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灵转

　　始终不欠一人，不求一人，是否是你的执念。
　　我深信樾戈身上的责任，也理解他为此步步为营，虽不想看到他太累，但也深知，我阻止不了他。
　　一路上，马背上发丝飞扬的我，脸颊被秋风冻得冰凉，却始终在想着樾戈。古径幽幽，树影斑驳，茫茫绿色之中，忽见那一抹白，如此强烈的对比，我不会看错。
　　褐色骏马奔驰而过，那一阵灰尘似乎沾了他纯白的衣衫，我没有回头，走过百米，心中忽有一阵不安，勒马停住。
　　那人也不紧不慢，上前来，手中挥开一把折扇，扇上绘的竟是一只簪子，那簪子看来眼熟，我却怎么也没想起，那本是我所有之物。
　　刈魂，黑暗中的白，妖冶般的白。
　　他微笑着走近，说道：“颜姑娘这么着急是去往何处？捎我一程可好？”
　　我紧握缰绳，回答：“这不是刈魂大人吗？哦不，现在应该是刈魂盟主了。”
　　“你倒还有心情与我打趣？”刈魂笑着走近，抬手便抚摸着马头，那玉手自袖中露出，活脱脱如阁中闺女：“不过，颜姑娘猜错了，我可不是什么盟主，魔书在谁手上，谁是盟主。”
　　马儿似喜欢他一般，向他凑过去，我拽了拽缰绳：“谁手中有魔书，你最清楚，我没兴趣，只怕是刈魂大人，不稀罕这个盟主。”
　　“诶！马儿喜欢我，可不怪它。”说罢又整张脸凑过去，贴着马儿的脸：“它说要你载我一程。”他微笑着，那倾城之笑似乎不容拒绝，温润如春日阳光下的潺潺山泉，我一愣，只看着他，没有回答。他却转头看我，摆出可怜兮兮的样子：“好潇语，来，马儿，你替我求求这位姑娘。”
　　“你去哪？”我只好问。
　　刈魂的脸上绽开了花：“这么好说话？”说完飞身上马，拍了拍马背，二话不说两手围过我：“走咯。”
　　我猛地回头，分毫不差的撞上他的眼神，距离近得我的呼吸拂动他的银白色的发丝，我一惊瞪大了眼睛：“刈魂！”他眉眼一弯：“跟我走吧。驾！”马儿果然听话，他只轻轻一蹬，便如闪电飞驰而去，远方树干之影似浓浓一笔墨下，疾速之中，我能嗅到他发丝的淡淡清香，一瞬间，我竟也卸下防备，随着马蹄声阵阵，就这么放松下去。
　　他一句，把我拉回。
　　“潇语，你后悔吗？”他声音轻轻的，在风中像被吹散了一样。
　　奈何我听得清清楚楚：“后悔什么？”
　　“我记得我说过，他这一生来不及爱上任何人，想必你也见识到了。”刈魂说得认真。
　　“我记得，我明白。”
　　“可你没有真正的懂！”刈魂说完，一扯缰绳，马立刻停住，我撞上他的胸膛：“刈魂，你！”
　　他利索地下马：“我们到了。”附身一只手伸向我，我没有理会也直接下马，眼前一条小河，缓缓而流。
　　“你有何事？”我问，看着他一步步走向河边，白皙的手掬一捧清水，阳光映射的光晕中，我感受到脸上一阵清凉。他扑哧一笑：“你怎么不躲？”
　　我冷冷看着他，没什么心情与他打趣，只一抹脸上湿意：“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不记得潇语是这么无趣的人。我失望了，我很失望。”他自顾自笑着在水边玩得像个孩子。
　　“无事的话，我走了。”我回到马边，一扯缰绳。
　　“我来找你一定要有什么事吗？如果你非要个理由，我来陪陪你，不好吗？我可不忍你一个人孤零零，走那么远的路。”刈魂甩甩手上的水，转过身来，脸上都还泛着水光：“潇语，人间有一句话，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呃，后面什么来着？”
