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灵转

　　村庄依山而建，一面是错落有致的木屋排布，一面是一片树林，小树林之后便是妖界与魔界的结界。结界的那头，有魔族都不敢踏足的黑魔林，囚禁着传闻中不可战胜、暴戾难训的魔兽。
　　尸蛊族生活在这样的地方，隐藏在结界那头的威胁，确实让人心惊胆战。靠近这片树林，若不是樾戈一直紧紧拉着我的手，生怕下一秒我就走丢，我都能感受到一生接近死亡的寂静，弥漫在周围的恐惧，对于这些真身羸弱，法力较弱的族人而言，即便十大魔兽只是传说，那魔界的魔气，都足以在一瞬间完全吞噬他们。
　　结界边，泄露的魔气紧贴着墙壁一般的透明结界，可以隐约看见这透明墙上一道道伤疤一般的裂缝，魔气侵染了这片小树林，以至于树林里的树木枝条枯黑，枝叶寥寥，如同魔爪。
　　樾戈在结界边停下，用手贴上结界感受，这是常规的探测结界能量的方法，他脸上还是担忧的神情，看来这些日子的努力，功效很小。我走近贴着他的手背，感受这结界的力量，作为千万年的自然结界，它就像一个垂暮老人，已经满头白发，奄奄一息。
　　樾戈忽然看向我，问：“潇语，你真的有办法？”
　　比起以往带点骄傲的自信，我犹豫了一下，说：“我……我相信，一定有办法可以修补。”
　　“你的菰生花，真的有效吗？”樾戈继续问。
　　我掏出袋子里培育的种子，洒在结界的边缘，大概百米之内，都排上了菰生花的种子，施法前我再三确认自己对于菰生花的记忆无误，这种仙草，虽不常见，确实有着聚灵之效。
　　“相信我！”
　　说完，我凝聚法力，在掌心汇聚了绿色的灵力球，挥掌扩开，灵力化作星雨一般，给每一个种子注入灵力，很快，菰生花成发芽开花，长成一片齐腰的绿色墙壁，围在原本的结界边缘，风中摇摆着的菰生花汇聚起一股力量，作用于结界。
　　看到成效，我俩相视一笑。
　　“仙草的力量有限，加上神剑中的灵力，我想这样，结界就可以被修复。”我分析着，运功引出藏于我体内的黄泉剑。这是高灵轲的信物，我向来妥善保存，没有告知任何人黄泉剑的真实用处，这一次，由我施法，黄泉双剑立于地面，一黄铜一青铜，落地有声，现出一黄一绿两股灵力流，如河流交汇，又似双龙戏游，注入结界中。樾戈也以凌霄剑为引，施法注入灵力。
　　此为聚灵阵法，是为了增加灵力的凝聚和减少流失而作，以保万无一失。
　　结界逐渐生了反应，开始闪烁着白色的亮光，裂缝处也显现出合拢的迹象。
　　“潇语，有效！”樾戈惊喜地说。
　　我转头看他，他嘴角扬起的弧度，是我几乎没有见过的。
　　在这样的侧面，他笑得好看。
　　以后，我希望樾戈，总能露出这样的笑容。
　　光亮几乎照亮了黑夜，当然，很多族人也发现了，赶往结界边。
　　“是谁在结界那里？”
　　“快去看看！”
　　“族长！结界有异变！”
　　一时间，身后聚集了很多人。有人看得出结界的修复，惊喜地拍手叫好，有人表示怀疑站在一边观望，有人担心出事连连出声阻止。直到赫出现，带着两位长老和族长夫人蕊言，出声问道：“骴，你在做什么？”
　　我和樾戈同时收回法力，樾戈上前解释了这种方法和我们的计划，不同的人脸上，神情完全不同。
　　吴长老瞪着眼睛看着结界一点点地变化，说着：“骴，你这方法好像真的有效？”
　　旁边的瘦高的张长老拐了他一下说：“骴，你可知道未经族长允许，你擅自对结界施法是违反了族里的规定，理应受罚！”
　　赫又是犹豫，眼神却留在我身上很久，我也看着他，那波澜不惊的脸背后，究竟在乎着什么，他迟迟没有开口，一开口，便是冲我而来：“颜姑娘从何得来这种花的种子？又从何得知这种方法和效用？”
　　为了不连累燕薇一家，我隐瞒了菰生花的来历，说道：“菰生花的种子是我在村落那一片荒地里捡到的，至于它的用途，来自神界百草集的记载，这是我娘从小教我的东西，我记得清楚。我知道若是一开始便通知各位，各位一定有众多疑问和担忧，我们这次只是小范围试验一番，如今见了成效，再寻求各位的意见。至于惩罚，不妥之处，颜潇语愿一力承当。”
