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灵转

　　我以为他是心疼我，让我远离危险，退后几步，施法唤醒那些受伤的族人，也遭到了村民的阻止：“妖精！离我奶奶远一点！”
　　“对，你放开我哥！”
　　“你滚啊！走开！”
　　“都是你这个外人！我们还这么相信你！”
　　……
　　我没有多解释，只是执意施法救人。
　　燕薇哭得很伤心，看着自己的娘亲倒在一旁，我走近，她也没有和我说话，当我救醒燕薇的娘，依旧没有一句话。
　　蕊言也在一旁招呼着所有伤者后退，没有多说一句，没有看我一眼。
　　陌路一般。
　　众人的哭嚎中，我的无言和樾戈的无言像是世界的两端，遥不可及。
　　……
　　赫一挥袖清走了所有的菰生花，和樾戈设立了新的阵法，暂时堵住了裂缝，挡住了魔气的入侵。
　　看来，结果已定。
　　众人被唤醒后，都下意识退后几步，蜷缩在一起，离我三丈远。
　　樾戈停止施法，我走近他，又问了一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想，答案，只有我自己能找到。
　　他没有说话，依旧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我，我觉得他是相信我的。
　　赫走向我，怒目可憎：“颜潇语，你为何要这么做？”
　　“我没有理由破坏你们的结界，更没有那个能力，我的阵法受到外力的破坏，这才是导致结界撕裂的原因。”我解释。
　　赫依旧追问：“你没有理由？难道是我们族人想要破坏结界？我们世代依靠这里的一切而活，谁会刻意破坏？”
　　“我不知道是谁，但这个人的目的一定很不简单，对了，这也许和之前焚烧菰生花之事有关。”我依旧解释。
　　“那好，姑娘倒是说说，这里了解阵法，能破坏姑娘所谓的阵法的人，有谁？”赫质问。
　　我望了望对面惊慌失措的人们，以他们的法力修为，确实不像有能力破阵的人，我有些犹豫，一时间无法锁定究竟是谁。
　　趁我没有回答的空隙，吴长老说：“没话说了吧，外人花言巧语，骗得了骴，却骗不了我们！”
　　“对！骗不了我们！”
　　“杀了她！不能留她在这！”
　　“对！杀！”
　　……
　　那样喊打喊杀的瞬间，好像把我拉回曾经逃亡的瞬间，天边站着的是千千万万的神兵天将，他们就用那样的冷漠的眼光看着我和娘亲，眼神里写的就是天帝下达的“杀无赦”。
　　我躲起来的百年间，许久没有看到这样的场面。一时无法回应，只转头问樾戈：“樾大哥，如今只要试试族人的法力，便可知道破阵之人是谁……”
　　“够了……”
　　樾戈的话，说得很响，极不像他。
　　“莫非你还要和族人一一动手不成？”他问。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樾戈，你不信我，这么明显的栽赃，我不信你看不出来，你为何不信我？
　　你我之间的信任，当真如此廉价吗？
　　我转而问众人：“我明白大家的心情，目前族内有人想要破坏结界，这才是最危险的事情。你们可以质疑我的来历，我的能力，但我是来帮樾戈的，这一点，我想所有和我有过交集的人都清楚，各位，现在我们需要冷静下来，思考下一步的事情。”
　　赫厉声：“颜姑娘是以为自己能主持大局吗？”
　　张长老说：“是啊，你这么着急撇清自己的嫌疑，不过是做贼心虚！”
　　“我没有！各位，燕薇的娘，蕊言姐姐！”
　　我转向询问的人，竟都已沉默应答。
　　一时间，我有些心寒。又能从这些惊慌失措的人脸上读出害怕，那种对于死亡的害怕，他们都是从死亡边缘挣扎过才活下来的人，为了活着，他们不惜一切代价。
　　那一刻，我忽然好想回到一个人的日子，只讲求利益，不问情感。
　　不帮人，只杀人。
　　……
　　“少和她废话，抓了她！”
　　“对！我们一起上！不信对付不了她！”
　　“我们还有骴呢！骴，如果你还是我们族人，就抓了她！”
　　“对！骴，动手啊！”
　　“骴，你不会偏袒外人吧？”
　　……
　　种种声音里，我竟然还能感受身边人的呼吸，我本不在乎这些人的评断，我只是不明白，真的不明白，樾戈，为何不信我？
　　樾戈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连赫都发话：“骴，只有你能对付她了，动手！”