　　“便害相思……”鬼使神差，口中竟接出这一句。
　　“啊！对对！潇语还是很配合嘛！”他走近，微微俯下身子看我的脸：“我这不是想方设法逗你开心吗？”
　　我看着他眉眼弯弯，眸中含星，问道：“刈魂，你还是回去吧，你的大计刚刚开始，可别荒废了。”
　　“荒废？为你，值得！”他笑着抽出腰中别着的折扇，笑得率真。
　　“谢谢你，你的好意，颜潇语心领。”
　　“只有心领？”
　　“你明知我心，何必如此？”
　　“你也知道他，说我何必，你自己不也一样，”他语气中似是叹了浅浅的一声，微笑一转：“算了，我陪你一起吧，你去哪我去哪。”
　　我独自上马，他随后猛地飞身上来，生怕我抛下他一人走了一样，上了马就夺了缰绳，戏说：“你既然没有拒绝，那先和我去对面小城吧。”
　　对面，小城。
　　月城，桃源。
　　这一策马，就是回头。
　　明明走了，却要回头。
　　刈魂应该清楚樾戈的所在，他这一举，是何用意，我猜不到，但就这么把罪名扣在樾戈头上，绝不是结束。我随他去，兴许一路来，心里就一直想回头。
　　树梢微动，风声如歌。
　　“到了！”刈魂笑着下马，同样地附身邀我下马，一样地回绝。他兴致勃勃地走到一个茶寮坐下，要了一壶热茶：“这是我的家乡，月城。漂亮吧！过节的时候可热闹了。”
　　“家乡？”我惊讶地看着他。
　　月城，是刈魂的家乡。樾戈知道吗？
　　他知道的。
　　“是啊，想听故事的话，坐我旁边，”刈魂用宽大的衣袖拂去了长椅上的灰尘：“其实我记得也不太清楚了，都是陈年往事了，不过嘛，小时候的事情还是模模糊糊记得一部分，我记得人们在河里放河灯，那时候可热闹了，我有一次用竹竿把河里的灯都给打灭了，活活在祖宗面前跪了一整天。”
　　“你家以前是什么样的？”每一次询问都异常小心。
　　刈魂长相便精致如冰雕玉砌，如今这低眉叙叙，更似瓷娃娃一般，生怕一触就破。
　　“我家？就在这条街的尽头，老爹应该是做生意的吧，也不知哪惹来的江湖恩怨，就这么死在江湖人的手里。那一日的大火烧了很久很久，几百号人一个不留。我也就是那个时候被盟主带走的。”他诉说的过程，没有半点情绪变化，仿佛在说别人。
　　我捉摸着不该再继续下去，问道：“这城里有什么有意思的地方吗？”
　　他笑容灿烂：“你是要我带你去吗？”
　　我也一笑回应：“算是吧。”
　　“好！虽然这么些年变化挺大的，但，你要求的话，我一定办到。”
　　说走便走，穿过人海，他在人前白发化作了黑发，看上去像是个俊俏的富家公子，我走在他身边，虽然漫不经心，但忽有一眼看到他笑得灿烂的样子，没有一丝杀气，不像樾戈，一身怵人的鬼气。
　　他回头看我，笑得更欢了：“你在看我！别不承认啊，我可是看到了。”
　　只因为这样，就这么开心吗？
　　不，他身上，没有真假。
　　到了一处宅子，他停下脚步，指着那地方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就是这一片了吧，印象不深了。”我上前一看，这宅子很新，不像老宅，要不就是翻新重建过，否则……
　　“怎么不说话？不是你要来的吗？”刈魂凑近我，说道。
　　我只顾退后，说：“这是个好地方，山灵水秀，人杰地灵。”
