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灵转

　　“你相信她会帮路雾痕吗？”刈魂忽然问我。
　　我一直注视着他们三人，自己默默调息，也护着樾戈的心脉，他这一问，我勉强回复：“帮谈不上，但她一定会听凌易川的。”
　　刈魂俯下身子拉拉我的衣袖：“那你放心了，可以走了吧。”
　　“你走吧。”我淡淡地说。既然雾痕那边有希望，那我们出去就不是问题，局面好转，刈魂于我的价值也便不大了。
　　那一句，颜潇语不明白在那时，这句话对刈魂有多大的伤害，那种极其熟悉的被抛弃感，瞬间充斥着刈魂的脑子。
　　满腔怨恨，却被压制了下去。
　　“果然，这就赶我走了，”刈魂没有看着我回答，反倒是看着远处：“我等着路雾痕醒来，和你们化敌为友。”他说话时高傲的样子，可以把阴谋当作谈资，也阴暗到把真心当作游戏，我那时觉得，他什么都不在意，什么都可以是一场赌博。
　　“随你。“我简答。
　　幽晴会答应，我确定。
　　当时的那份确定，在之后妖界时愈发坚毅，我切实感受到幽晴的所有伤痛，等待化作尘埃的无可奈何，拥有一切再回不到从前的无可奈何，完成一切却只剩一人的无可奈何。
　　她张开手掌，红烟升起，一瞬，刈魂身后的苍穹离鞘，到了幽晴手中，她的眼泪滴落在地，眼神舍不得离开凌易川半分。凌易川失去意识倒地，不能言语一句，芷蕴在一旁看着他，默默无言。“易川，此剑本就是为你而铸，今日，借由它的引导，助魂魄归位。”
　　在这样的情况下，她用充满绝望和哀伤的语气，道出了苍穹剑真正的来历。
　　幽晴沉沉闭上眼睛，泪水溢出，念动咒语，附在凌易川身上的一魂一魄从他体内抽离，同一时刻易川的肉身破碎飘散。魂魄随即环绕于苍穹剑身，幽晴挥剑，便飘往路雾痕的方向，幽晴放下苍穹剑，追随魂魄而去，完成最后的回魂固魄。
　　雾痕和五公主，安然躺在一起，魂魄归位，幽晴施法的同时，感叹道：“神界贵族，能为你做到这般地步，你要珍惜啊。”她顺便把封锁雾痕魂魄的神魂引回五公主体内，至于这神界禁术如何能解，她无能无力。她看着雾痕这熟悉的面孔，时间仿佛停在这一刻，当雾痕缓缓睁眼，她化烟离去……
　　“芷蕴，你去投胎吧。”我和芷蕴说。她坐在原地，看着一旁的苍穹剑，若有所思：“我骗了将军。”
　　“你说什么？”
　　“自从我妖化之后，无法修炼，肉身腐朽，又沾染人间气息，早已不是鬼魂，谈何投胎转世？”芷蕴缓缓道来，眼角却充满笑意，“我希望将军的愿望，都能实现。”
　　“那你……”
　　我还没说完，她瞑目运气，“唰”的一下化作一朵血红色花灵，飞落苍穹剑身，在剑身雕镂出一朵彼岸花。
　　对于他们三人，千年纠葛，终于结束。
　　我缓缓向樾戈体内输送的法力，渐渐把我自己抽空……
　　“潇语！”
　　“潇语！”
　　晕倒之前，我听到两个人唤我姓名。
　　日昃月落，星云交集。
　　颜潇语躺在床上已有三日，她手上的疤痕都开始愈合，每天雾痕与五公主都会交替照看，一天前樾戈醒来，就一直守在屋里，不曾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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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易川的肉身灰飞烟灭之时，雾痕醒来，他背着五公主，及时赶来，却看到重伤的颜潇语：“潇语！”
　　刈魂在一旁把倒下的颜潇语扶到肩边，看着跑来的雾痕，简略说道：“凌易川散了自己的肉身，把魂魄归还于你，大哥和潇语都受了很重的伤，我们得尽快赶回阳间。”
　　雾痕听完，看到樾戈也倒在地上，跑过去：“樾大哥！樾大哥！”
　　刈魂抱起颜潇语，转头对雾痕说：“路少侠，你应该知道现在该怎么做。”
　　雾痕看着刈魂的眼神，难得很快会意，他走向呆在原地的幽晴，说道：“鬼王殿下，我们的朋友伤得很重，我们必须离开鬼界。你，能帮我们吗？”
　　这张面孔，曾像是一场久旱之后的大雨，洒在她的眼前；曾在上一刻像是一阵再也不会吹来的风，永远逝去；而如今，又再次用这般陌生的眼神和语气和她说话。
　　幽晴毕竟掌管鬼界已有千年，她端得清轻重，挥袖在鬼界上空打开结界出口，指着那片白色的天空说道：“从那出去吧。”
　　“谢谢。”
　　没有多言，雾痕背着五公主，和刈魂一起带着所有人御苍穹剑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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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潇语怎么样？”五公主站在房门口，小声道。
