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灵转

　　出于安全考虑，第二天我便前去接贺夕睬。那破旧的小屋里，除了贺夕睬，有另一个人在等我。那夜一般的黑色，和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一模一样，肃杀的、冷漠的。
　　情况于我不利，我便立即启动寻铃通知五公主，希望他们一起前来帮忙。
　　贺夕睬依旧被绑在原地，如今已经醒来，樾戈站在他身边，居高临下，握着出鞘的凌霄剑。
　　我一推门，便问：“你在等我？”
　　“潇语，你知道我想要什么。”樾戈说着，望向贺夕睬背后的碧落剑。我当然知道他的目的，只轻笑：“我不能给你。”
　　贺夕睬一会儿望着我，一会儿望着樾戈，一脸疑惑：“二位，可否先帮我松绑，我们坐下来好好说话。”
　　“闭嘴。”这一句，我与樾戈异常默契。
　　“樾戈，该说的话我已经说完，如今摆在你面前，不止一个选择，你既不愿意信我，不愿意信自己，那我再多言，也毫无意义。”以我目前的实力绝对不是樾戈的对手，加上贺夕睬所言的与碧落剑之间的联结，我更无意害他性命，只有赌上我们此前的情谊，争取一些时间。
　　樾戈的眼神中没有丝毫变化，黑色的瞳里不变的杀气，冷冷说道：“你阻止不了我。”
　　眼看着凌霄剑就快搭上贺夕睬的脖子，我出言：“等等，我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樾戈问。
　　“你若是一直跟着我，知道我的行踪，那么你也应当早就知道这个地方和碧落剑的所在，早不动手晚不动手，偏偏等我来了才动手，你，是有什么事情想与我说？”这也确是我的疑惑，只不过我早已疲惫于这种互相猜忌，此前不问不是不知，为了拖延时间，也罢。
　　樾戈看了看站在对面的我，愣了一会儿才说道：“我，没什么可说的。”
　　“是吗？”问一个我明知答案的问题，就该料到会是这样的情节，我小声嘟囔，语气里带着自嘲。
　　樾戈的剑可等不了，还没等我继续追问，他一把抽出碧落剑，伴随着剑身脱离剑鞘的龙啸之声，他迅速化烟，冲破屋顶而去。
　　“樾戈——”
　　阻止不了的。
　　同样极其震惊的，还有被五花大绑的贺夕睬：“碧落剑！糟了。”
　　“贺公子，此前你也说过，你离开碧落剑过远会如何？”我蹲下帮他解开绳子，询问道。
　　“曾经有一次庄里有人盗剑，刚出了山庄我就昏迷了。”贺夕睬紧张地望着屋顶的破洞，洞外的烈阳，正在头顶。我立即为他号脉，发现了奇怪的灵力走向，在这么一个没有武功没有法力的凡人体内，一股神秘的力量正在游走，冲撞着凡人脆弱的五脏六腑。贺夕睬忽然安静下来，呆呆望着我，和他被我绑来这里看我的第一眼一样，鹿一般的眼神。
　　“贺夕睬。”
　　刚唤完他的名字，贺夕睬捂着胸口，一口热血吐到地上，脸色唰地惨白如纸，血一口接一口，宛若要把整个心脏吐出来一样。我运功帮助他调节体内力量，谁知这股力量之霸道，我无能为力；法力不行，便施药石，身上所带的仙草，能止血能化瘀的都使了一遍，却依旧不见任何好转。
　　我开始有些慌乱，一直呼喊他的名字：“贺夕睬！贺夕睬！”
　　他几乎陷入昏迷，口中的血液依旧在流，指甲缝里也溢出鲜血……
　　再这样下去可不行，必须马上找回碧落剑。
　　想办法！
　　环视四周，终于看到一件东西，从我包裹里滚落在地上。
　　那把短笛，竹节白玉。
　　等不及了，我拿起短笛开始吹奏，这一次，我真的害怕他不会再来。曾经的颜潇语，不屑于躲在他人的保护下，得到这把短笛后就没怎么使用过，甚至到了生死关头都犹豫很久才去吹响。这是颜潇语的孤傲自大，也是两人的注定悲伤。
　　笛声响亮，不成音乐。
　　樾戈，回头吧。
　　我心里忽然生出一种恐惧，看着濒死的贺夕睬，仿佛看到了自己一般，面对死亡，毫无还手之力。曾经遇神杀神，遇魔杀魔的人早已不再，他本就选择了这般，谈何叫他回头。
