是最早归顺王的一族，大概是因为凡间对于狐族的领地强占最多，他们也期待有人能带领他们有更好的生活。”
　　不对，妖族和魔族实力悬殊，千年前也是对立的，妖的手中拥有魔界蓝火，绝不是什么正常的事。狐族地盘被占，和魔界一次突如其来的袭击有关，那场仗几乎毁了半个青丘，狐族的人想必比任何族类都恨魔。越这么想，我越发觉得，这个人是故意出现在我的面前，引起我的注意，他又在计划什么。
　　狐族当年与魔族一战，有太多蹊跷，他们的归顺或许也有另外一番原因。
　　想来，我也许久没动过这般心思了。
　　走着走着，又回到了空荡荡的寝宫，又看到了站在窗边的身影，一身素衣没有半点血迹，回头笑着，一如既往。
　　“你终于肯出去走走了？怎么样？流域虽比不上人间，但妖市也算热闹的，有什么有意思的事么？”刈魂向我走来，我侧过身向床榻走去。
　　看到刈魂，贺夕睬一瞬间化回了剑中。
　　小蛮笑着：“颜姑娘近日精神好了很多，以后我会多陪她出去转转的。”
　　刈魂倒温和，点了点头，又走向我：“潇语，你的伤恢复得差不多了，只差最后一步，咱们选个时间，你随我去人间一趟，去那棋山破开你身上泰浒的封印，这样你就能完全恢复法力了。”
　　颜潇语和高灵轲的交易，就是为了泰浒的封印。
　　回棋山吗？人间吗？
　　“或者，你想去哪都行，我和你一起，”刈魂笑着。
　　他倒是想得开，家还是家，可我有什么颜面回“家”呢？随我一同前去的朋友无一人回，灵轲集齐的四大神剑我一把没有带回，如今在人间，高灵轲失踪，颜潇语也销声匿迹。也不知是否因今日之事开了心窍，我鬼使神差地朝他点了点头，刈魂立刻笑了起来，一如初见时人间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
　　“那我们明天就出发，这流域的事就丢给漆引了。”这话完全不像是从一个新兴帝王口中说出的。
　　我没有情绪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思及故人，暗生惆怅，只又点了下头：“你定吧。”
　　人间。
　　从流域红月的一端穿过，便是人间的地界。
　　飞行时风景轮换，路途不远，不出一会儿我与刈魂便一前一后到达棋山，那熟悉却又陌生的山口，悬崖便若隐若现的记忆，让我一瞬间真的以为，自己的就是高灵轲转世的魂，望见前世自己的死亡。
　　刈魂在我身后站着，一言不发，上下打量着这个山洞。
　　“泰浒上神，如此慈悲，又如此残忍。”
　　我自言自语了一句，淡淡感慨自己不可选择的身世，也不知天谴存活，究竟是福是祸，薄情半生，又被情狠狠地伤过，当年上神的一念之仁，究竟是对是错。
　　“能活着，总比死了强，”刈魂接了我的话，却又像在说他自己：“现在你相信了吗？你我才是一路人，你和樾戈，太不一样了。”
　　他淡然地提起这个名字，仿佛一个陌生人，我也淡然地听着这个名字，仿佛遇见已经是千万年前的事。
　　“他的身体里不过一个下等灵魂，目光短浅，犹豫不决，不像你……”
　　我摇了摇头，道：“出身是注定了很多事，但并非注定了一切。”
　　“是啊，你要是不和那高灵轲做这样的交易，我也不会遇到你了，难得这世上还有个有趣的人。”刈魂笑着，挥袖点亮山洞，我们二人走进山洞，那封印开始闪着白光。
　　峭壁一侧被劈过的痕迹犹在，顺着那缝隙看进去，还能窥到点点的星光。走出棋山的颜潇语实则只有一成的法力，尚不如修行百年的小妖，但这封印背后随着岁月沉淀积攒的灵力，却是强大而未知的神魔结合之力。
　　我没想到，带着四大神剑来这解救自己时，会是这样的心境。
　　刈魂在掌心化出凌霄和苍穹，我也随之化出黄泉与碧落，四把神剑一汇集便发出刺耳的剑啸，互相牵制，互相调动，连此前认主封剑的苍穹，也开始散发蓝光。一阵掌力催动，四把神剑直指山壁，四色剑光汇成一道彩虹在轰隆巨响后消失于灰尘中。
　　满天灰尘里，我身体每一个毛孔开始接受这股陌生的力量，好似从来就不属于我的力量，先如涓涓细流，后如醍醐灌顶，惊涛骇浪撞上礁石后，瞬间风平浪静。
　　我握了握拳，感受着这股力量，当它彻底融在我的血液里时，我知道这才是我。而在人间流浪百年的那个颜潇语，就像梦境里出现过的替身，她的经历，对我开始有种莫名的陌生。
　　那一侧的悬崖埋葬着两个一生执着的凡人，埋葬着忠诚和倔强，应该也埋葬着所谓魔界少主的一身傲气。
　　闭眼，睁眼间，眸中闪过蓝火的焰光。
　　蓝火明灭之间，我似乎看到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人影，高大如巨山，他手持一柄金光四溢的长剑，在释放阵法封印时，口中还念起了另一个咒语——梦回咒。
　　果不其然，我的意识跌入一个远古的梦里，梦境破碎凌乱，那是一场所谓的天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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