　　“你是在夸我。”他语气很肯定，一脸自豪，笑得灿烂。
　　我的眼光却望向河中的河灯，那夜一河的灯火闪烁，如浩瀚星海的繁星点点，不过一个缀在天上，一个飘在水中。那一夜的灯火下，人们怀抱着美好的期望，对着天河许愿，盼望美好的生活。
　　只需低头，只需抛下所谓责任，只需不顾一切地盲目一次，也许就没那么反反复复……
　　“你什么都看得清楚……”
　　脑子里忽想起那时他所说的话，我倒宁愿，我很糊涂。
　　刈魂似乎能看穿我心中所想一样，他没有多话，只是问：“你还想去哪？”
　　“随你吧。”
　　“要是每一次见你，你都这么温和地和我说话，我可以什么都不要。”他说的话，总是那么重，如同承诺又如同玩笑，在我看来，许是玩笑，在他看来，确是承诺。
　　“那好，随我去一个地方吧。”刈魂转身就走，很是确定我会跟他前去，我确实好奇，也带着一点傲气，尾随前去。
　　夕阳西下——
　　“咯吱——”
　　木门打开，走过一片草地，到达一座独屋，应是在城郊刈魂的逗留之地。进屋，看着屋里的摆设，我心里升腾起一种模糊的感觉：这屋子，和我救他时的那间，摆设得几乎一模一样。我告诉自己，我已经记不清那间屋子里有过什么，这不过是个巧合而已。
　　看我愣在门口，刈魂有些欣喜地笑了，坐到床边，书中拿出那支木簪，缓缓说道：“颜潇语，听完了我的故事，我们说说樾戈如何？”
　　“什么意思？”我一个眼神望向他。
　　“这事你才提得起精神来，樾戈不过是个胆小鼠辈，空有一身异能，却不敢反抗不敢改变，你可是神魔之女，怎会看走了眼？”
　　“如果你就想说这个，那我走了。”
　　我本不愿意提及樾戈，加上刈魂开口的话着实让我不好受，我转身欲走。
　　“怎么？这就走了？不肯面对现实吗？”他起身走向我：“我只是再一次提醒你。你本可以逆乱世之局，谱天下之篇，怎么就为了这么一个人乱了脚步？”
　　我只答：“刈魂，我再说一次，我和你不一样。我不在乎什么乱世，更无心管什么六界之事。我怎么行棋，怎么布局，和你有什么关系？”
　　“是吗？你当真放得下那场天谴？” 刈魂面色有变，“我怎么说自己，说你，你都无动于衷，倒是一提起他，就来了精神。”
　　“你若是执意如此，那我便再没和你说话的必要了。”
　　刈魂笑得有些猖狂，之前的温润如玉，渐渐失去了光彩：“纵使他逃出了杀手盟，也是做奴才做狗的命，你知道吗？一生被人驱使，受人利用。以他的性子，他眼里只有他自己，他也只会救自己，救不了别人。”
　　“够了！”我瞪着他的眼睛。
　　他走近，靠近：“一条只会为别人卖命，为自己而活的狗，怎么值得你托付？”
　　“闭嘴！”我大声道：“我念在你们之间曾有的兄弟情谊对你好言相对，你却连这种话都说得出口。”
　　“我说了，你根本不了解他。我比你更清楚，一开始受他保护，之后被抛弃的感受。什么兄弟情谊，潇语，你当真看不透吗？”刈魂的眼中出现一种鲜红的晕子，似是走火入魔一般。
　　“他从没有抛弃过你。刈魂，别把你的自以为是建立在侮辱别人之上！”换做此前的颜潇语，满不在乎的样子，对他的话应也没有多少感触，可也许是动摇了住在她心里的那个人，我异常气愤，也似走火入魔，失了理性和分寸一般。
　　没有理性的，只想维护。
　　“我不想看到你有一日落得我这般下场……”
　　虚情？假意？真心？实意？
　　也许是怒火掩盖了一切，像是席卷荒野的大火一般，顾不上任何一株草的哭诉，他的话没有入我的耳，反倒是之前的话在我耳边回响。