　　贺夕睬陷入昏迷，气如游丝，奄奄一息。
　　恐惧，愤怒，自责，一时间充斥了我的整个脑海，情绪失控之际，我挥手，把这把带着无数回忆的短笛，重重砸在地上，玉笛清脆，声响之时，已经碎裂成为两截。
　　……
　　樾戈回来了，带着碧落剑，从屋顶落到我的眼前。
　　红着眼的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夺过他手中的碧落，他的手也似无力一般，那碧落剑，就这么落入我的手中。
　　我手持碧落，将剑中灵力过渡到贺夕睬体内，渐渐地他才开始气色好转，接着把碧落放回他的手中，做这些时，我没看身侧的樾戈一眼。
　　樾戈一直盯着地上的短笛，仿佛要把地面望穿，他蹲下身子，骨节分明纤细的手指再次搭上这把送出去的短笛，竟是如此冰凉。他捡回碎成两截的短笛，捧在手中擦拭，碎了的回忆，也伴随着短笛，再无法修复。
　　命运，早已论定。
　　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我用略带凌厉的语气质问他，如同昔日初见，我还是高灵轲，他还是一个无名杀手——像是陌生人。
　　“樾戈，我问你你不答，那我有三个问题，希望你用心回答。”
　　樾戈一手紧紧地握破碎的短笛，一手握着凌霄，此刻，我已经完全相信，他手中的剑，身后的族人，比起我重要得太多，他本就为此而活。
　　“好。”
　　依旧是简洁干脆的一个字。
　　“你就从你我相识说起。杀手盟从来留不住你，所谓为了刈魂为了过去的记忆，不过是为了盟主手中的魔书和一个可以隐藏行迹的身份，你对谁都没有一点情谊，不过利用，是吗？”
　　比起相信，杀手盟的黑暗日子，他与刈魂之间，曾有真的信任和兄弟情谊。我反而愿意相信，只有刈魂，真的把樾戈当作他的希望。
　　樾戈看着我，眼神依旧坚定而冰冷，他缓缓开口：“是。”
　　他想辩解，可对于这个有昧良心的事情，他不愿提及，更从不愿解释。
　　从当时的冲动中抽离，我才明白，他若没有用心对待这个弟弟，也不会为他杀了圭仇，放任他到了如今的地步，忍他，不过是心中有愧。
　　奈何当时，我只看到冷血无情的樾戈，毫无变化的神情。
　　我不由得自嘲一笑：“呵，原来刈魂说得对，你若有心护他，他又怎会遍体鳞伤逃出来出现在我的面前。如今你身边的小猫成了凶猛的老虎，夺了你的魔书，你无法和他再对抗，便把目光转向了四大神剑，也包括我。”
　　樾戈接得很快：“不，不是为了四大神剑。”
　　“是啊，”我抢先说：“我明白，你我的相遇是巧合，你不知我身份，守着一个空任务而来，可此后，注定走向这样的结局不是吗？即便有了四大神剑又怎样，你的族人，还有魔界还是要我的命，对吗？”
　　“……”
　　“好了，种种迹象表明刈魂的行动早就已经开始，很有可能你保护高灵轲的任务也是他为了支开你，顺便坐收渔翁之利而设计，他倒是步步为营。”我说起刈魂，樾戈的脸上浮现的不悦里夹杂着怒气，此刻，却已与我无关。
　　“第二个问题？”
　　“好，第二个问题，你们族人和魔君的约定，当真是收归魔界管辖便获得永世的安全？据我所知，如今的魔君渊漠，可是最不守信用的魔君。”我想确定，他，或他们，当真甘愿放弃反抗，也不愿意冒一次险尝试另外的方法，还是，只是不信任我而已。
　　“我曾以为四大神剑的力量可以修复破损的结界，若行不通，那与魔君的约定，自然有效。”樾戈说道。
　　我轻轻笑笑，看向他身后的门外的天空，这一幕，像极了我和他在醉香楼的对话。
　　“真天真……放着我给的路不走，守着过去的陈规不改，甘心情愿地给渊漠当走狗。他们若真把你当家人，就不会逼你做这样的选择，而自己只躲在背后等着好处，”我笑着说：“樾戈，你没有过去的记忆，不知道亲人间的关系究竟如何，若只是表面上的照顾和关心，而没有设身处地、甚至自我牺牲的付出，那不过是虚情假意，别有用心。”
