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灵转

　　现在的我，在这种热闹里藏身是最好的，寻一处房檐，抱几坛醇酒，醉上一场。什么都不想，什么也不在乎。
　　屋檐下是车水马龙，屋檐上是朗朗乾坤。
　　忽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那个笨拙的身影正颤颤巍巍的爬上屋檐，我没有多话，自顾自喝着酒。
　　贺夕睬坐到我旁边时，问：“潇语，你怎么爬到这么高的地方啊？”
　　“我是妖，我不需要爬。”
　　“我爹之前也很喜欢喝酒，特别是我小时候病得很重的时候，每次他坐在我床边啊，都是一阵浓浓的酒味，不过还好，我那时候几乎是个药人，一股药味，正好臭味相投。”贺夕睬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笑着讲他的故事。
　　我明白他在逗我开心，我也回他一个微笑：“你爹是担心你。”
　　“可喝酒并不能解决问题啊。”
　　“我知道，我只是觉得，昏昏沉沉的，比醒着舒服。”
　　贺夕睬拿着他的碧落剑，说道：“什么时候我能摆脱这个东西，去看看真正的江湖。”
　　这么多年与酒打交道，我早就不会再醉，听他这话里的悲伤，我递给他一坛：“来，尝尝，喝酒也是江湖的一部分。”
　　他大概是第一次饮酒，一口下去咳个不停。
　　我笑了：“你，已经在江湖里了。”
　　“时间不多了，我想看更多的风景，遇见更多的人，像你一样有意思的人。”
　　“我？有意思？”
　　“嗯，你和那天那个叫樾戈明明相互之间很熟悉，为什么要吵成这个样子？”
　　我看了看他那一脸的好奇，说起自己的事情：“我和他，从一开始就注定不是一路人，我要靠自己的力量改变现状，保护我身边的人，而他有他的任务，他为别人拼命。”
　　“这么说来，你们都是和那些书里的大侠一样。”贺夕睬眨巴着眼睛听着故事。
　　“他？傻子，再傻不过了。为那些人拼命，什么也得不到，那些人还不一定领情，这些事已经束缚了他的一生，除非他自己想通，否则谁也救不了他。”我说着说着，喉咙一阵腥热，一口酒下去，硬把血液压了回去。
　　“听你说了你的故事，我倒是觉得，他很在乎你，否则不会把一个顺利的计划自己搅和成现在的样子。”我曾与贺夕睬说过此前的事情，寥寥数语，他竟看得如此透彻。
　　听完他的话，我回头看着他，清澈的眼神里看到模糊的自己。
　　是啊，我大概也是被自己的情绪蒙了心，我早该知道，樾戈他也很挣扎。
　　只是，知道又如何，我们谁也改变不了现在的僵局。
　　越是深情，越是羁绊，越是伤害。
　　他在乎我，我才更难受。
　　就这么瞪着他，我两行热泪溢出眼眶，看得贺夕睬不知所措：“潇语，你……”
　　洒脱一抹，我站起来，冷风透过衣衫刺入骨头的时候，自己异常清醒，心里也舒服了不少。
　　“我们回去吧。”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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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日子，我们沉浸在各自的问题中，万万没想到，有另一双眼睛已经盯上了我们。
　　一日下午，雾痕穿戴整齐，异常精神地去敲五公主的房门。
　　“什么事？”五公主开门问。
　　“我发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晚上城西石桥边，我等你啊。”路雾痕说完就走，匆匆下楼应该是要去准备什么。
　　五公主手里还握着那失去灵力的晶石，一手揣兜里，关门换衣服。
　　谁也不曾料到，最好的时刻，已经停在过去。
　　城西的石桥，是浮倾镇的姻缘桥，传闻中真心相爱的男女，若携红线通过这座桥，便能白头偕老，永不分离。夜晚，桥边有人用红线拴着红灯笼，整座桥都是明亮而热闹的，似是会跳动的心脏，又像边城的红月。
　　只是，一神一人，如何偕老？一人一神，何来白头？
　　路雾痕握着红线，在桥头准备给五公主一个惊喜，这件事情他想了很久很久，最终决定的时候没有和任何人说起。他想和五公主一起浪迹天涯，以后即便被从蜀山除名也没有关系，他知道，他的一生很短很短，他只希望在这段有限的时间里，陪着她笑着，过一辈子。
　　多么单纯的愿望，放在任何一个寻常百姓身上，都再普通不过，可对于他们，难于登天。
　　五公主换上一席红裙，丝质的粉色外衬飘飘，宽袖间白纱如舞，青丝如瀑，戴着雾痕送她的朴实玉簪，浓妆淡抹，媚眼勾魂，推门的那一刻，足以惊艳世间众生。
　　娘曾经和我说过，神界最美的，以前是天后，现在是五公主。
　　她的每一步都吸引着路人的眼光，走过这一路，她心里想的却只有一个人，她要赴一个人的约，不论付出什么代价。
　　桥头那人，还在等她。
　　夕阳落下，街边的灯光显得更加明亮，周围越是安静，那人声越是鼎沸，在这样的街头，却撞上故人的身影。那个人也美极了，和她对面，照镜子一般，五公主不敢相信地瞪大了双眼，那人身上的脱尘气质比她更多，而她的眉目真情又比她更胜。