　　雾痕刚从屋里出来，轻轻关门：“还没醒。”
　　“怎么会？刈魂不是会用那些仙药吗？这么多天都没有作用？”五公主问。
　　“也许是伤得很重吧……”
　　“要说伤得重，樾大哥才是吧，”五公主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从回来醒来之后就一直呆在潇语身边，他肩头的伤口不是很深吗？”
　　“我也知道，想去换他可他不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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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颜潇语！”
　　门内，传来樾戈难得的惊讶，二人闻声破门而入，不过，灰溜溜退了回来。
　　“樾大哥……”我睁眼就被一个怀抱围住了，仅凭这气息和他身上淡淡的药草香，断定眼前的人是他。可这样的举动，又让我怀疑，这是不是他。
　　这片沉默有些让我不知所措，可这个怀抱，我竟希望能多停留一刻。
　　“樾大哥，我没事，你怎么样？”我的声音大概是透过他的胸骨传入他耳里的。他换了一身凡间侠客的衣服，衣服上还有平实的皂角粉味道，听到我说话，他才缓缓松开手，捋了捋遮住我眼睛的那几缕头发：“你没事就好。”
　　“我问你呢，明明比我先倒下，伤得很重。”
　　“我？刈魂和路兄弟把我们送了回来，经过疗伤调理早已康复，倒是你睡了很久。”
　　“可我觉得你身上还存有血腥味……”我并没有多少说话的力气，但心里就想着埋怨一通。
　　樾戈就说：“值得。”
　　这两字，堵上了我的嘴。
　　他好像一直就是这个样子，寡言少语，嘴笨心热。
　　我看到他梳理整洁的刘海下，深渊似的眸子里透出一丝羞怯，猎豹般健硕的胸膛里，有一颗心，扑通直跳，想到这，忽然觉得心中沉甸甸的东西渐渐如烟飘散。
　　耽于温柔，沉溺至极。
　　“咳咳——”
　　门口有人。
　　那苍白的精致的面孔分明流淌着悲伤，可就在我转头看他的一瞬，消失殆尽。刈魂站在门口，端着两碗熬制好的药，走了进来：“两位都受了重伤，亏得我及时把你们带回来，否则哪有现在这般福分？”
　　“谢谢。”我接过刈魂递给我的药碗。想起在鬼界的一切，我对这个人愈发害怕，还是少惹为妙。刈魂也把另一碗药递给樾戈：“哥，你的。”
　　樾戈接过：“谢谢。”
　　“你俩连说话的语气都变得像了。”刈魂这话里的挖苦可不少。
　　“刈魂，无论如何，这一次都要谢谢你。”还是尽快表达清楚，免得日后这人还会来寻麻烦，我如是想，如是说。
　　“喝完了就再休息吧，我走了。”他收回我们二人的空碗，没有回答，只是离开。
　　刈魂在鬼界爆发的巨大力量樾戈并没有亲眼所见，若是我把自己对刈魂的揣测这么直说，恐怕对他们之间本就岌岌可危的关系造成致命一击，再说，他们之间的事，我是最不该多言的。
　　“我去通知路兄弟和舞姑娘吧，免得他们担心。“樾戈起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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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雾痕和五公主退回客栈大厅，听说刚刚来探望我们的夜茗薰前脚刚走，以为我还在熟睡便没来得及说上话。这些日子，小毅和爷爷也来过，甚至十娘也写信询问。看来，堆积了不少事。
　　路雾痕和五公主坐在一起，这不说话的气氛显得有些尴尬。
　　五公主这一次次的作为，自己其实也心有余悸，要是就这么散魂，指不定神界闹出多大的乱子，她自己也知道轻重，只是那心牵着，非如此不可。她听说过很多神女思凡不得善终的故事，她自己倒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这眼前人心中只有大道，只有众生，也许，并没有给她这个任性的大小姐留一个位置。
　　越想越多，越不知该说些什么，这气氛就越发尴尬，这事之后五公主和我说起她当时的局促不安，我还笑话了她，确实，这烂漫无邪的丫头，忽然变得如此细腻，我都不习惯了。
　　“舞姑娘，这一次，又是你出手相救，本来上次就说好保护你的，是我食言了。”哪知这路雾痕一句就说到了重点上。
