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灵转

　　死亡的步伐沉重如山间鸣钟，在耳边奏响。
　　我可以确定，把我拽离战场的力量，来自于樾戈。那时的我，想拼一次即便自己受伤，我忘了，那时的他，也是这么想。
　　几乎同样的速度，若是我出手刺出那一剑，绝对躲不过苍穹剑的攻击，剑身巨大的力量几乎可以穿透我的身体；但樾戈这一出手，先是出力让我移位，后才刺出那一剑，因而就算是以他原本能避开苍穹的功力，也终走向一样的结局。
　　他，不过是在打穿我的肩膀和打穿自己的肩膀之间做了选择。
　　比起近距离挥动长剑攻击，从远处飞来的苍穹携带着更加强大的爆发力。这几招快攻，我们低估了凌易川。
　　我不甘，苍穹剑的剑锋飞来之时，我移步上前，双剑夹住苍穹，而那从远及近的巨大力量，撞开我手中的双剑，气流形成的把把尖刀，割破我的手指，我的手臂，每一个细小的伤口都流出血液，滴落彼岸花上，花瞬间枯萎。我没有挡下苍穹剑的必杀，眼睁睁看着那剑锋从樾戈背部穿出，凌易川左手收剑，又下一招，樾戈的反应被重伤拉慢，前胸受掌，弹开百米。
　　“樾大哥！”我顾不上自己身上的疼痛，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知觉，我只顾奔向他，扶起他跪在他身边，看着他肩口比凌易川的伤口大出十倍的窟窿，眼泪终归倾泻下来，我甚至看不清他的表情，顾不上此前的那些猜忌。
　　感觉，那将是我与他的诀别。
　　我想了很多。想到我们的初遇，想到魔界的大火，爹娘的去世，自己百年的囚禁，我看到了绝望，像是一个极其丑恶的魔鬼，撕扯着我的身体和灵魂。
　　我想到，他本可以走。
　　“哭什么？我还没死呢？”樾戈开口，每一个字都小心地生怕是最后一字。我猛地抓住他的手：“樾大哥……”
　　我害怕，怕到整个身子都在颤抖，我的血流到他的伤口，混入他的血中。我知道我害怕的原因，我看过太多的死亡，甚至看过这六界最大的一场灾难，可我怕这场相逢太短促，我不愿接受，这就是结束。
　　他颤颤巍巍抬起手来，试图用沾血的手给我擦干泪珠：“别哭了，想办法走。”
　　我怎么走？
　　“听我说……你绝不是凌易川的对手，现在就走，找个地方避一避……”樾戈像是在交代任务一般，受了致命的伤，还依旧清醒地分析战况，看着这样的他，我一瞬恨极了杀手盟这个地方。
　　“樾大哥……”我打断他，擦干眼泪，回头看了看凌易川，凌霄剑自从樾戈手中脱离，就发了狂一般地缠着凌易川，果真是把嗜血魔剑。我冷静下来，说：“趁现在，我们走。”
　　“我们一起，谁都走不了。”
　　“我不管！”我尝试托起樾戈，而此刻的他已经没有力气站起来，何况是走。
　　“放手吧，你先走。”
　　“一起来的，我才不会一个人走。”
　　“我还以为，你是这六界最清醒最聪明……的人……”
　　“我不是。”
　　……
　　眼前的樾戈气若游丝，却意志坚毅，一双笃定的眼眸里，有说不出的决绝。
　　我恨极了自己受伤的手托不起樾戈的身子，甚至连把他拽到背上的力气都没有。樾戈的嘴角溢出的血也越来越多，但他却还在说：“颜潇语……我们是敌人，你记得吗？”
　　“够了！”
　　我喊了一声，几乎用尽所有的力气。
　　这种情形下说这样的话，谁都不信。
　　我放下尝试托动樾戈的手，一把搂住他，双手覆上他的背，准备调用身上所剩无几额药草，用最后一丝法力灌入他的体内。那一刻，我感受到他的血流入我的指缝，都还带着温度。
　　“没有任何人都可以，除了你……我……”
　　我的话里，把主语调到了最后。
　　“你说什么……”
　　那么近的距离，他只要灵识尚存，怎么会听不见？