　　“五妹，好久不见。”
　　“三姐……”
　　在人潮涌动之中，两个倾世美人的照面，把时间定格。
　　“五公主。”身后的人声音刚至，五公主便失去知觉。
　　人潮中，眨眼的功夫，三人都消失了。
　　待五公主醒来，已经身在江中小洲，三公主的结界里，无法离开。五公主嚷嚷起来：“放我回去，三姐！”
　　“五妹，闹够了，该回去了。”三公主的语气比本人的气质还要清冷。青也站在她身后，始终是让人全身发麻的微笑。
　　五公主尝试用法力劈开结界，可她自己也很清楚，在凡界受了这么多次伤，她的法力已经大不如前，尝试未果，只能舌战：“三姐，我没有胡闹，我是真的有要事，办完这一件事，我就和你回去不行吗？”
　　“回天石破裂，仙魂离体，还不算胡闹吗？”三公主的眼里更多是姐姐对妹妹的关心。
　　“五公主，你也知道这事瞒不了天帝，三公主得到消息便来寻你，是为了减轻你的罪行。”青也解释。
　　五公主反而理直气壮：“我不在乎，从我离开神界的那天起，我便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罪我都认，三姐，你放我走，好不好？”
　　“神界，除了你师父仙茹羽，就是有三公主最心疼你了，五公主，你还不知道回头吗？”青也说道。
　　回头？你叫她怎么回头。
　　“我没错，我也没必要回头，我帮我的朋友没错，我爱我爱的人没错，我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需要回头的。”
　　“擅自下凡，罪当削职；仙魂离体，罪当天绞；思凡不悔，罪当天诛，霓舞，你必须和我回去。”三公主红了眼。五公主却死活不答应：“既然都已经有那么多条罪名了，那加上一条违抗之罪，也没什么大不了！”
　　三公主挥袖起来，便是一掌正中五公主的脸颊，黄衫飘落时，五公主也红了眼。
　　青也看着两位公主的沉默对望，只能开口：“五公主，这次下凡三公主也没有经过请示，她不是来抓你的，而是编了个借口说你在百草园静思，只要你回去，还来得及搪塞过去。”
　　霓舞看着神界唯一一个疼自己的姐姐，从小就护着她放纵她任性的姐姐，寡言少语却很爱她的姐姐，她何尝不难受。
　　“三姐，霓舞求你了，我现在不能回去。”
　　“就为了一个罪犯和一个凡人？”
　　“三姐，潇语是我最好的朋友，而雾痕，他是我这辈子唯一的也是最爱的人。”
　　“你——”三公主话未出口，袖中长剑已经搭上五公主的喉咙。
　　青也连忙上前阻止：“三公主！五公主，三公主就是清楚你不会轻易和我们离开，这才出此下策把你绑到这里的。”
　　“姐姐，我求你了，我不能这个时候走。天上一天，凡界一年，神界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在凡间就可能是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们花不了多少时间，潇语需要碧落剑。”五公主拉着三公主的手，眼泪已经落下。
　　“霓舞，颜潇语的事，神界不插手自有理由，而那个路雾痕，我觉得你有必要见一下这个人。”三公主再一挥袖，结界出现一个裂缝，闪过一道剑光，先是剑掷地有声，后白衣少年才翩翩落地。
　　少年念着口诀收剑回鞘，彬彬有礼：“见过神界五公主，在下，蜀山凌艺。”
　　“蜀山？”
　　“是，路雾痕正是在下的师兄，此次师父命我接师兄回蜀山。”凌艺说道。
　　“五公主，路公子是蜀山的人，仙界与神界向来两不相扰，如今六界面临危难，神界仙界本应同仇敌忾，而你们更不能因一己之私，而毁了两界千年平静。”青也话说得严重，措辞冠冕堂皇，目的是为了此刻体面，霓舞难道不知蜀山和神界的关系，看着眼前的少年，也明白蜀山应该是出了事情才急于寻回雾痕，思来想去，她还能怎么办？
　　其实，她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只是这一天来得太过突然，她还没想好该怎么和他告别，或者说，诀别。
　　五公主猛地跪下，面前的三人都惊而后退，三公主问：“霓舞，你这是？”
　　“三姐，再给我十天的时间，我们拿到碧落剑后，便各自告别，我也和你回天。”
　　十天。
　　神界的人自然不觉得十天很长，三公主心疼妹妹答应下来，而凌兴也独自前去寻找师兄。
　　好在来的是雾痕最亲的师弟和五公主最亲的姐姐，若是换作他人，二人的关系一旦浮出水面，对神界与仙界，都是极大的麻烦。
　　分别，是每一场相聚注定的结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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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桥头的人，看着街头的人潮，来来去去，可那个答应会来赴约的人，却始终没有出现。
　　那是他见过最漂亮最可爱最灵动的姑娘，只要在人群中闪过哪怕一点影子，他都能认得出。
　　师父说，道法自然，道于世间，生生不息。
