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灵转

　　【弄月楼上】
　　路雾痕一大早就没了人影，甚至把自己在客栈的行李都收拾走了，全搬到这弄月楼上，要不是钱带得足够，这楼上的人应该觉得他要住在这里了。
　　五公主缓缓上楼，脚步声放得很轻。她脸上的笑容有些不自然，惹得周围垂涎她美色的人都投来奇怪的眼光。从没有那么一刻，觉得面对路雾痕让霓舞这般为难。
　　“路雾痕！”五公主到达顶层时，路雾痕还在摆弄桌上的东西，背对着她。他闻声转身：“你来了。”
　　“是啊，所以你准备了什么？”五公主向来心急，面对惊喜自然口快。
　　倒是这话让路雾痕有些无措，吞吞吐吐起来：“呃……我本来准备得很好的东西……在刚才被我摔坏了……我……”
　　“没关系啊，心意我收到了就好。”五公主爽朗地笑着走近他。雾痕背在身后的手渐渐放松，摊开手心。
　　那是——回天石制作的簪子。
　　五公主第一次救路雾痕时损坏的回天石，灵力虽然消失，但这碎片经过打磨之后再镶嵌到这银质的簪子上，闪着淡淡寒光，让离家已久的霓舞，想起广寒宫的月色。七颗剔透的珠子，围成环状，众星捧月般围着一颗较大的碎珠，连细小的碎片雾痕也精心地嵌在银片里，雕成花瓣状垂挂在簪子上。她的眼角有些湿润，这是从未有过的感觉，明明是眼眶湿了，却感觉喉咙里的话塞在半途，怎么也说不出口。
　　雾痕捧着这簪子，说道：“你把这灵石交给我，可我翻阅了蜀山的一些术法书籍也没找到修好它的方法，倒是在路途中，我遇上了一个会制作簪子的老婆婆，我就突发奇想，学着把它做成了簪子。这灵石来自神界，一定有着非凡的灵力，对你也很重要，就算它之后再不能显示灵力，至少，它能陪着你。”
　　五公主接过这簪子，握紧在手中，始终不敢直视雾痕的眼睛，小声道：“真的谢谢你。”
　　“先别说谢谢，我刚刚准备东西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下它，应该是我第一次制作有些缺陷，这么轻轻一摔就掉了几颗，我回去再给你修理一下吧。”雾痕有些惭愧，也有点尴尬。五公主把手收回：“你都给我了哪还有收回的道理，要修也是我拜托你帮我修一下我的东西。”估计是雾痕的样子太过可爱，五公主这一连串的话说得一气呵成，果然还是挖苦他的时候，说话更加轻松。
　　雾痕瞪着眼睛先是惊讶，后来笑着说：“有什么区别吗？”
　　“有，很有！”五公主昂着头理直气壮地说。
　　“好吧好吧，总之我之后会把它修好的。”雾痕向来说不过她，只得乖乖认输。
　　光看着这造型独特独具美感的簪子，五公主就心动不已了，更何加上雾痕的心意，她宝贝的很，都舍不得再还回去。五公主曾问过我，思凡为何是罪，何为真正爱一个人，我自认见多识广，但这个问题，我不知如何作答，也许当时她的心中就有了一些悸动，但在这方面，我哪有什么说话权。
　　“等等，除了这个还有呢！”雾痕的语气骄傲起来，看着五公主没有介意心结也解开了，大胆下一步。他转身向后，走向那张圆木桌，那桌上铺着一层薄布，看不出来是什么惊喜，五公主紧跟着上前，问：“什么好吃的这么神秘？”
　　“哈哈，你看！”路雾痕把那薄布一掀，五公主当时就愣住了，脚下像是结了一层冰，那沉重的感情敷在她的双腿上，不得动弹。
　　……
　　【吟风楼上】
　　微斯人，吾谁与归？
　　上楼的过程中，我又遇上了那位对樾戈有些意思的老板娘妖姐，走到半途，我忽然停住，那一刻竟然有着一种念头冲上我的脑子：我在做什么？
　　这是一场什么样的约，我自己心里真的有数吗？
　　“你在等什么？”木梯的顶端传来熟悉的声音，那人今日穿着普通的侠客灰色长袍，宽袖长衣没有束袖，没有拖至脚跟的黑色披风，一扫杀手的冷漠，褐色的腰带垂着，眉眼弯弯双手轻轻靠在木栏杆上，俯视下方。
　　我抬头，看到他的指尖。
　　“没什么，发了个呆。”我走向他，走到他身边，站好。
