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灵转

　　……
　　回客栈的这段路，从没有那么阴森可怕过，已经活了百年的我，竟会被深夜飞动的灯笼，路边窜出的野猫吓得一惊。
　　夜好长好长，路好长好长。
　　终于，我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黑夜中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那人是寡言少语，犹豫不决，也不是什么天下第一，但，我愿意花一生的时间去陪他、等他、爱他，这一刻，我想得再清楚不过。
　　我望着这个身影，脚下的步伐更加沉重了。
　　他迅速移动到我面前，不带一点迟疑，满脸担忧，我就势倒在他的怀里，不想言语，可一抬头就迎上他关切的目光：“潇语，你……”
　　我很清楚他在担心我，而他也同时担心着那个令我害怕的人，我环抱他的腰，靠着他的胸膛，不敢再看他，小声说道：“我没事。”樾戈用手捋了捋我凌乱的头发，也抱着我，这时他真切地感受到我在颤抖，颜潇语从未有过的害怕，像一只从狼群中逃脱的绵羊，手中还提着剑，他问：“出什么事了？你怎么会回头？”
　　我在他怀里蹭了蹭，恨不得把自己完全藏起来，我不知遇到这样的事该如何向他开口，脑海里反复着刚才的场景，仿佛刈魂身上那淡淡的青木香味还在我鼻尖。
　　他搂紧了我，另一只手已经搭上腰间的剑柄：“你最不该靠近的人，兴许是我。”我偷偷抬头看他，在他温柔的眼眸中，我看到了自责和心疼。
　　樾戈，这是真是假，是虚是实，你自己清楚吗？
　　“潇语，我不该丢下你一个人。”他继续说着，说完这最后一句，他微微低眉，看着缩成一团的我，竟有些哽咽，我见过的樾戈，深夜劈刀挥剑向前，眼神凌厉如烈阳鬼焰。我抬手抚摸他的脸，说道：“是我没守信用，我后悔了，回头了。”
　　我曾以为，我能一个人走完这条通往灭亡的路，我能一个人对付天谴，我能一个人颠覆这个腐朽的六界。即便有了朋友，我也在主导这一切。但当我遇到他，我不止一次生出放弃一切的念头，我想在清溪竹荫下，倚着他听他弹琴，而六界颠覆流言蜚语，再与我无关。
　　于颜潇语眼中，六界只有一个樾戈。
　　“潇语。”他唤我名字，把我从万千思绪中唤回，我望着他：“嗯？”忽然，我唇边升起另一个温度，先是有些冰凉如山间月下的清泉，渐渐和我体温相配，最后像冬日暖阳，照亮温暖了我的整个大地，一时间，我竟在他眼中看到了光芒。在那样近的距离，我看到他光滑细腻的皮肤，看到他浓密纤长的睫毛，透过他明亮的眼睛，看到皓月当空，月色皎洁。我沉沦在这般美好的温柔，在他面前，我渺小得像一粒红豆，而他，是颢颢宇宙。
　　他捧着我的脸，说道：“别怕，我在。”那一刻，我觉得他比我第一次见他，第一次为他心动时更加迷人，一时间我竟说不出话，眼泪涌出眼眶，颜潇语，也就在几个人面前放肆大哭过。每一次流泪，几乎都为了同一个人。他拂去我眼边的泪珠，轻轻一笑：“没事了，没事了。”我看着他难得弯起的眼睛，觉得他唇边藏着香甜的蜜，偷偷踮脚，碰他的唇，笑着说：“我说了我没事。”他牵起我的手，也笑了：“那还哭成这样？”
　　“我错了还不行吗？”我跳到他旁边。脚下一滑，眼前一晕，倒了下去。
　　……
　　另一边，小木屋里的白衣男子，袖边已经染红，血液一滴一滴落在地上，这人却岿然不动，如死一般寂静。有另一人从屋外推门进来，玄色衣袍，护腕玄青，眉前深蓝色的发丝飞动，他也一言不发，抓起刈魂受伤的手，给他包扎伤口。
　　一路上，他都尾随着我们。
　　“你说点什么吧。”还是刈魂最先开口，他眼神无光，聚焦在空气中的灰尘。
　　“我以为你不想我说什么。”漆引低着头，握着刈魂的手，那人就这样任他摆弄着，似是无骨的木偶，哪怕他会疼颤抖一下，也比这般麻木来得好，他望着他的伤口，本就说不出话。
　　“你原想说什么？”
　　“她，总打乱你的计划是吧。”漆引紧接刈魂的问，就这么说道。