　　“够了。潇语，你我之间的事，与他们无关。”樾戈的心里，这些家人，到底还是重要的。
　　“是吗？你真认为这只是你我之间的问题吗？”我再笑笑：“好，我偏要告诉你，就算不是虚情假意，也不过弱者等待救赎，依赖强者，以求得短暂的、投机的安宁而已。他们施压于你，不过是看重你的能力，换作任何一人比你厉害，可以代替你，他们便会出卖你，下跪请求保护。而你，为了这些人，这些只巴巴等着别人来救的人，这样的人，和死了有什么区别！”笑着笑着，话中的刺也戳伤我自己，血一滴滴落下，最后声音也嘶哑。
　　刈魂或许说得对，你根本……你根本来不及爱上任何一个人！
　　我想唤醒他，告诉他这一切多么不值得！
　　哗——
　　我耳边响起一阵利剑挥过的声音后，一阵嗡鸣，再也听不见任何的声音。
　　就差一点，否则此时，颜潇语早已命丧黄泉。
　　那明亮的剑刃，泛着黑气，把储存在我脑海里仅剩的快乐回忆和期待，统统割碎，一刀足矣。
　　剑未封喉，早已见血。
　　可樾戈却最先后悔了，他的剑就这样停住：“潇语，我……”
　　“我明白了，樾戈，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从此，互不相干。”
　　樾戈低头看着我，我低头看着地。
　　他说：“对不起。”
　　“你不必说对不起，是我输了。”我迈开步子便走，他猛地抓住我的手腕：“还有一个问题。”
　　“不用了，我已经知道答案。”
　　不必问了。
　　樾戈，如果真有一天我们势不两立，你当真会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约定，一群惺惺作态的亲人，而杀我吗？
　　就当我及时醒悟，不必再问了。
　　我搭着贺夕睬的手，支撑着他走出大门的那一刻，心中从未有过的空，我曾开过玩笑陪他演戏佯装离开，我曾用尽办法求他让我留在他身边，原来，为了他，我曾做过那么多颜潇语做不到的事。
　　够了吧。
　　兴许我从来不曾懂你，我不明白一无所有时的希望，就算渺茫如烟，就算是个谎言，也能支撑一个人活着。摧毁一个人的信念，比杀了他还要痛苦。
　　颜潇语没有信念，可樾戈活着，就为了那一个信念。
　　夕阳下，我看着自己的影子从未有过的瘦弱，留下最后一句话：“四大神剑，你尽管来夺，至于我的命，你要取，也随你。”
　　樾戈的表情，我来不及看，也不再想看，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
　　我们终究，是敌非友。
　　……
　　【切换地图：无名江边】
　　夕阳余晖，波光粼粼。
　　那江中沙洲里，绝世女子，亭亭玉立，一手持白玉长萧，一手持白色油纸伞，衣袂飘飘，黄衫在夕阳的光辉里异常耀眼，画中仙子，如入世矣。
　　江边青衫男子一跃而起，一阵青光过后，现身黄衫女身旁，俯身说道：“三公主。”
　　女子微微开口，温柔化骨：“青也回来了。”
　　“是。”
　　“人，找到了”
　　“找到了。”
　　黄衫女望着江水流淌，说了一句：“她想必是不愿走吧。”
　　神界三公主携侍从青也下凡，意在寻回几日前失踪的神界五公主。自神魔两界的大劫之后，神界休养生息，不再过问六界中事。当时的百草堂也因仙茹羽的逝世而荒废，五公主霓舞本在仙茹羽手下学医药之术，此后仍常去百草堂，一呆就是几日。时过境迁，物是人非，神界本没有在意五公主怀旧之事，只当回天石碎裂发出讯息，神界率先得知此事的，是与五公主最为交好的三公主霓怜，三公主也趁神界他们无察觉之时，下凡寻找。
　　“五公主，看上去很开心的样子。”青也小声说道。
　　“只要不在神界，她就会开心，”三公主开口：“只是，她必须回去，时间已经不多。”
　　“我们真的要动手吗？”