　　两位长老也一样：“骴！你莫不是想背叛我们，想背叛族人？”
　　“骴！”
　　“骴……”
　　樾戈的脑海里也同样屏蔽了这些声音，那一刻他思索了很多，从他与颜潇语的相遇开始，每一步，每一次分分合合，还有他心里的感受，他为何犹豫，又为何执着。
　　他从没有这样为自己思考过，他从来都是为别人考虑着。
　　他手中的剑也从来没这么沉过，肩上的担子也从来没这么重过。
　　如果一切从头，是不是更好。
　　他想了很多，不，从带着颜潇语来到族里时就在想，这么做，是对是错。
　　樾戈，真正地犹豫了。
　　做一个选择，原来这么难。
　　……
　　我也在想，想自己为何这么坚持，想自己栽在这样低级的伎俩里。
　　望着这些人的嘴脸，我又忽然明白：这样的面孔不熟悉吗？躲在强者背后的弱者。
　　倒戈和下跪，都只在一瞬间。
　　可笑，却笑不出来。
　　对颜潇语而言，她更害怕失去樾戈，这个她求了这么久才好不容易一起的人。
　　在颜潇语的世界，失败并不可怕，这只是成功路上必须经历的风险，冒险甚至让人得到刺激，正是因为死亡，生才绚烂而可贵。而对于这群逃避了千百年习惯了安逸的人而言，冒险让人心惊胆战，而失败，不可饶恕，死亡，会让他们陷入万丈深渊。
　　……
　　我的一句话，还是唤醒了樾戈：“樾大哥，你真的不信我？”
　　樾戈反应迅速，一阵黑色旋风起，携我与黄泉剑，冲出村落的结界，到了外界的天空。
　　与往常不同，一路上，我们没有一句话。
　　他驾云，朝着宕州的方向飞去，我忽然感受到，有些东西，已经改变了。
　　……
　　“樾戈，你说，现在该如何？”
　　我从未用这么失望的语气问过他，如今半空中的风，着实刺骨冰冷。
　　他没有说话，紧紧拽着我的手，一言不发。
　　“你其实知道，族内有人作怪，恶意破坏结界，你一直知道……”我心目中的樾戈，还不至于被这样的骗局所欺，但他不说不认，反而让人怀疑背后的事。
　　我一直在思考，会是什么人想要破坏结界，这么做对他而言有什么好处，一个游离在妖魔边缘不堪一击的小部落，失去了魔书之后还剩下什么可以值得抢夺的。
　　樾戈这样不承认，不否认，到底为了什么？
　　“来不及了。”
　　他开口。
　　“什么来不及？修复结界明明已经有所成效，只要继续，一切还来得及。”
　　“潇语，你知道，我为什么找上你？为什么做这一切吗？”
　　这个问题，不知不觉间已经消失在我心中这么久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不顾这些支离破碎的缘由，苛求一个假装圆满的结局。
　　他从来是天边的月，清冷而不可侵犯，月下的我，凭什么走到他身边，他无缘无故地出现，无缘无故地保护，出于什么，也许，是时候给出答案了。
　　他确实是带着目的接近我，当一切真相慢慢揭开，当他自己也无法否认自己的心，他就在推开我，想尽一切办法。
　　我想了想，才说：“我不知。”
　　“我以为你知道。”
　　“你喜欢让我猜，对吧？你觉得这样很有意思吗？樾戈，你到底为了什么？在害怕什么！”
　　樾戈忽然面向我，面色沉重，仿佛整个天空都暗了下来，云是灰的，风是静的。
　　“潇语，这是一个阴谋，为了你而设计的局。”
　　樾戈说话的时候，我仿佛听到天边一阵轰隆的雷声，余光中，却不见一丝闪电。
　　他说得对，我知道的。
　　颜潇语怎么会看不出，巧合般的相遇，无理由的拼命保护，一路的跟随，怎么会没有原因。
　　樾戈，你是瞒不下去，无路可走才说出真相的吗？
　　你在害怕什么？
　　那一刻，我才清楚地看到，我们之间横亘着无数的谎言，每一次所谓的妥协和走近，都建立在新的谎言之上。
　　本质上，我们和陌路人，没有区别。
　　我迟迟没有作答，只是痴痴地看他，像极了一直红着眼睛的兔子，摇着尾巴乞怜的样子。
　　樾戈看着我，会是怎样的心情。这种场景，很不像我们二人，向来是我在说他在听，这一次，却是他在说我在听。
　　“潇语，我需要四大神剑，还有你，去救我的族人。”
　　……
　　走到这一步，才知道他真正的目的，听起来有些可悲。我不想说任何一句话，不想作答，甚至连一个反应都不想给。既不惊讶，也不担心，波澜不惊。