　　刈魂面色不改，说道：“是啊，我也发现了。怎么？怕我输不成？”
　　“我是担心，不过不在于输赢，而是你。”漆引话说得简单，可说这话时心里有些奇妙的情绪飘出，他思索了一下这话是否有些不妥，踌躇一会儿，补充道：“你要做的事与她无关，这种女人，还是少惹为妙。”
　　“漆引，她会恨我吧。”
　　“什么？你倒在乎起她来了？刈魂，我记得你有你接下来已经计划好了一切，就差一步，一切都按计划进行，而这次你回头来此，已经自乱分寸。”漆引的话里带着怪罪之意，压制下去的怒气。
　　刈魂忽然一笑，似是大梦初醒一般。那时的刈魂想到了很多很多，想到了自己，自己的经历，便觉得自己刚才的做法，如同那黑暗老头一样肮脏不堪。
　　“呵，我以为我和那人不一样，现在想来，没什么不一样的。”他这话是对自己所说的。如当头棒喝，醍醐灌顶。
　　此时在他面前的，如果不是漆引，兴许就当做他发了昏，胡言乱语。可偏偏漆引了解他，他很清楚他话中的“那人”，是曾经给过他黑暗和痛苦的人，是如今被他玩弄虐杀的人偶，是一个缝在他脑海深处的男人，他最恨的，就是这般无赖的情欲释放。而如今，他自己也不受控制，成了自己最恨的人的模样。他笑，是无奈，是苦涩，也是长期隐忍下的一种习惯。
　　他漆引在，就不会让刈魂回到过去！
　　世人都有执念，这，是漆引的执念。
　　漆引眼睛一瞪，右手间一阵青光，化出一柄长枪，黑缨青柄，尖峰锐利，他熟练地挥起长枪，握枪柄一横，把刈魂抵至墙角，那枪柄就卡在他的喉咙。
　　“刈魂，你清醒一点，你不是那个人，不是！”
　　漆引一心，只想唤醒他，他在黑暗中生活了太久，他和他肩并肩一步一步走出深渊，他决不允许他再堕落，只要世间还有漆引，刈魂就不会再受昔日之辱。
　　这是漆引的命。
　　眼前人先是一惊，被漆引的话一激，恍然醒悟，他微笑，这是真心的重见光明的刈魂的微笑，漆引不会看错，他收回长枪，立在身侧。
　　“漆引，好在有你。”刈魂说道。
　　漆引听闻，心里温暖起来，不过二人这接近的距离，鼻尖相触，让这份温暖迅速沸腾，他蓝色的眼里尽是对面之人的倾世容颜。
　　他迅速转身，走出房间，甚至来不及回复一句话。他需要一阵风，或者一场雨，把自己心里那奇怪的念头吹散，浇灭。
　　……
　　漫长的黑夜终于过去，醒来睁眼之际，忽觉手边有一熟悉的温度，外冷内热。
　　若今后的每一日，一睁眼他就在身旁，此生无憾矣。
　　樾戈斜靠着床边的栏杆，我动动手指他便很快醒来，始终如一头警惕的狮，他双手握着我昨夜冰冷透了的手，他的体温本就不高，那特殊的温度，我记了一辈子。
　　“樾大哥。”我轻轻地说。
　　“醒了，好多了吗？”他直起身子，手掌抚上我的额头。
　　“我又没病，”我笑着说：“从体内逼出黄泉消耗了不少法力而已。”
　　樾戈缓缓地把我拉入怀中，他一身玄衣有些冰冷，他轻声说：“我们一起回去吧。”
　　“嗯？”我抬头问他。
　　“回去，一起。”
　　“这次真不反悔？”我有些调侃地说着。
　　“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说好了啊！”我那时笑得像个得到不少糖果的孩子，说着：“那杀手盟那边的麻烦？”
　　“红蛛可以处理。”他说得轻松，一反过去的担忧，此番变化却更令人疑惑。
　　如此反复无常，樾戈到底在计划什么，在担心什么，在犹豫什么？
　　我却没有多想。
　　反而接着询问：“杀手盟那边的麻烦本就不是大麻烦，况且事实很快会冲淡流言，到时候眼红魔书之人绝不会多费心思来针对你，而是各怀鬼胎，分道扬镳，倒不是坏事。”
　　说完这话，我在心里嘲笑了自己一番——傻子，连台阶你也帮他铺好，这番自我劝慰，当真完美。
　　“潇语，”他看我时担心的眼神，带着万分的理解和无可奈何：“你何必……”
　　“原因你很清楚，”我抢先一步说，赶快结束这个话题：“只怕炼姑娘那边需要些助力。”
　　“我会安排。”
　　“所以，我们接下来就去你的家乡？”
　　“是。”
　　“早这么决定多好，折腾这么一大圈。”我嬉笑打趣。
