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灵转

　　第二天，为了种植浮生，我起了个大早，去到榆阳峰一处向阳的山顶，等待寅时的黎明。
　　榆阳地处西境，却漫山丛林，几处竹荫点缀，好似西蜀江南。风起时脚边矮小的黄花，身姿窈窕，悠然起舞。
　　指尖聚灵，掌心成花。
　　这山崖边清晨飘动的灵力，就这般听话在汇聚在我周围，微弱的灵力闪着淡淡的光，如同日光已至，朝阳初升。一时间，这天地万物间生灵的呼吸，我都能感受得到，而站在这万物之间，我又像极了一个外人。
　　天地一画，画中一点。
　　这画外有人在看，静静地，一如既往。
　　我早知他在我身后，习惯亦心安。
　　舞动的灵力逐渐汇聚，掌心便形成一株药草的模样——浮生七叶兰。待灵力渐渐融入浮生草中，我挥手一收，这便成了。
　　收好这最后一味药草，一个转身，逆风时发丝凌乱，不待我开口与眼前人招呼，身后一道金光喷涌而出，在山间耀目。天地明亮，白昼来临。
　　光的方向，就是我站的方向。
　　樾戈看我，低头微笑。
　　我小跑向他：“走了。”
　　正当我准备拽着他的胳膊离开时，樾戈却反而用另一只手握住了我的手。
　　我看他时，他是光的方向。
　　那一刻，风轻云淡，光明刚刚洒满这山野，沉默也被无限延长。那无言中的千言万语，似乎走过千年，不见止步。
　　此生一程，最怕亡命时，还有牵挂。
　　我们彼此，都太明白，光景不长，且行且歌。
　　“日出真美。”
　　“是啊，好美啊。”
　　回到山神庙，给那女子疗伤后，她很快醒来，一番询问后了解到的也是和幽晴得到的消息差不多，他们这样的试验品了解到的情况有限，山神答应会送她回家，至此，蓝火一事的调查结束。
　　我们另有碧落剑一事在身，不便久留，便与之告辞。
　　山神老头这会儿倒是客客气气地和我拱手，道：“这就走了？”
　　“我说过了，呆久了，恐怕惹来更多麻烦。”
　　另一边，那受伤的女子也在连连道谢，我扶起她的手，最后问了一下：“所以你是在一场混战中被捉走的？”
　　“嗯，我也不知是多久之前，青丘狐族与魔界的人在榆阳开战，我们同行的很多人都受累被抓，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撑过来……”女子眼中哀伤。
　　我安慰她：“没事，你活下来了，之后那蓝火也不会跟着你，那些魔族找不到你的，只是你如今与凡人不同，多加小心。”
　　差不多说完，我们便离开了。
　　妖界动荡分裂多年，青丘一族安于一隅，怎会被魔君看上？渊漠的实力应该不能支撑魔族在人间逗留太久，选择榆阳开战，这一仗应该是速战速决，所以除了妖魔两界，几乎没有人听说这事，多年过去，狐族不知还是不是待在青丘，渊漠又从这场仗里获得了什么？
　　都是后话了。
　　踏云而行，樾戈御风的速度极快，半日时间，便走到了人间的尽头，妖界的边界。
　　大地西方是魔界所在，而樾戈的家乡，就是极西的一个妖族部落，这里像是一个中间地带，一面接魔界禁地，一面接妖界荒漠戈壁。
　　据樾戈所言，这个地方本有三个部族，古藤部族，三足虫族与他们尸蛊一族。绵延万里的高山，峰顶长年积雪，融雪长河把大地割裂为山地与谷底，三个部落位于狭长的山口处。尽头处的古藤族深处峡谷深处，树木荫宇，三足虫族本就源于沙漠蜥蜴，正好处于山谷间的戈壁荒滩，而尸蛊族深处最平坦的小型盆地，几乎是世外桃源一般。三个部族中，三足虫族亡于疾病，古藤族亡于樾戈之手，尸蛊族如今也岌岌可危。古老的魔界边界上的三个部族，法术微微，却世代守护着足以动摇六界根基的三个秘密，一副往世镜，窥天下过往，两本魔书，记六界宗术。奈何乱世的开端，往世镜封存，魔书散落人间。就目前我们所知，其中一部应是落入了杀手盟盟主之手，那另一部魔书早些时间被魔君夺了去，如今在何处，不得而知。
　　高傲如魔界、神界，自古凭借优越的血脉条件，独占一方。不过，当天火燃尽魔界的盛世，神界陷入恐慌之后，魔界便把目光投向了向来不屑一顾的两本魔书，寄希望于利用其中古老术法，以逆转残局。这也许是魔界把爪牙伸向仅存的尸蛊族，伸向樾戈的原因之一。