　　他知道自己资质普通，也许一辈子也修不了最上乘的心法剑术，一辈子也悟不出什么上善若水，一辈子也无法脱尘飞升，他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在红尘里走一遭，短短百年寿命，朝生暮死，如此而已。
　　雾痕握着红线的手，开始有些寒冷，他张望着，人群依旧……
　　五公主大概是遇到了什么问题，或者有什么新的情况，他得回去。雾痕想了想准备离开，刚迈出几步，一个莽撞的小伙子便撞上了他：“哟，公子，真是对不住。”
　　“无妨，小兄弟没事吧。”雾痕没有在意，反而伸手去扶他。
　　这小兄弟招招手说着“没事”，很快就离开了。雾痕拍拍衣服，这才发现，他求来的红线不见了，大概是挂在小兄弟身上带走了。月老祠求来的红线，一人一根，若是不见了，那便不准了，他还没把红线的另一头交给五公主，怎么能半途丢失？
　　想着，他立刻去追人群中那个个子矮小的小兄弟了。
　　枯树下，小兄弟正在安置一批骆驼。
　　雾痕追上去，一把抓住这个小兄弟的肩膀，问：“这位小兄弟，方才路过姻缘桥时，我有东西挂你身上了。”
　　“是吗？什么东西啊？”
　　少年人说话语气直接洒脱，一甩凌乱蓬松如鸟窝的头发，转头看着雾痕的时候，是仰视的角度。一撇八字胡看起来有些好笑，一双眼睛水灵灵倒又像个姑娘，还真是奇怪。
　　“红线。”雾痕给他比划了红线的长度。
　　小兄弟在自己身上找了找没找着，又进屋去找了找，终于在一堆包裹离找到了红线，递给雾痕：“来少侠，这东西丢了可不好，寓意就不好了。”
　　“是啊，我知道。”雾痕看着手中的红线，一时出神。
　　小兄弟踮着脚尖拍了拍雾痕的肩膀，一下碰到了苍穹剑时仿佛被扎了一下手，剑气逼人的苍穹认主，大概是以为仇敌来了而防备起来，雾痕这才反应过来，解释道：“啊，谢谢你，帮我找到东西。”
　　“没什么，少侠应该是在等人吧，再不回去万一错过了。”
　　“对，我得赶回去了，多谢。”
　　“不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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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桥头的人潮已经散去，该来的人，始终没来。
　　雾痕的脚下失了力气，不想移动一步，就站在那桥边，一等就是一整夜，不一会儿，东方初白，曦洒全城。
　　他心里想了无数的原因，最后承认的，也是最初所担心的。
　　百年对于五公主而言，不过转眼一瞬，而对于他而言，就是一个人的一生一世。
　　没人能对抗时间，五公主的一生能遇上无数个像他或是比他更好的人，在她的记忆里能停留上百年的人已经很不容易，他应该知足。
　　离开的时候，心里也没有轻松几分，手中的红线黯淡下来。
　　客栈里，我一夜不见二人回来，正准备出门去寻，就撞上一脸死气的雾痕。
　　“去哪了？一整晚的。”
　　“哦，潇语啊，没什么，我和五公主约定去了桥头那边，没什么事。”
　　“没事？你们怎么不一起回来？”
　　听完我的话，路雾痕的眼睛里闪过耀眼的光芒：“五公主也没回来？”
　　“对啊，你们不是一起吗？”
　　“我没见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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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实上，五公主在三公主的结界里，短短的几句话的时间，人间就已经到了第二天，也许，这就是他们之间那无法跨越的距离。
　　从结界出来，告别姐姐与青也，她回城时，也是垂头丧气的。
　　撞上大街上着急寻找的我们，也没有什么笑色，她大概也忘了她一身盛装，忘了她为何出门，忘了那个等她的人有多失望。
　　雾痕冲上去抓着五公主冰冷的双手，放到自己手里呼着热气，说道：“回来就好，还以为你走丢了呢。”
　　五公主的手里没有温度，准确来说，神族的血是没有温度的，所谓冷热都是自己调节，她抬眼看着这个眉目间依旧清澈如初的少年，一双明亮的眼睛里没有一丝谎言和欺瞒，她忽然间有些明白那句老话：神，注定是孤独的。
　　“我没事，就是在城外迷路了。”
　　“怎么忽然去了城外？雾痕在桥边等了你一整晚，好歹也说一声别让大家担心你啊。”我话语里有些急促。
　　雾痕拐了我一下，说道：“没什么，我就是想着你大概是迷路或者有什么其他的事情耽误了，这不也回来了吗？我们回去吧。”
　　“对不起。”
　　这三个字后，她一句解释也说不出。
　　雾痕拥她入怀时，心疼极了，向来活蹦乱跳的五公主是真的被吓到了才会这样，无助且悲伤，他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会陪着她，守着她。
　　我倒觉得，这样也好，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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