　　“都是朋友，我不会袖手旁观的。现在不也没事了吗？”五公主呵呵地笑着。
　　路雾痕其实也清楚，这一路上，五公主虽然喜欢打闹，但遇到困难沉着果断，勇敢坚强，根本没有一点神界公主娇生惯养的样子。更何况这一次，她堵上自己的性命只为救他回来，他不过一介凡人，哪值得神界之人如此付出，莫不是有什么别样的情愫？他也怀疑，却不敢问出，生怕那答案不如人意，那此情只付东流水了。但，看着眼前漂亮可爱的姑娘，他的心跳也许无法掩饰，他只能一试，不如说他早就计划着这么一试。
　　那些在鬼界错过了时机该说的话，总不能再一次封存了吧。
　　路雾痕忽然微笑着，温柔地和五公主说道：“舞姑娘救命之恩，雾痕必当涌泉以报。明晚我在弄月楼给你准备一桌好菜，你能来吗？”
　　五公主自然开心地答应下来：“当然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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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哈，说了半天就是要我帮忙的意思了。”
　　路雾痕在这一天夜里在我床边说了一大堆他的计划，说一个想法又很快否认，搞得我也和他一般紧张了。他们俩的事，这一路上我也不是没有感觉，我仅有的两个好友能成为眷属，自然是件乐事。只不过这五公主前不久把我当做假想敌人一事，确实令我哭笑不得，加上路雾痕这可爱家伙眨巴着大眼睛认真地和我讲他多么感激，多么紧张，我更是憋不住笑了出来。
　　“颜潇语，和你说认真的，你这什么态度？”路雾痕对我有些意见。
　　我又笑了笑：“不过是道谢，你这么激动，我怎能不多想？”
　　“你就别拿我开玩笑了，一路以来，我欠舞姑娘的太多，要是不好好说清楚，我会懊悔一辈子。”
　　“是啊，确实应该说清楚。”
　　“那你倒是给我出个主意啊？准备什么比较好？好玩的？还是只是好吃的？”雾痕又认真起来。
　　我坐在床上，端正身子，认真说道：“雾痕，你喜欢她对吧？”
　　路雾痕一惊，愣在那里。
　　下山之前，师父曾告诉他：没有拿起何谈放下。他始终记在心里，只不过向来对蜀山道法的认知就没什么兴趣的他，很多道理都没能真正理解，他尽自己所能去做了一个好人，虽然还算不上一位蜀山剑仙。他爱上喝酒，喜欢酒的香味，他选择相信我，与妖为伍，他爱上不该爱的人，爱之深，自己都未有所觉。
　　但，这就是路雾痕吧。
　　从认识他那一天开始，我就觉得蜀山并不适合他，他虽使用着蜀山剑法，却看不出他身上有半点超然脱俗之气，他只是很简单很普通的一个凡人，红尘烟火里独一份的单纯可爱。
　　加上前世又是凌易川，骨子里便有着与众不同的风骨和叛逆，他本该有更自在广阔的天地。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想，我知道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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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样的情况，发生在第二天的清晨，五公主给我送饭。
　　她也没有回答我同样的问题，我想，我知道答案。
　　“潇语，要不你陪我去吧。”五公主这一要求提出，我有些无奈：“我怎么去？雾痕这一次只是邀请了你，他可能有些话只能和你说，我要是去了恐怕……”
　　她打断我：“怕什么有我呢。”
　　“喂喂喂，公主殿下饶了我吧。”
　　“不行，你必须陪我。”
　　“我是真不能去，况且樾大哥也要在吟风楼和我聊聊，你不会忍心拆散我们吧。”我总是这么机智。
　　然而樾戈根本没和我说任何事。
　　我意识渐渐清醒，理智渐渐恢复之后，反而不知该和他说些什么。
　　“啊……”五公主很是失望的样子。我拍怕她的肩：“总归要面对，早些知道结果不是很好吗？”她看看我，那倾国容颜又焕发荣光：“好，我自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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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是不该乱说话，就这半天我觉得快被这几个人搞得心力交瘁了。
　　因为……
　　樾戈找到我，问起了吟风楼的事，估计是五公主嘴快吧。
　　当即冷场。