　　想着想着，我竟在这村落的木栅大门前，站了好久。
　　樾戈走了几步后回头：“有什么不对吗？”
　　“没，这儿好漂亮。”我跟上去。
　　木质的栅栏简单围出一个门的模样，透过大门闪着薄薄一层结界，自然天成而悠久衰老，结界的里面是一户户独立成院的村户，一家一户，错落有致，鸡犬相闻，绿树环绕，清河依傍。
　　……
　　【切换地图：宕州城边城镇】
　　“路雾痕！快来看！”五公主一手糖葫芦一手纸灯笼在前一蹦一跳，狭窄而拥挤的街道里，与她擦肩的人，比比回头。
　　“你看见刚才那姑娘了吗？可漂亮了。”
　　“看见了，和神仙一样。”
　　“你也看见了？我还以为是我眼花呢。”
　　路人议论纷纷，她倒一个劲儿向前。
　　路雾痕背着行李本就在人群中擦撞不断，一面道歉一面还得扯着五公主这个风筝的线，累得满头大汗，身后的苍穹剑似是感应到了主人的劳累，竟连同剑鞘一横，正挡在行李包之下，抬着整个行李袋，雾痕回头微笑：“苍穹剑，好意我心领了，你这么横着容易伤着别人，我没事。”
　　苍穹剑乖乖挂回剑袋，雾痕这一抬头，人海里那抹美丽身影，早已不见。
　　“五公主！”他这一喊，周围人投来异样的眼光。
　　他转了转眼珠：“霓舞！霓舞！”
　　同样地，已经拐出小巷的五公主也找不着雾痕，四处张望，念叨着：“又走丢了，早知道就拉上十娘一起了，算了，在这等吧。”
　　原地站定，丁字路口处，白杨树下，一抹翡色，静立。
　　“小姑娘，你是在等人吗？”旁边走来一个恶棍，这种人她见得多了，来人间也不是刚才之事，五公主直道：“我在等我相公。”
　　“姑娘说笑了，听姑娘口音是汉人，怎么成婚也不见姑娘束发，这不是欺骗他人吗？”恶棍笑着。
　　“哦，我不是汉人，我们家乡没这习俗。我看到我相公了，公子再见。”五公主溜得很快，临行背对恶棍一个鬼脸：本公主唤你一句公子，多抬举你啊！
　　哎！谁不看路！
　　五公主这一头撞上了一个人的胸膛，抬头一看，她整个人像被施了定身术一般，脚下生石，不可动弹。
　　这人？不可能！绝不可能。
　　面前男子高大挺拔，气质出众，眉眼间如有清莲盛开，笑颜盈盈，正对五公主。男子穿着青衣白袍，广袖出采，贵公子模样，却不沾一点俗气。别人兴许只觉得这男子精致貌美，却不如五公主认识的清楚。那是自然，千年相处，怎会不清楚。
　　这男子不是别人，正是自小和五公主一起长大于神界瑶池的莲花神使，如今神界三公主座下——青也。
　　“五公主好久不见啊。”
　　这一开口，声音依旧。
　　五公主哆哆嗦嗦地抬头：“青……青也。”
　　“三公主奉天帝之命，按律捉拿……”青也一本正经地念道。
　　五公主如风一般扒开青也，窜入人群，一瞬间消失在人海。
　　青也拍拍袖子，却未着急追逐，站在原地，同样一转眼消失不见。
　　五公主觉得自己今日诸事不顺，如今这人的出现，真正敲醒了她。这一刻，她觉得身边的世人那么陌生，这一刻，她真切地感受到自己身上流淌的神界皇族的血，这一刻，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担忧。浓烈的不舍和无措导致她撞上了不少行人，最终，撞上对的怀抱。
　　雾痕见五公主神情恍惚，关切道：“五公主，你怎么了？是遇上什么事了吗？早说了叫你不要乱跑！”
　　五公主抬头望入雾痕圆月似的大眼睛，仿佛在这声声责备中寻到了爱慕，她释怀一笑：“没什么！还说我呢，你怎么走得这么慢！”
　　“这小城窄巷人多嘈杂，你这么走，很容易迷路的。”雾痕扯了扯背后的包袱。
　　“算了，我看你也累了，我们回客栈和十娘汇合吧。”五公主挽着他的胳膊，转头回去。
　　走着走着，雾痕问道：“最近都没有收到潇语的消息，我们到此已经不少日子，她和樾大哥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我是刻意不和她联系的。”五公主理直气壮地说。雾痕不解地看着她：“刻意？”
　　“对啊，你不觉得潇语和樾大哥之间怪怪的，就差时间好好解释一番吗？况且，咱们互不打扰，多好！”五公主笑容灿灿。