　　我不知道那时的自己为何语无伦次，还是发自肺腑，但我清楚的感受到他搭在我肩上的那一只手沉沉落下，他纤长的手指间，是碎落蔫败的彼岸花瓣。
　　我用力摇晃着他的身子，双手捧着他的脸，几乎是怒吼着：“别死啊！”
　　那一刻，我挥掌向前，试图握住那狂傲的凌霄剑，做最后的抵抗。旋风中，如同一道凌厉的闪电，朝着红发魔头的方向，轰隆灌去。凌霄剑似乎感应到另一股强大的杀气，听话地被我收归掌中，随着决心一劈，凌易川的双脚陷入地底，鬼界的地面裂开裂痕。
　　这一劈，以我的功力，本伤不到凌易川半毫，再转身挥剑时，苍穹剑已经在我肩前割开一道深痕，凌霄像是感受到战斗的终止钟声，从我手中脱出时，失掉了所有的戾气。
　　沉沉倒下，彼岸花枝把我的衣裳撕开一个个口子，皮肤上遍及伤口。在闭眼的一瞬，我准备放出最后的筹码，那藏于骨血中的双剑，在我双眼中现形，逐渐清晰。
　　刹那间，我看到那道熟悉的蓝光逼近，可笑的是，那剑是我把它从封印中释放出来，而这一刻即将要了我的性命。
　　那一刻，出现在我脑海的，是很多人的脸。有颜壬烽，有仙茹羽，有樾戈……
　　唯独，没有挡在我身前这人。
　　白衣飘飘，纤瘦高挑，他掌间轻微聚力，那凌霄就到了他手中。而苍穹的万丈杀气，就活生生被他的气墙挡在空中。若不是拥有强于凌易川杀气的法力，根本挡不下这一击。
　　“我还真以为，你很聪明，看来这一次我也看走眼了。”
　　我努力睁开眼，嘴角的鲜血不断从胸口涌出：“刈魂……”
　　“颜潇语，还说可以和我斗下去呢，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多狼狈。”刈魂蹲下讥讽道。
　　“你来也是送死。”我努力撑着，回他一句，但不得不承认，他所拥有的力量，强大得可怕。
　　“是吗？凌易川，冥王，我倒想看看这凌霄剑好不好用。”说完化作一阵白烟直奔凌易川而去。此刻的凌易川和一头野兽差不多，眼里只有敌人，只有杀戮。刈魂出剑之速与樾戈有得一拼，眨眼功夫已经过了几十招。刈魂似乎并不着急拿下凌易川，是对抗无力，还是另有所谋？
　　这一击，苍穹和凌霄再次交锋，刈魂突然聚集起法力汇聚于剑身，摆臂一挥，那苍穹从凌易川手中脱出，飞出战局，凌易川有些慌张准备召回武器，刈魂趁机一掌挥去，这时凌易川也同时出掌，二人法力交击，强大的法力掀起土地，把二人方圆百里的彼岸花绞碎在空中，瞬间化作灰烬。这一对峙，伴随着鬼界鬼王宫的震动，十八层地狱鬼魂的嚎哭，鬼界所有人为之一震。
　　远处，正沿着忘川河寻找凌易川的幽晴直奔此处；彼岸花丛中的杜芷蕴，也赶了过来。
　　功力对峙，把全身力量灌注在这一击，凌易川红发飞扬开来，眉眼间的红色魔晕更为明显，他的盔甲开始裂开，掌心的杀气像是一头麒麟咆哮。刈魂只单手接着这掌，嘴角勾起一丝微笑：“鬼王，不过如此。不过，你的性命，我不感兴趣。”刈魂的掌心似是游出一条长龙，银色的龙鳞晃着，那龙啸九天，麒麟后退几步。他左手接掌，右手握剑，站在彼岸花丛中，似是漂浮，轻若鸿毛。
　　最终那白龙大张的口吞下了整个麒麟的头，它大力一扯，麒麟身首异处，血液喷溅四方，却未染白龙一片龙鳞。
　　凌易川是鬼王，拥有鬼界最强大的法力，加上堕魔之力，放眼六界难遇敌手，而刈魂，一个修炼不足二十年的凡人之躯，竟承载着可以撼动六界的强大法力。
　　我无法想象他在杀手盟的十多年蛰伏，着实可怕。
　　凌易川呕血单膝跪地之时，刈魂已经手握两把神剑，站在我身边。他看着我，仿佛从未经历一场大战一般，说道：“你还在撑？放心，我不会救他的。”
　　刈魂倒是很清楚我的想法，想借此机会求他救樾戈，然而，他算错了颜潇语的固执。
　　“倒挺坚持。”刈魂掏出一粒药丸给我服下，又在我体内打入一道法力。
　　我一直没有看他一眼，只一直看着倒在另一边的那人。