　　“呃……我当时就是为了摆脱麻烦，他俩你知道的，说点事情来老喜欢扯上我……”我开始不习惯地吞吞吐吐。
　　“今夜我在那等你。”
　　“啊……”我也着实被吓了一跳：“等……我？”
　　“有一首曲子，早就想弹奏与你听了。”他说这话，竟这般温柔。
　　我不知道心上何时悬起了一块石头，他上一句话时晃荡得不得了，这一句话时又安然无恙了。
　　“真好，大病初愈还能欣赏琴曲，那先谢谢樾大哥。”
　　他叮嘱我中午好好睡一觉，关门离开。我在房内的铜镜里看到那个被吓一跳的自己，有些惊讶，惊讶于自己心里竟然抱着什么别的期待。而后，又有些不安，不安于我与樾戈之间缥缈的缘分；有些担忧，担忧我们之间的那些阻隔，恐怕不只是各自的秘密，或者，是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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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吟风，弄月，天涯，海角。
　　鄜州城的街道又恢复原初的热闹，涌动的人潮洋溢着的喜悦似是一条流动的长河，绕着这一片土地，奔腾不息。那夜空中升起的孔明灯，与那明亮的星辰交相辉映，欢笑声吵醒了正在熟睡的大地，她深情地抬头望着她眷恋的天空，此刻她发现，他也正俯身那般深情地注视着她。
　　望剑山庄正从失去庄主的悲伤中慢慢走出来，与这人间歌舞升平的景象不同的是，安静得出奇。那悬崖边戣高大的身影似乎已经可以触摸到天际的婵娟，他身后的那人安然伫立，注目着他，仅此而已。
　　小毅拿到了樾大哥亲手帮他写的剑法秘笈，没日没夜地练习着，我听说戣代理望剑山庄不会很久，若是可以的话，收小毅入望剑山庄，成为其中弟子，日后若是成材，还可把这庄主之位交予他。
　　另一面，鄜州郊外的树林里，一男一女的身影在月色下映得清晰。白衣男子高挑纤瘦，紫衣女子妩媚妖娆。
　　男子开口：“翎，这次失败恐怕……”他语气里带着的遗憾一点不假。女子看着他，眼神里的倾慕也一点不假：“刈魂，这次任务本就是下达至我兄妹二人，完成不了是我们的原因，反倒是我找你帮忙，连累了你。”
　　刈魂，又是这个名字——曾在这六界掀起过腥风血雨。
　　他抬手抚摸女子的脸颊，凑近在她额头清浅一吻：“是我没有算到猎妖人的出现，我和你们一同回去请罪。”
　　“不行，你也知道盟主的作为，你不该……”
　　“翎，我还有一个办法，就怕你不信我。”
　　“怎么会？这世间，除了哥哥，也就只有你担心我牵挂我了。”魔音翎，受困于情，也将毁身于情。日后刈魂与我讲起这个女人，语气陌生而冷漠，我反倒为她感到心寒，生出同情。
　　“我哥因为圭仇叛逃离开杀手盟，我决定和他一起逃走，你呢？留在那里已没有任何意义，你，愿意跟着我吗？”刈魂的话语里饱含深情，戏里都是真。
　　“当然，谁还想留在那么可怕的地方。”
　　“那好，”刈魂掏出一封信，递给魔音翎：“这本是我写给妖界一些人的求助信，你带着这个去上面所写的地方，若能说服你哥更好，若说服不了，你也能在那得到庇护。”魔音翎的眼泪落在这封信上：“那你？”
　　“我还要和哥一起，救更多的人。”
　　“让我帮你！”
　　“现在还不是时候，你先去避避，在那等我。”
　　“好，我在那里等你回来。”
　　刈魂抬手帮魔音翎擦了擦眼泪，拥她入怀，嘴角勾起可怕的邪笑。
　　他寻到了一个免费的送信人，若是这女子就此死在那蛮荒之地，也无所谓，至少信是送到了，而杀手盟这边又少了一个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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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吟风弄月前。
　　我难得打扮一番，和五公主相约购置了漂亮的衣服，那柔红的裙摆和淡粉的衣袖衬得我的脸色不怎么苍白，发髻边摇摆的玉钗声响清脆，走起路来颇为悦耳，唇色朱红掩住那淡淡的虚弱，打起精神，赴这场约。五公主本就天生丽质，着那青蓝色的多层长裙，眉眼描得恰到好处，不落凡尘之美尽显。
　　如果询问百年后的我最想回到的时候是何时，那就是那一次，在吟风弄月，我们四人身影如虹，此生不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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