　　“是。”
　　他还是老样子。
　　这样，挺好。
　　收拾完毕，樾戈给炼红蛛发去了信息，想必也不至于出什么大事。说实话，若是牺牲一个炼红蛛，换来我和樾戈这短时间的相互体谅，在我的算盘里是合算的，甚至可以说是我赚了。可对于樾戈而言，炼红蛛的价值尚未发掘完毕，若是就这么临时改了计划，把麻烦事扔给她，有欠考虑。
　　虽然，我本就只考虑他和自己。
　　“潇语！”樾戈在门口唤我。
　　“来啦！”我心中默默和月城告别。
　　这个地方，仿佛容纳了六界悲伤的尽头，我在这里，与很多人，一一告别。
　　直到最后，人间于我，只剩下吟风楼、棋友镇和月城。
　　西行之路上，顾及到我的身体原因，樾戈总是按时在饭点停下，我们落地在附近吃些东西。这次在一处茶寮，四处不见人烟，茶寮里坐着的，从穿着上看是一群江湖游侠，赏金猎人。我坐下后樾戈就去张罗吃的，不巧，我听到了一段对话。
　　两个江湖人在茶寮低声说话，可四下寂静，大家都能听到。
　　“你说悬赏多少？”
　　“千两黄金，千年修为。”
　　“好家伙，可魔界是什么地方，凡人怎么能去？”
　　听到魔界这个词，我和樾戈相视一望。
　　“你听谁说的要去魔界？只是找那个掌心有蓝火的人，有消息的都能去领赏钱。”
　　“都什么东西？掌心蓝火，哪有那么容易找到？”一人突然大声地戏说。
　　另一人连连阻止：“小点声！我接到消息，那蓝火最后一次出现，就是在这榆阳峰，很多人都赶来了。”
　　魔界，蓝火，悬赏？
　　樾戈不动声色地端着几碟小菜坐下，在我面前放好碗筷，自始至终没有看那桌人一眼，只是继续听着。我也一边吃饭，一边侧耳听着。对话里，大概摸清了这个事情。
　　悬赏令是近年来人妖魔三界出现的新事物，不论种族，完成悬赏即可或者高额奖赏。和杀手盟的存在相似的是，这些赏金猎人，有的是凡人，有的是妖魔，总归为了钱、为了修为、为了丹药，手段不计，什么事都能做出来。这次他们谈论的是，是已经发布很久的一个高额悬赏，早些时候没有人接，就在这几天，听闻榆阳峰一带偶百姓见到鬼火，这群猎人便大胆接下，前来查看。
　　我们是误打误撞听说了这个事情。
　　蓝火，我心生一计，朝樾戈使了个眼神，他会意点头，我便收拢衣袖，悄悄在掌心酝酿一团蓝火，接着朝远处放了出去，蓝火光起，周围三桌的人都齐齐拿起武器，追了过去。
　　等这些人走完，樾戈才摇了摇头笑道：“你啊。”
　　“人多误事。”我大口吃着。
　　茶寮里我们没有多话，吃完离开，顺着林间小路走了一段，我才开口：“魔界中人，是被追杀？”
　　“如果要杀人，就不会悬赏去找了。”樾戈做了大半辈子的杀手，这点他确实比我清楚。
　　“魔界经历了那场灾难，一大批高阶魔族丢了性命，至今不过百年，没几个人可以修炼到能自由出入六界的力量，应该是青黄不接的时期，这个逃出来的，有点意思。”我很少提到魔界，兴许也是因为比谁都清楚，现在的魔界什么情形，现在的魔君是如何一步步爬上宝座，在心里其实默认了魔界暂时还没有参与六界争斗的能力。
　　凡间无魔，起码在这之前我是相信的。
　　樾戈似乎对这个消息也并没有那么惊讶，他对魔界又有多少了解呢，他不说，我不知。
　　我只是能看出，他和我一样好奇这个蓝火携带者的身份，还有悬赏人的身份。
　　“百年前的魔界大火，不止带来了魔界内部的换血，还有很多魔族逃出来魔界，流浪人间，这蓝火兴许是那时逃出来的。”樾戈自己分析着。
　　“对，这人身份难以确定。”
　　“你怎么打算？”
　　我们异口同声问出这个问题。
　　那就是证实了两人同样的打算。
　　樾戈对魔界的好奇源于什么，我想很快我就会知道，因此我没有在这一刻追问下去。
　　聚难散易，得难失易，如果我们的路终会到尽头，并肩的时间长一点，再长一点，便足够了。
　　樾戈也如是想，似乎看穿了千万年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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