　　“你口口声声说他抛弃了你，可他在刀口讨生活的目的，就为了给你换来解药，”我说着说着，越发激动：“最终的一切是你选的，你说樾戈不敢反抗，那是你自欺欺人！是你不甘看着樾戈愈发强大而你会成为拖累，你忍受不了在杀手盟连杀手都做不到的不堪境地，你更不满足于你原本的日子！导致你成了今天这般模样的，不是别人，正是你自己！你的不甘、不堪、不满！与他人无尤！”颜潇语似是疯了一般，失去了原本该有的冷漠，想狂怒的大风，呼啸着，透支了所有的力气。
　　我不知哪来那么多气愤，也说不清是对谁的气，只在那一瞬，全宣泄了出来。
　　“住口！”刈魂厉声，“颜潇语，你别太自以为是！我待你如何，你看不到吗？你真的什么都看不到吗？”
　　“你如今能亲手覆灭你二人之间的情谊，将来也有可能，他做什么，还有区别吗！”此言一出，眼眶湿润，泪落两行。
　　刈魂看着那眼泪滑落，就像是两把刀，直插他的心脏。原本每一步都在他计划之中，这一刻，情绪的喷发像是火山口的熔浆，无处阻挡。
　　刈魂震怒：“你为他流泪？！”
　　兴许最难，是看着所念之人愈走愈远，走向所恨之人的怀抱。
　　兴许最巧，是颜潇语心中确定了樾戈的位置，比以往更不容侵犯。
　　刈魂的动作快得让人不及防备，紧抓住我的双手，几步便逼至床边，二人双双倒下，我的腰率先撞上坚硬的床板，望着上方的人，陌生极了，可怕极了。不及反应，刈魂骑身上来，距离近得，可以看清他眼中的血丝。再一埋头颈间，那呼吸就在我颈边游走，丝丝缕缕，绵延不绝。他俯身，用轻轻一吻吸走我流到颈间的泪滴。他有些冰冷的唇，触上皮肤的一刻，似触电一般，我眼前一黑。
　　我从未见过他变成如今这幅样子，禽兽一般怕人。
　　我激怒了他？
　　还是他的本意吗？
　　“刈魂！——”
　　那一刻，耳边还回荡着的刈魂的呼吸，似尖刀一般。刈魂的鼻尖就擦着脖颈，他说话呼出的每一口气，我都感知得清清楚楚。他细声说道，耳边的吐息十分暧昧：“颜潇语，你错了却不知道。”
　　他的手扶上颜潇语的肩，扯着衣领，眼神炙热，似天边红月……
　　“是你逼我……”
　　杀招，只为自保。
　　我闭眼聚气，随着眼神中那道黄色光火的闪现，两把金光环绕的剑从胸前飞现，同样快得不及人反应，刈魂惊而起身离开，胳膊上两道血痕，血染红他白得如玉的衣袖。
　　散发黄色光芒的双剑悬在半空，我起身握剑，旋步到他跟前。
　　“濒死现身，你终于肯拿出黄泉剑，高灵轲。”刈魂戏说，脸上不见任何一点感情。
　　此前他眼中的一切，深情也好痴念也罢，一瞬间都消失在猖狂和得意之中，如此一个看不透的人，性情变化如此之大。
　　望着这样的他，即便眼眶中的泪朦胧了景象，我永远不会忘记他这样的转变——无情无心。
　　想必，这才是他的初衷。
　　“刈魂，你一次次救我，我不想恨你。”我提剑离开，只留下一阵寒风。
　　这种人，本就不值得同情。
　　我走得坚决，脚下的枯叶都粉碎了……
　　而他就在那里伫立，应是掩饰了所有的感情，他笑了，看不出半点后悔。而我走出那间小屋的每一步，都在颤抖，握剑的手似乎风一吹就会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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