　　“饿吗？考虑到你重伤初愈，我只让人准备了些清淡的小菜。”他引我走向桌边，方形小木桌边席地而坐，桌上一边摆着四个小菜，一边便是那架六弦琴。我随他坐下，动手开饭，说道：“你不也是重伤初愈，可不都是我的缘由。”我笑笑，看着他的样子，总觉得开心，打从心底里的开心，抑制不住的开心……
　　“怎么了？”樾戈也看着我，才发现我这么看他停住了手里的筷子。
　　“哦哦，可能真的是重伤过后吧，整个人有些呆愣。”我自嘲。
　　“你在看我？”
　　“有吗？我是发呆。”
　　“为何而发呆？”
　　“这不重要，吃饭吃饭。”我傻呵呵地笑起来，低头大口吃饭。他这么咄咄逼人的时候，好像也很可爱。
　　他在我心里，算是什么人呢？从鬼界并肩作战回来，我就一直在问自己。
　　樾戈白皙纤细的手指搭上琴弦，轻缓拨弄，捻抹绕挑，琴曲起，景象至。
　　世间，再没有这般的琴曲，这般的琴师。起码在颜潇语眼中，仅此一人。
　　“这曲子叫什么？”我轻问。
　　“还巢。”
　　“何时的曲子？不曾听过。”
　　“我也是在一本琴谱上看到的，杀手盟内有一个藏书之地，我曾在那看了不少谱子。”
　　“藏书？不读武功秘籍，不读堪舆术法，倒是读起琴谱来了。”我笑着停筷，坐在他身边，静静看着他灵活熟练的指法，难以想象这双手握剑出招时，屠得一师军队，灭得一座城池。
　　“你通音律吗？”樾戈忽然问我：“若是你想，我可以教你。”他这话说得温柔，由不得人拒绝，只可惜，人总有不擅长之事，就在这音律上栽了跟头。
　　“我也很想啊，不瞒你说，音律是我的软肋，我还真是一窍不通，昔日也有人说过相近的话，我也试过，应是没有天赋吧，还是不必强求，毁了音乐的美感。”
　　“曾经？是顾浠畴吧，”他弹奏着，竟可完全不看琴，看向我：“我记得你知道我会弹琴时很是惊讶，是因为这个吧。”
　　提到这个名字，本已陈旧的名字，我始终有些难受。顾大哥算得上是我的亲人，他偏偏要和我眼前这个人一模一样，我不明白上天要与我开怎样的玩笑，可我总觉得，顾浠畴不会再于六界现身，但他会是我和樾戈之间难以解开的结。
　　“没错，我始终把顾大哥当做我的亲人，只是，樾大哥……”我还不如直说。
　　樾戈听闻，停了音乐，看着我：“我也许不该提他。”
　　“顾大哥是魔尊首徒，他有自己的责任，我与他接触不多，但知道他是为保护我而死，心中有愧，斯人已逝，我本不该过于执着，只是人啊，总多多少少被过去所牵绊。”
　　“过去？有牵绊也好。”樾戈微微垂下头说道。
　　……
　　【弄月楼上】
　　“这是？”五公主捂住了嘴。
　　这桌上，琳琅满目，数之不尽的物件一件件摆放整齐，大大小小不下十几种，这些东西看上去，怎么如此眼熟？
　　雾痕走过去，拿起一把油纸伞：“你记得吗？我们还在棋友的有一天你说齐大娘的这把伞很好看，当时我身上还有些剩余的银两就买了下来，一直没机会给你。”他说着，放下又拿起一个木雕的小凤凰，眼神坚毅，展翅而翔：“这个，当时在小镇里你说当铺里的这个很是精致，那时我也是刚得知你神界五公主的身份，也许这小凤凰勾起了你以前的回忆吧，一路上都是潇语在掏钱，我自己的银两确实不够，这就学着用小匕首雕了一个，也不知道像不像，”他拿起旁边一把银质的极精致的小匕首：“说起匕首，就是它。那天从山庄回客栈，你说从没见过这么可爱的小匕首，我和那老板讲了好久他才愿意低价卖给我，顺便也方便了我帮你做簪子。”
　　“还有这胭脂盒，当时你特别喜欢，潇语不让你买，我就又给你仿造了一个木头的，好像没有那个好看哦……”
　　“这个风筝，在棋友刚刚遇见时你就说想放风筝，我就想着给你做一个，这风筝我以前在蜀山倒是做过……”
　　……
　　一人滔滔不绝，一人已热泪盈眶。
　　“雾痕。”
　　哽咽的声音，被淹没。
　　雾痕似乎沉浸在自己的节奏里，没有察觉，反而继续说着：“呃，这个是我昨天刚去买的酒，这回用的是我自己的盘缠，在醉香楼帮忙颜老板给我的钱都快搭进去了，我在想，我们要是再走得远了，我恐怕就该另谋他法来挣钱了……”