　　“她和樾大哥？不是挺好的吗？鬼界一行归来，不是消除了不少误会吗？”雾痕问。
　　“傻子，他们俩啊，多的是隔阂。都不肯开口诉说，只一味地猜测对方。问题可不是简简单单能够解决的。唉，多好的机会，潇语这家伙也真是的……”五公主叹气：“比起我们，不知多好……”后一句，说给自己听。
　　“诶？你说什么？”
　　“没什么，”五公主回过神来：“我警告你，虽然说我和潇语是好姐妹，但是，你以后别老是想她的事，人家的事人家自会处理，你瞎操什么心！”
　　雾痕一笑，握住五公主的手：“草民遵命！”
　　“你！”
　　这话，让五公主有些讶异，有些惊喜，又有些担忧。
　　“不论你想做什么，我都陪你。”
　　路雾痕本就不善言辞，也不知如何表达自己。
　　只此一句，一言九鼎。
　　对于霓舞而言，仿佛响彻整个六界，上至神界三十三重天的无极之境，下至鬼界十八层地狱的滚滚油锅。
　　她看着他，时间凝结。
　　“傻子，路雾痕是这世上最大的傻子！”五公主扯着嗓门大喊，同样像在昭告天下一般。
　　行人回头，惊讶观看。
　　雾痕一把捂住五公主的嘴，一面疑惑地问：“你干什么？为什么说我是傻子？”
　　五公主给了雾痕一个眼神，他松开手，她立马高声道：“路雾痕是这世上最大最大的傻子！路……”
　　“霓舞！你干什么？”
　　“哈哈哈——”五公主像得了便宜一般开心地笑着，雾痕拉着她的手，一边走一边寻根问底：“我说错什么了吗？你为什么说我是傻子？”
　　路雾痕确实以为自己惹五公主不开心了，心里很是着急，五公主倒是得意地一路蹦蹦跳跳，回了客栈。
　　十娘换了一身淡紫素衣，坐在客栈门口的一桌等着二人回来：“回来了。”
　　“十娘！”五公主微笑着扑向十娘。
　　十娘面上闪过一丝悲伤，拍拍五公主的背，真如母亲一般慈爱说道：“回来就好。”
　　“十娘，我和你说，路雾痕真的是我见过世上最大的傻子。”
　　五公主这一开口，路雾痕惊讶地上前抓住她手腕：“你怎么逢人就说？”
　　十娘看穿五公主眉眼间的幸福，会心一笑：“果然是个傻小子。”
　　“十娘也这么觉得？”雾痕更是摸不着头脑了。
　　十娘起身，用手合上二人本就握着的手，转头对雾痕说：“小子，惜福。”这么一来，雾痕大概理解了这话不是责备他的意思，但也不太清楚五公主说这话的原因，不过，只要不是嫌他就好，笑着收拾东西去了。
　　五公主正要走，被十娘拽住：“五公主再可否听我一言呢？”
　　五公主点头，同十娘坐下，十娘和她讲起来她自己的故事。
　　灵犬一族，在乱世中失去了神晕的庇佑后，收到多方追杀，十娘当年就是在那样的逃难中上了她珍视一生的人。那人少年英才，坐骑麒麟居大军前方，黑色铠甲，闪着金光。容颜如画，长身玉立，傲视熊火。他救她，不问缘由，收留她助她疗伤。
　　五公主听着故事，很是入迷，着急询问：“后来呢？你们在一起之后呢？”
　　“没有后来了。伤好痊愈，便是分别。”十娘缓缓道来，即便岁月已经把记忆中的细节磨损殆尽，但那一幕，永生难忘：“他送了我一段路，后来我才知道，那就是最后一面。”
　　“不对啊，您和那人没有后来，那玲儿呢？”五公主问。
　　十娘继续把故事讲完，原来当初救她的那支军队，并非妖界某一种族，而是当时出战神界的魔界大军，那人是他们的统帅。后来，她回到了灵犬族的部落聚集地，和族里的一人成婚，生下了玲儿，她丈夫逝世于又一次逃亡中，那次，灵犬一族彻底分崩。从那之后，十娘带着玲儿一直逃亡，直到遇到了化身高灵轲的颜潇语。
　　“魔族？对了，您帮助潇语，莫非是早就知道她的身份？”五公主猜测。
　　“是，当日我与玲儿和潇语达成一致，就是因为我知道她的身世。”
　　“您为什么知道她的事？”五公主问得更加小心。
　　“那日救我之人，是当时魔界魔尊，颜壬烽。”
　　“什么！潇语的爹？”
　　真相，总让人意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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