　　樾戈也上前表示：“大哥，若是此刻决定采用有些仓促，我们可以过几天看了效果再说。”
　　“樾大哥！”我正准备与他一同，就被一个女声打断：“我觉得骴的话有理，我们不妨多等几日。”
　　我很惊讶，说话的人竟然是蕊言，赫听了她的话也点头允许：“好，三日后再说。”
　　众人散开，我冲蕊言点头微笑表示感谢，松了一口气准备回去睡觉。
　　两位长老有些争执一般，小声地吵着，跟在赫的身后离开。
　　“我说，要是这方法有效，那魔君那边如何交代？”
　　“交代？当日谁赴的约，谁去交代。”
　　“你说樾戈？”
　　“可是万一魔君迁怒我们？”
　　赫咳嗽了两声，说：“说够了吗？”
　　二人迅速安静，哑口无言。
　　在半途，我被赫的妻子叫住，到了一个屋后，月色已明。
　　“颜姑娘，我听说姑娘精通奇门异术，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若我与樾戈的关系得到承认，此人我还得唤上一句嫂子，如今她诚恳请求，加上方才的好意帮话，一定有什么其他目的。
　　我微笑回应：“自然，姐姐一句话，我必定倾囊相助。”
　　蕊言很欣喜：“姑娘当真愿意帮忙？”
　　“只要你们相信我，我绝对不会推脱。”
　　“这，关于我肚子里的孩子。”她说着说着，看了看自己微微凸起的小腹，这些日子的观察我也早已发现，这赫大王，也是即将为人父的人了。我点头：“嗯，我知道，这腹中胎儿一切安好，姐姐有什么担忧吗？”
　　“姑娘果真神医！”她听闻我这一句断言，有些激动：“姑娘，一定要救他！”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看母亲情状可以大概看出胎儿的情况，这本不难，明明是个健康的孩子，谈何“救”？
　　“姐姐，孩子健康，怎会需要救呢？”
　　“实不相瞒，我尸蛊族本为人尸所化，受蛊咒封印真身而存活，真身脆弱因而很难适应新的灵力场和环境，这也是我们世代生活在此且如今备受结界损坏困扰的原因。我族人皆为不老之身，以往繁衍，多是接济更多的人间全尸，如今……”她抚摸着腹中孩子，一时哽咽。
　　我大概理解她的意思，不希望这个孩子以后受族人身份的特殊性所限，他应该平安降临到这个世上，能走出这个地方，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蕊言心思细腻，考虑周全，想必是听我说完百草集一事才起了念头，直觉告诉我，这人并不简单。
　　“所以，多年来，尸蛊族人的血缘关系，是依靠把自己亲人变为族人的方式形成的，而非繁衍生息之法。这么说来，族人的亲缘，是死亡决定的。死亡定格的时候，就是以后生活的年纪。”
　　她点了点头：“这么多年，无人敢打破这个僵局，可是，我希望他，能够不经历死亡，平安出世，长大。”
　　我思索了一番，想来也不是不可，询问：“姐姐的心情我很理解，父母之心，无可厚非，可凡人必经生老病死，他若如一般人出生，便会老会死，你……”
　　“我清楚，我们都是凡人所化，消去前世的记忆而重新生活，摆脱了族人的真身，他便可以和你们一样自由行走，不必永远停留在这个地方。”
　　“好，我答应你。只是此事，有些风险，赫大哥是否知晓……”
　　“风险？”她一把抓住我的手：“颜姑娘，求你用尽一切办法，保住我的孩子。”
　　我拍了拍她的手：“并没有什么大事，只是赫大哥那边……”
　　“颜姑娘可否答应我，在孩子降世之前，替我保守这个秘密，不让任何人知道。”她说着，忽然跪下。
　　我理解她希望隐瞒的心情，毕竟族人若是都知道那找我施法的人岂不排队如长龙，再说，若是不成功此事也就过去，不给更多的人造成麻烦。
　　作为一个母亲，她很伟大我承认；可作为一个部落的族长夫人，这么做，确实有些自私。
　　她扯着我的裙边，已是泪人：“颜姑娘的恩德，我们一家没齿难忘。”