　　“无论凡间有何值得她留恋的东西，千百年后神依旧在，可人早已轮回，她应该明白这个道理，更何况，帝君若是得知此事，大发雷霆，这事情可就一发不可收拾了。”三公主担忧异常。
　　青也点了点头，说道：“六界将难，人人自危，神界也无法再旁观了。”
　　“正是如此，她才必须和其他几界中人，划清界限。”三公主话音一落，江水映出一黄一青两道光芒，极速闪过，消失无影。
　　【切换地图：宕州城浮倾镇】
　　全新的一天，到了客栈有了更多的草药，我救治贺夕睬，也方便许多。
　　忙活了一整晚，雾痕和五公主被我安置回房间睡觉，而自己却累得睁不开眼，倒在贺夕睬的床沿边，睡得很沉。本来应该做一个很长的梦，或者应该从之前很长的梦里醒过来，可什么都没有，脑海里一片空白地睡去，一片空白地醒来，作为妖，这么长的一觉，就如同不再呼吸了一般。
　　我是听见了贺夕睬的声音而醒来的。
　　“姑娘，姑娘！”
　　我抬头看他，气色恢复不少，说道：“你好多了。”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只可惜贺夕睬无以回报。”他看着摆在手边的碧落剑，有些不安地说道。
　　“凡事都有万一，以后的事，谁都说不准。”
　　“姑娘是在下的救命恩人，无论姑娘想要什么，我都会努力给你找来。”他说得正经，我却听得无意：“我想要的，早就丢了。”
　　“啊？什么意思？”
　　“没什么，也不要一直姑娘姑娘的叫我了，我叫颜潇语，你也知道我是妖，我的目的是你的碧落剑，你既能窥破，我不妨都告诉你。”接着，一脑子浆糊的我也没多想，就把我就是高灵轲的事情，雾痕和五公主的真实身份，我们此行的真正目的统统告诉了他，不带一点隐瞒，这种不说谎不掩饰不伪装的感觉，反而让人觉得轻松。
　　他听得仔细，也全数相信，一脸认真地问：“所以，碧落剑可以救你。”
　　“也可以这么说，但就如今的局势看来，这四把剑，可以救世。”
　　贺夕睬瞪着眼睛，眼里仿佛有了水珠一般：“如果，碧落剑真的可以改变当今的六界，我可以把它交给你。”
　　“不必了，”我说：“现在，你带着它去寻找你想要的答案，我还有另一件事要做。”
　　贺夕睬很惊讶，他看看剑又看看我，问：“与当日夺剑之人有关？”
　　“嗯，”我点点头：“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保证四把神剑不落入他的手中，方便的话，我也可以送你一程，一起寻找你的身上的谜底。”
　　贺夕睬高兴地笑着，像是迎着阳光玩耍的孩子，让人看了，心头一暖：“好啊，这也算是我闯荡江湖的第一步了，交到江湖上的朋友。”他这个样子，倒是有点像我刚遇见雾痕时的模样，一心想着见识的江湖，处处凶险，还带着那些尘封已久的谜团，爱恨纠缠。
　　我曾用一百年的囚禁时间去思考我要做什么，我能守住这一片靠爹娘的命换来的短暂的平静吗？还是，我要去打破这一切重新建立规则，这一切，都滞留在我心里的坎，一个人走近又离开，空了一块，做什么，都力不从心。
　　“潇语。”
　　如梦惊醒，我瞪着他，仿佛听到那人的声音。
　　贺夕睬用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活像个孩子：“你怎么了？”
　　我认错了。
　　我认错。
　　“没什么，你在这安心休息，我们会引开铸剑山庄的人，等妖市过去，城门打开，我们就离开。”
　　“嗯。”他点点头，又躺了下去。
　　我走出房门，望见窗外热闹的人群，来来往往，才明白，所有的街巷都是一样，穿梭的人群总有方向，总会回家，我忽然很想念我在棋友镇的家，我的醉香楼，我的伙计们，好想回去看看他们。
　　这样的状态，一下就是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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