　　这是这荒唐世界给三个人开的一个玩笑，最后持续千年，都解不开这千千结。
　　“我们走。”刈魂抱起我，背后化出剑鞘负着凌霄、苍穹便要离开。我望着倒在血泊里命悬一线的樾戈，不肯妥协，对刈魂说：“要救就救两人，否则，放下我。”
　　“你认为现在的你还能和我谈什么条件？”刈魂低头看我，沾着些血迹的面庞。
　　颜潇语一旦下定决心，至死方休。
　　我抬手握着刈魂背后的凌霄剑柄，苍穹虽控制不了，但只要有血，就能和凌霄交易。刈魂警觉，下意识松开一手把凌霄插回剑鞘，趁此机会，我翻身落地，打了个滚，勉强走到樾戈身边。
　　刈魂握着剑柄的手慢慢松开，轻笑几声：“到了这时候，你还想得出法子算计别人。”其实当我从他怀里离开时，他就明白了。凌霄是长剑，这么短的距离我根本抽不出来，这么做，是为了让长期习武之人下意识反应松手，趁机逃开。
　　“颜潇语，还是你有意思。”刈魂的笑，更像是自嘲，显得孤独。
　　“樾大哥！”我单膝跪在樾戈身旁，掏出一个白色袋子，仔细检查了袋子里的药草种类，选择了几种，配合法力，敷在樾戈肩头的伤口处。
　　刈魂见那白色袋子，又笑了：“敢情你这一走，还顺走了我的东西。”不错，这白色的药袋，就是颜潇语翻身离开时偷走的。
　　“你不救，我救。”我说话简洁，保存体力。
　　“这么说，你也不肯和我离开了。”
　　我没有回答，给樾戈号脉，注入法力护住心脉。
　　“那我陪你。”刈魂站在原地，他既不出手，也不离开。
　　聪明一世，猖狂一世，也总归会输。
　　他在等，等颜潇语撑不住就带走她。他不再执意强行带她走，或者，连他也猜不出，这姑娘还能做出些什么事来。
　　一面给樾戈医治，一面思索。恢复冷静后，我开始觉得刈魂刻意保存实力，隐瞒身份的背后有着更大的阴谋。他为什么不惜被识破身份而出手？他为什么熟知很多仙草的用途并一样携带药包？他一路跟着他们，为的似乎不是四大神剑？樾戈呢，他又在想什么？他离开了杀手盟，本可以不再保护我，为何又一次以性命相救？他到底在计划着什么？
　　可这一切怀疑，在事发的一瞬，都是云烟。
　　那时的我，昏昏欲睡之时，只有一个执念——他要活着。
　　“想什么呢？”刈魂开口问我。他白色衣袂飘舞，衣角沾了血迹，见我不答，自己说道：“凌易川的法力已经散尽，你要救的人恐怕还有两个吧？”
　　我也忽然想起，刈魂猜到易川的苏醒和雾痕必然有所联系，大概情况他估计都已明了。这会儿，得找回雾痕的肉身。
　　“我提醒了你，连句谢谢都没有吗？”
　　“谢了。”这句是真心的，包括他救我，我感激万分。
　　单膝跪地的凌易川，红发散落一地，也不再飞舞。他周身魔气散尽，眼角魔影消散，眼神中恢复了清澈，像极了雾痕。
　　“鬼界？无名河？彼岸花？幽晴，芷蕴……”凌易川苏醒后终于开口，他记得一切？我四处张望，看到了那块有些血迹的石头，是三生婆婆，她把这记忆灌回易川体内，只是这样，她灵力受损，化作石头。为的，应该是鬼王女吧。
　　果然，一束火红的光芒旋转而下，在易川身边化为人形，红袍加身，身着鬼界最尊贵的颜色，佩戴鬼王灵珠，这是凌易川从未见过的幽晴。盔甲破裂，红发凌乱，周身还环绕着淡淡杀气和魔的气息，这也是幽晴从未见过的凌易川。
　　“幽晴……”易川终于叫出她的名字。
　　这一刻，她等了千年，这千年，经历了无数的希望破碎成绝望。
　　高坐鬼界王座，处鬼王宫三十七层顶的鬼王幽晴，泪湿眼眶，扑入凌易川的怀抱：“易川！你终于回来了。”这一扑，触到了凌易川身上的伤口，他心里清楚，缓缓说道：“我又要走了，你不该等。”
　　幽晴低头看着凌易川身上的道道伤疤，心疼不已，准备施法：“不，有我在，你不会再离开了。”
　　“将死未死，扰乱六界，祸害千年，我算是体会到了。”凌易川望着自己周边的狼藉，感慨，阻止了幽晴的施法。