　　“雾痕！”这二字，震耳欲聋。
　　路雾痕回头微笑：“你想起来了？”
　　“这些……你怎么都记着？”
　　“我也不知为何，你说过，我不想让你失望。”
　　“我自己都忘了……”
　　“我记着就好，这么告诉你不是也挺高兴的吗？”
　　……
　　倩影轻步上前，阖眼脚尖轻踮，玉手环肩，月下人全。
　　君子白衣修颜，眉眼宛若清泉，俯额耳语，千里相依。
　　“我……我不知道，你会这么记得，我都不是认真的，你其实……”五公主就这样主动地搂住了路雾痕的脖子，语无伦次。
　　这个拥抱里，仿佛容得下无边大海，路雾痕反倒没有紧张不安，这个绝世女子这么靠近他的时候，他躲不了也不知何处躲，他也许早在心里预设了这样的结果，他接受，亦享受。心心相印，他也拥抱她，愿意倾尽自己所有的一切，只为成全了怀中女子。
　　一路上的相处，他明白，这个看上去大大咧咧许多事满不在乎的姑娘，做事果断决绝，为朋友不惜牺牲自己，她眼神清澈绝无纤尘，她恰如玉珏无忧也无瑕。
　　这次机会，不过是一个契机。他始终在准备，路雾痕的细心和体贴，都给了霓舞。这份拼尽全力无论事情大小都努力为之的感情，在他心中萌芽扩散，他也许不知，这就是所谓的“拿起”。
　　“你开心就好。毕竟，你救了我，不止一次的。”他温柔地在她耳畔说。
　　五公主抬头对上他的眼神，那玲珑剔透的大眼睛里闪着泪光，阻挡不住的两行热泪顺着她白皙的脸颊流下，路雾痕抬手帮她拭去，这一刻，霓舞心里那快要爆开的极速跳动，终于一刻迸发，她注视着他，把这些日子里所有的不确定都确认了一遍，化作一个吻，贴上他的唇。
　　路雾痕心中升腾起无数的情感，有着惊诧，有着感动，也有着欣慰。他也许无法把这些情感完全一一梳理，他只知道，有些人遇上便很难分开，而接近会擦出火光。
　　所谓伊人，已在眼前。
　　他还她一个吻，即便没有承认，没有答案，这就是约定，许是三生三世，许是天涯海角，许是覆了这六界也上三十三重天娶你的誓言，许是倾了这天下我也等你千年万年的眷念。许是错过，许是一错再错，许是最不该的相守，许是背负骂名辜负整个蜀山的血泪代价，许是不孝不忠背叛神族的执迷不悟。
　　但这一吻，似乎在暗夜星空绽开一束束烟火，绚烂这一时，便足以刻骨铭心。
　　……
　　【吟风楼上】
　　“出什么事了？”
　　寻铃的亮光正巧打破我和樾戈间这段沉默，五公主那边有情况，我随即起身问道。
　　“潇语你别那么紧张嘛！我们挺好的。”那头的人倒是轻松。
　　我松了一口气：“有什么事说吧。”
　　“我和雾痕的事情结束了，我都快饿死了，决定去你那吃顿好的。”
　　“怎么一定要过来呢？你们大可以在那里点单，我过会儿会来付账。”
　　“不不不，我担心你们那边的情况，还是我们四个一起比较好，你看这次经历就告诉了我们这个道理，各自为政终不会有好果子的，我们来啦！”五公主话语里头溢出的甜蜜，我听的明明白白。
　　看来是没得商量了，不，一开始就只是通知我而已。
　　樾戈端起琴边的茶水饮下：“他们？”
　　“哦，要过来吃饭。算了，拦不住的，一起吃吧。”我笑笑坐回他的身边。樾戈低头放下杯子，透过他垂下的刘海我看到他的眼睛，他淡淡说道：“怎么非得过来？你不问清楚吗？”
　　我看着他：“不必，要不是好消息，他俩成功和好如初或者更进一步，要不就是两个家伙又闯了什么祸，不过这次，我猜是前者。”
　　“你又知道？”
　　“是吗？某些人明明也知道却要问我。”
　　就在一瞬，樾戈一把拽住我的手腕，我倒在他的怀里。突然之际，我来不及反应，准确来说，是在他身边我并没有防备。
　　我未发一言，只是靠着他。他低下头，呼吸浮动我的发丝：“颜潇语。”他唤我名字，我没有说话，只是听着，每一字，透过他的胸腔传到我的心底。
　　就在我沉入那片深蓝色的大海的时候，我猛地睁眼，向岸边游去。