　　我扶起她：“这不算什么恩德，我也确实有办法，这样吧，明日午时，我们到这个屋子来施法。”
　　她激动得泣不成声，一面俯身感谢，一面擦着眼泪，我看她一片真心，帮就帮了，他们也照顾了樾戈这么久。
　　……
　　“去哪了？”
　　等我回到屋里，樾戈还在。
　　我凑近：“没什么，又回去确认了一下菰生花的情况。”
　　樾戈没有起疑，坐下沏茶：“习惯吗？这些日子？”
　　我坐到他身侧：“你已经不止一次这么问了，回家了，你的记性也不好了。”
　　“是吗？”他微微一笑。我很清楚他这些微表情背后的意义，找到了新的方法，他比谁都高兴，这么多年的努力也并没有白费。
　　“对啊，村落里的人家我都快混熟了。”
　　“潇语，谢谢你。”樾戈说。
　　我没有抬头看他，但我能感受他的心情，笑着回答：“你我之间，何必言谢呢？再说了，我本来就是来帮你的呀！”
　　樾戈忽然搂着我，在耳边，轻声响起一阵熟悉的声音，如情丝缭绕：“遇上你，真好。”
　　我一时不知如何接下去这话，话里的种种情绪，我品味了很久，几乎用尽一生。
　　从一开始我就清楚我对他的特别，却从来看不清他对我的感情，我曾无数次思考我如此盲目地选择是否值得，他的心似是一潭深渊，深不见底。
　　我觉得，他是庆幸的。
　　也好。
　　够了。
　　那时的颜潇语，来不及考虑那么多，只知道爱一个人，用尽全力，得之为幸，失之为常。
　　我笑了笑，说道：“我可是天谴，不是什么幸运的人，我只希望，我能帮你，尽我所能，尽我一切。”
　　“潇语……”樾戈的话，哽在一半。
　　“恩？”我望着他的眼睛，依旧深邃，不可揣度。
　　“没什么，早些休息吧。”
　　他未尽的话里，才是我们之间的命。
　　当时我没有追问，是不敢也是不安。之后，我终于看清，他那时应该是想说——这不值得。
　　也罢，我也曾用这么坚定地语气劝说过刈魂，从始至终，他未放手，我何尝不是？
　　……
　　次日，我赴约，帮助蕊言肚子里的孩子。
　　百草集中，记载了很多移魂转魄之法，其中，简单地固化真身对于一个婴孩有些冒险，我思前想后，还是决定采用最为保险的方式。将孩子的魂魄移植到灵物之上，待孩子在胎中成长到一定年岁，灵物与孩子化为一体，便和一般妖兽的修炼之法相似，化为人形后能同一般的妖精一样生活下去。只是关键在于这一灵物和固魂之法。
　　“姑娘，这灵物是？”蕊言听我讲述完，小心翼翼地询问。
　　我想了想，说：“以我的法力能够驾驭，并且具有强大的固魂功效的，只有岐明草了。”
　　岐明草，人间又称还魂草，是传闻中能够起死回生的灵药，天上人间罕见之至，不亚于瑶池蟠桃和天山雪莲。仙界的百草园早已损毁严重，魔界的百草园更是在大火中焚毁，六界中，我不敢保证我手中的这一株是绝无仅有，但至少，也是千年一见。
　　我闭眼，把这株灵草从我的内丹核心里逼出。
　　那是娘赠予我保命之物，封印于我的内丹之中，更是神界仙茹羽留给六界的唯一信物。
　　我犹豫过，但若是能让它发挥它的效用，让人重生，还算是值得。早已在泰浒上神的封印里长生不老的我，应该用不上此物了，交给这个孩子，应该值得。
　　“姑娘有这灵物？”
　　“不错。你们人间也把这仙草叫做还魂草，为了让他适应草木的新身，我将以我的血为引，施法于此，岐明草会伴随着他降生，自此，他便和外界的草木妖兽一般，可以自由修炼。”我说道。
　　蕊言再一次抓住我的手，略带颤抖地说：“颜姑娘！你是我们一家的大恩人，是我们整个部族的大恩人！”
　　我也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学着救人，人间兴许真的改变了我。这是一件好事，我认为值得就好。
　　我手心仙草腾空而起，在法力流中旋转流动，兰草一般的形状渐渐缩小，渐渐化作指甲般大小的一株，我屏息凝神，在手腕划开一道口子，蓝色蒲公英的血液汇聚在仙草周边，一同旋转，渐渐凝于仙草本身，再一施法缓缓推送，直至仙草完全进入蕊言腹中，我能感受到这个孩子的脉搏，他的魂魄正逐渐与仙草相连，相容，相合。