　　“我还记得我们所有的约定，一切还来得及，还有机会。”幽晴扶着他。
　　“幽晴，昔日之错未得及时补救，我本以为一死可化解宿怨，哪知不过是无用之举，你还在等，浪费了千年光阴。”凌易川想起过往，更多的，是后悔吧。他之所以选择投胎，就是发现了最初的留下就是个错，得不到的变成积怨，将得到的不再有望，已经拥有的终归消逝，一错，再无回头路。
　　他要叫停，这也许是阻止悲剧唯一的出路。
　　“你离开，叫我如何放下？”幽晴泪如雨下。这一刻，又一个人也在默默流泪，她站在我身后，都不敢向前。
　　那时，她盼他有一日回头，不是带她走，而是知道死而强留之错，早日解脱。她从来不是为了自己，三生婆婆在她成妖之后，叫她自私一点，自己离开，她都学不会。她只不过是他的妻子，一心愿意与他同生共死……
　　“万事之初，皆是我错。幽晴，如若一切是我自己的选择，离开你，离开鬼界皆是出自我的本意，你愿意放下吗？”凌易川说着，“当日我受诬而亡，国破家亡，负了戚国；至鬼界抛糟糠之妻，许诺未得兑现，负了芷蕴；若再利用你扰乱鬼界秩序，负了天下，那就是错得一塌糊涂，到时就难以回头了。”
　　幽晴的眼泪渐渐止住，她何尝不知，若强行留下凌易川会使鬼界轮回秩序大乱？千年来，三生劝她，告知她一切，她何尝不明白是非黑白？她见过虚弱将死的芷蕴，助她恢复，成妖长存，她何尝不知成全？她还曾想过，就等凌易川转世回到鬼界。只见一面也算安心，她从未想过让凌易川成魔，失去本性。只不过，她担忧凌易川的离开会是被逼无奈，或者受人陷害，又或者受到了什么诅咒，她得不到他离开真正原因，心里再怎么劝自己放手，都放不开……
　　“是你的选择，我便放心了。”幽晴说出这一句话时，仿佛千年时光都在她眼中晃过，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她老了不少。
　　“你不去看你的将军吗？”我回头看已经哭成泪人的杜芷蕴。她轻启朱唇：“千年了……”在千年的时光中，从鬼化妖的过程中，芷蕴的记忆已经有些混乱，以致于见到雾痕还当作凌易川，这一刻，她应是清醒了。她移步向前，一步一步，周边刚在战斗中死去的彼岸花又重新开放。
　　“将军，今日将军的决定，芷蕴也定然支持。”她从不多话，只待在他身边，就是满足。
　　幽晴看看眼前这个和自己命运相似的女子，又看看凌易川，说道：“想不到我们三人，还有一日能如此相聚。”
　　“幽晴，趁我体内残魂尚未消散，把这魂魄还给转世之人吧，他是无辜之人，”凌易川意识到雾痕的危机：“权当我，最后想做一件善事。”
　　幽晴冷静下来，也后悔当时冲动害了雾痕，前世恩怨于后世之人，又有何关系？她明白凌易川的意思，也明白自己该怎么做，只是这么一来，凌易川真正灰飞烟灭，于六界不留一丝痕迹。她犹豫了，但是若残魂与凌易川一同灰飞，那雾痕也决然无法醒来。
　　“固魂之术，如同你当日救我一般，再帮我最后一忙。时间不多了，为君王者，当断则断，你可曾记得？”
　　她当然记得，曾并肩而立，走过战火纷飞，却没能齐观这全新的鬼界，她一手恢复建设的鬼界。
　　“我记得，我本以为把这鬼界之王位留给你，你会安心。现在想来，也无甚作用了……”
　　“你会做好这个王，绝比我更能胜任。”凌易川咳血，肉身开始消散。
　　“将军！”芷蕴担忧。
　　“芷蕴，投胎去吧，下一世，勿再遇我。”
　　“将军之命，不敢忤逆。”杜芷蕴答应下来，一切就看幽晴的决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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