　　别忘了他和杀手盟的联系，别忘了他身上存有的凌霄剑引来的魔力，别忘了他和刈魂之间的谋断，别忘了，他未知的目的。
　　我推开他，有些惊慌。
　　他看着我，有些失落。
　　……
　　在鬼界，在濒死的那一刻，我也许是最不理智的，但也最接近真心的，那时候，没那么多方面的考量，只有一股脑想救一个人，我承认。
　　我也承认，我不曾想过有那么一个人，我对他束手无策，他是这世上让我唯一燃不起斗志的人，我唯一心甘情愿输给他的人。
　　许是命吧。
　　樾戈看着我的眼神里，有心疼和不忍吧，我不确定，我猛地站起来踉跄一下，引得樾戈担忧地站起，伸出手准备扶我却定格在中途。我回头看他，分明在他清亮的眸子里探到悲伤，那悲伤有些过于深沉，把那一刻哪怕是铁石心肠，也为之撼动了。
　　“你怕我？”
　　是不是有且仅有一次的选择，我阻止了他的靠近？
　　好像，是我错了。
　　“樾大哥……我承认，我不清楚你一次次舍命相救的缘由，但事实如此，我心怀感激，却无从报答，你明白吗？”我缓缓说道。
　　“缘由？你认为是什么理由呢？”樾戈也缓缓说道。
　　我不知道啊，当下早已分寸大乱，哪有思考的余地？
　　“不，”我摇了摇头，“我不懂，如果是为了四把神剑，我不是你的对手，我赌不起。”
　　其实，舍命相救背后的原因，我们心里都很清楚。谁都不是亡命之徒，何必为另一个人拼上性命。我要问的，不是原因。
　　我必须承认渐渐地，我看着那个深藏在黑暗中的他，不知哪来的着迷。我是害怕，怕的不是最后这四把神剑落到他的手里，一败涂地；而是害怕终究是一场骗局，枉付深情。
　　“潇语……”
　　“樾大哥，你若不希望自己深陷，不希望我深陷，那我们只有各退一步。”我想，我说的足够清楚。
　　没有信任的感情，太脆弱了。
　　“如果是各进一步呢？”樾戈真的再一次走近我，我不知道迈出那一步时他付出了多少的勇气，我只知道那般深情注视下，眼角比心先一步湿润。
　　……
　　“潇语！我们来了！”楼梯边传来不合时宜的招呼声。五公主银铃般的笑声和雾痕稳健的步伐，夹杂着这酒楼本身的喧哗声，我那泪水流回喉咙的声音，异常微小。我转身面向他们：“这就来了？”
　　“不止呢，我们顺便点了写菜，准备大吃一顿。”五公主蹦蹦跳跳地走过来，身后跟着的小厮端着盘子。
　　我不敢回头看樾戈的神情。
　　雾痕帮忙摆放碗碟，五公主蹦跳之间绊了一下，雾痕迅速接住她的手腕，关怀道：“小心一些。”五公主回头微笑：“我知道。”
　　那握着的手腕，我和樾戈都看在眼里。
　　简单的人，单纯的感情，多让人羡慕啊。
　　大餐过后。路雾痕竟抛出一个提议：“我知道樾大哥也精通乐理，我恰巧也会吹箫，一直就想合奏一曲，不知道樾大哥的意思？”
　　这家伙应是乐过头了，我心里想。
　　樾戈在我身边点头答应：“自然可以，路兄弟想奏哪一曲？”
　　“月色正好，气氛也刚好。”雾痕掏出身后的萧，樾戈也坐回六弦琴边，摊手备奏。
　　“流光曲！”前奏刚起，二人的配合就极其默契，当我震撼于这二人技艺的高超时，五公主就道出了这曲子的名字，说完就起身，翩然而舞。
　　月色流光，如玉如璧，窈窕妙影在月光的映照下，如夜蝶振翅，她舞动在他身边，那番眉目相印的美景，在这破碎晦暗的六界大陆上，明明横过那么亘古一笔，拭去哀默的泪水，擦开轻皱的眉梢，抹掉血红的尸纹。
　　相印便是皎洁。
　　霓舞，舞动在凌霄大殿的粉蝶，在这个长达百年的暗夜，闪烁着来自神界的希望之光。路雾痕，伫立在蜀山之巅的青松，在这个厮杀无断的年代，守望着闻道清风中的经幡。
　　我恍惚明白，世间再无此般相配。
　　我恍惚望见，似水流年，不离不弃。
　　我不忍回头，愣在原地，听着琴曲，看着此景，如同再次回到棋山的冰封里，没有希望，没有牵挂，没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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