　　“潇语！”樾戈忽然一把抓住我的肩，就像在暗花海时，我不明白他的挣扎和不确定时一样，时光倒流到那个时候，我有些看清，眼前的人，他清了清嗓子，才说道，“我要的，是你的命。”
　　从一开始，这个声称要无条件保护我的人，为的就是我的命。那一刻，我觉得，那只是猎人狩猎时对于猎物的看中而已，我竟然蒙了眼一般，妄想着是款款深情。或者说，他这些日子的犹豫背后，我也依旧是猎物，不曾参与，也无从干涉。
　　“结界的事情，应该是魔界的人找来，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确实该结束了。”他继续说着，松开手后，语气恢复冰冷。
　　我恍惚间问：“要我命的人是魔界，是你们和魔界的交易？”
　　“嗯。”
　　“看来很早之前你们就找好了靠山，你们从没想过自救，我一意孤行想方设法救你们的时候，你们看着，是不是像看猴戏一样想笑又不能笑？”
　　“……”
　　他沉默，我说话，这才是常态。
　　“看来魔界的人恼羞成怒，渊漠，这个人果然不会放过我。”
　　“……”
　　他还是沉默，我拿他没有办法，这才是常态。
　　“从一开始你就在做两手打算，一边是四大神剑，一边是我，筹码看似很多，但是我该说，是魔君高估了我颜潇语，还是低估了你樾戈？”
　　“……”
　　我最怕的，最恨的，是他不信我，这一刻我觉得，他此前所有的不相信，都有理有据，我一个到手的猎物，凭什么干涉猎人的生杀。
　　“樾戈，你敢承认，从头到尾，你都是在骗我吗？一句真话都没有……”我不认输，可我承认，我已经踏入了这个阴谋，这个陷阱，全然不自知。
　　颜潇语，败在这样一个可笑的骗局。
　　樾戈没有回答，只是转身，背对我，说道：“我们去铸剑山庄，找碧落剑。”
　　转身。
　　这就是你的决定？
　　我忽然间又憋了很多的话，很多的问题，从醉香楼的相遇，到延甫镇的逃跑，到鬼界，到吟风弄月楼、暗花海，部落里的朝夕相处……
　　樾戈，你究竟，有没有一刻，像我一样不带任何杂念地喜欢，依赖，相信，心疼过……
　　颜潇语，说不出那样的话。
　　我知道，在他决定告诉我真相时，同时就已经决定了会完成他的任务。
　　原来一切，这么顺理成章。我此前的怀疑和自我安慰，如今看来，真是傻子。
　　……
　　【切换地图：宕州城】
　　一夜过去，我们之间，也无话可说，向着西边的城市飞去。
　　铸剑山庄，位于西部的宕州城浮倾镇，那西边已经不再有绿树成林，只剩一望无际的戈壁，飞旋空中的流沙，还有那大雁衔着的明月。而山庄就在一山坡上伫立，和那月一般孤独。宕州是从中原通往西域的商路必经的城池，虽算不上是边关，也有重兵驻扎。浮倾镇以交通通达而闻名，此处汇聚了来自各地的商队，各种稀奇古怪的交易，还有不同来历的人们。
　　铸剑山庄和山下的热闹繁杂不同，它确如那大漠孤月，从不过问江湖厮杀，从不经营买卖，更从未喧闹过。铸剑山庄自三代之前就放弃了对于武功秘术的研究，转而钻研铸剑之法，和山下少有联系，所铸之剑也并不作商品交易。
　　按计划，雾痕、五公主、十娘一同一边游玩一边赶路，早我们一日到达宕州，仿佛天意注定，我和樾戈的离开，也如此恰好。
　　落在浮倾镇的郊外，步行入城，难以形容现在的心情，只想赶快找到路雾痕，大醉一场，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又怎么可能？
　　在约定的地方，西景客栈门口，我看到了坐在大厅的雾痕和五公主，有说有笑，般配极了。
　　我停在了门口，一时间也还没想好如何解释我和樾戈间的一切，也不想打扰他们。樾戈也不上前，停在我的身后，一言不发。
　　我看见夕阳的余晖扫过，他的影子完全覆盖了我的影子，他的影子清晰得连飘动的发丝都看得清，而我，却看不到一点自己。
　　“潇语！——”
　　还是被五公主看到，蹦着到我跟前：“怎么到了也不说一声啊！想你了呢！樾大哥也进来坐。”
　　雾痕跟了出来：“潇语，樾大哥，要不是五公主眼睛尖，你们打算在门口站到什么时候？”
　　五公主拽着我一说就是个不停：“潇语，你真是太好了，我们这一路啊，遇到好多好多有趣的事情，路上连景色都变幻万千，十娘和我们一路也赞叹这自然的鬼斧神工，当然啦，我们在小镇里遇上了庙会，还有赶集，还有什么商会什么的，可热闹了，好多东西都是我从没见过的，原来人间每个地方这么不同，不，好像该说中原和西域差别真大，真的，我们回去的路上我一定要带你去看看！”