　　蕊言也能够感受到体内的变化，感受到这个生命变得更加有活力，她激动得流下眼泪，说着：“孩子，你是颜姑娘耗费修为而救回来的，未来，你要记得，她是你的恩人。”
　　我客气道：“不必不必。”一边招手，一边让自己手边的伤口愈合。
　　蕊言不断地道谢，让我一时说不出话来，我找了个借口说樾戈找我有事，便先行离开。
　　蕊言抚摸着小腹，眼泪又止不住留下，哽咽中断断续续地说着：“孩子，娘希望你平安，娘深知这么做有违情理，罪孽深重，颜姑娘一片好心，而我们却只能……但若上天要报应，全都冲我而来吧！”
　　离开时，我的心情很复杂，帮助他人救回一个生命本是一件开心的事，但想着娘就此离我远去了，岐明草抽离身体的那一刻，就好像和娘真正告别，真正永生永世不可再见。
　　我们从来没有好好告别过，曾经是，现在也是。
　　一颗仙草，一段缘分。也许是我与这孩子的缘分开启，也许是我与樾戈的缘分未尽，这个孩子，在将来的日子，兴许会改变所有的命局，是我让他真正地活着，这件事上，我没有后悔。
　　但确实未来的某一日，看着这个孩子微笑的样子，我总是想起，这株仙草，本可以救另一个人的命……
　　命该如此。
　　一切，即将改变。
　　最美好的东西，往往崩塌得很快，像是巨浪中漂浮的小船，垂死挣扎。
　　……
　　扰灵之法破阵，仙草受创，黄泉异变。
　　一夜间，什么都变了。
　　……
　　黄泉与我气息相连，三日之期将至，第三日的夜里，正在给门口桃树浇水的我，感受到一阵不安，黄泉剑有变。
　　我连忙扔了手里的竹瓢，跑向隔壁去寻樾戈，却看到所有的人都在收拾行李，慌乱而无措。
　　那时，晴朗的天空忽然刮起一阵大风，我心口一紧，喉咙一热，嘴角溢出的鲜血滴落在地上，血落之处，草木枯死。
　　有人破了我的阵，动了黄泉剑。
　　我勉强支撑着前进，听着周围人说话。
　　“发生什么事了？”
　　“听说结界裂开了一个大缝，魔气毁了整个树林。”
　　“不是说修复了吗？”
　　“外族人的话你也信？”
　　什么？裂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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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我踉跄着赶到，众人正观望着樾戈和赫一同用法力修复这结界。我也清清楚楚地看到，那结界比以往裂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魔气侵蚀下晕倒了不少人，稍有法力的人都在配合樾戈和赫，一旁的人也在照顾着晕倒的人。
　　一时间，白天成了黑夜。
　　我走到樾戈身边，下意识脱口而出：“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
　　吴长老抢先一句：“妖孽，你这个祸害！我们都上当了，结界的事就不该交给一个外人，都是你，还假慈悲！”
　　张长老也帮腔：“别说了！事情已经发生，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她不过是来看我们笑话的。”
　　我没有在意这些人的话，只看着樾戈一人，而他，看着结界的裂缝，没有作答。
　　“我帮你们。”我准备收拾一下倒在地上的黄泉剑加入，虽说受了伤但还是硬撑着施法。
　　“不必了。”
　　这话很冷，极地寒冰一般的冷。
　　这世间，好像没有人能说出这般冰冷彻骨的话，除了他。
　　就像我们初遇时的样子，这一年的相处，回到原点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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