　　雾痕给我们两人倒上茶，等着五公主说完才说：“潇语的商队来过这些地方，她早就看过了，你以为都和你一样，没见过世面。”
　　“路雾痕，你这话说的，说得好像你没有惊讶没有赞叹一样？你这从山上来的才是没见过世面呢？”
　　“霓舞，什么叫山上来的你说清楚。”
　　“你不就是山上来的吗？有什么好解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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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种热闹，久违了。雾痕是微笑起来可以度化一切不详的人，五公主是无忧无虑不拘小节的天使，离开了他们，我其实过得并不好。
　　我也头一次这么安静地听着他们吵嘴，不像以前总要横插一脚。
　　对于他们而言，一切如常。于我而言，一切，早已变了。
　　十娘忽然出现，拍着我的肩膀，温暖依旧：“回来了。”
　　是啊，我该回家了。
　　“嗯，你们这一路，看来没遇到什么危险啊。”我开始说。
　　“没，路上很有意思，你们呢？樾大哥的家乡怎么样啊？”五公主这漫不经心的一问，问到了重点。
　　我喝了口茶，说：“我们也还好，樾大哥的家乡山清水秀特别漂亮，村落里的人都很友好，我们尝试修复结界的方法也是有效的，现在就差带上碧落剑一起完成修复了。”
　　“那太好了！到时候我们能一起去看看吗？”雾痕听了，很是激动。
　　我笑着说：“那得问樾大哥的意见了。”
　　樾戈接着说：“当然可以。”
　　“太棒了！我们要吃顿好的庆祝一下。”五公主拍着手。
　　十娘听了，起身准备：“好好好，我去告诉掌柜的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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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愿望总是美好，而美好，总会毁灭。
　　每个人都有一条自己的路，与他人的命途交错甚至纠缠，最后，还是只剩自己一人走向尽头。
　　颜潇语以为自己看透了所有的局，看透了樾戈的心，寒了骨，也铁了心。樾戈以为自己还是做了最后决定，放下了所有的孽，横了剑，也铁了心。路雾痕以为自己还能过逍遥日子，享受人间的多彩，丢了道，也铁了心。霓舞以为自己能多过天网的缉捕，流连凡尘的深情，破了规，也铁了心。
　　每条路，总会有它的头。
　　每场聚，总会有它的散。
　　【切换地图：尸蛊族部落】
　　赫处理完一切，带着一众没有受伤的村民，在枯死的树林边搭建围栏，组织一些靠近树林的家庭搬到临时住处。两位长老负责清理剩余的菰生花，看守着暂时稳定的结界。村庄，仿佛哭了一夜的婴孩，终于安静下来。
　　坐在梳妆台边的蕊言，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满脸愁容，孩子的事赫早就已经知晓。
　　“赫，我们这么做，是不是太过残忍了？”她摸着肚子里的孩子说道。
　　“对谁？颜潇语？还是樾戈？结界都已经成那样了，我们还有什么路可以选择吗？”赫也焦急，说话很快。
　　“颜姑娘确实有本事，早知道她能救我们，就不该……”
　　赫忽然打断蕊言的话：“不该什么！放弃和魔君作交易吗？就是知道她厉害，才更不能留。别忘了，要是她知道一切的真相，为了樾戈，她能做出什么事来，那时候，更不堪设想。”
　　“也许，我们真的错了……”蕊言低着头，嘟囔着。
　　尸蛊族，藏着一个惊天的秘密，一个可怕的阴谋，这个骗局，却如同天网的疏漏一般，持续到了多年后，才被揭开。
　　也许，正如樾戈所说——来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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