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灵转

　　不错，支撑樾戈活着的，始终是一个信念。
　　“也许，那本就是两个国度。”刈魂端起茶杯，饮下。
　　“刈魂，小心行事。”
　　“樾戈，此番说明，你我就必将走向对立，担心你的敌人，你真可笑。”刈魂直呼他的名字，把话说得清楚了。
　　樾戈也端起一盏茶，敬向刈魂：“保重。”
　　刈魂撞了樾戈的杯：“哥，八年来，多谢你的照顾了。”
　　饮尽。他即起身，他要离开，走出几步，忽又停下，只留下一句：“我前日在杀手盟内，帮助漆引逃了出来，从没到过望剑山庄。”
　　樾戈站在原地：“我心中自有答案。”
　　刈魂背对他，笑了笑：“是吗？我怕你不好向颜潇语交代。”
　　“她，哪还需要交代？”
　　樾戈的话说完，刈魂化烟离开。
　　今夜月色未明，悬崖边乌黑一片，我在指尖点起火焰，勉强照亮眼前的一小块区域，向前踱步，仔细寻找漏下的蛛丝马迹。这一处断崖相当险峻，若是雾痕受了重伤后跌落，这崖壁又缺乏可攀附之处，恐怕是直落入崖底，但崖底已经检查过没有二人踪迹，这么看来结果应该是值得庆幸的，至少他们还不至于丧命于此。除此之外，剩余的可能就比较多了，若是有人在崖底救走了他们，那只要没有离开人间，五公主必然会与我联系，可如今寻铃失效，不会如此。若是他们在崖壁上寻到了山洞之类栖身，或是误入了什么境界，总之这崖壁必有玄机。
　　抱着这样的猜想，我尝试下崖，虽然没有驾云御剑之能，但至少还有法力，不至于跌落。演着陡直的崖壁缓缓向下，光滑的石壁看上去不像是有什么山洞的样子。继续向下，也无甚发现。渐渐地，我愈发失望，更愈发好奇答案。
　　忽然，一阵风拂过我的背，我转身一看，果然是他。踏着暗黑色的乌云而来，到我身后，接住我。
　　“你怎么来了？”我问，事实上，我很清楚这时候他们两兄弟应当在坦诚畅谈。
　　“你就这么下崖，也不顾自己的性命吗？”樾戈避开了我的问题，反而担心着说。
　　“你觉得这么一个山崖，我也会出事？别这么小瞧我。”我踏上他的云彩。
　　“你不是生气离开，是故意留下我和刈魂。”
　　“看来你们两人都负了我的好意，谈崩了吧。”
　　说实话，我倒不在乎到底是樾戈引来的杀手盟的人，还是刈魂出的手，或者是他们两兄弟同谋，我现在只要他们中有人帮我救回五公主和雾痕，到时候，询问他们二人不是更清楚吗？
　　“你呢？找到什么了？”樾戈果然没有打算在这种时候讲他和刈魂之间的事，这时我发现，他是背着凌霄剑出门的，正与我汇合。
　　“暂时没有，但我觉得这崖壁一定有线索。”我继续四处张望，终于让我找到了有利线索：“樾大哥你看！”
　　樾戈顺着我指的方向，带着我移动。那片崖壁在夜间泛着红色的光，在接近悬崖一半高度的地段，盛开着一种奇异的红色的花。我弯腰一看，这花并没有长在崖壁上，而是悬浮在崖壁边缘，像是飘在空中，却又沿着崖壁而生。“无土而生。”我小声嘀咕，顺手拈起一朵与两指之间，花色血红，似莲非莲，似菊非菊，花蕊嫩黄。
　　“彼岸花。”这一次，我和樾戈异口同声，相互对视。
　　“不错，这花并非来自人间，这一片悬崖竟开由彼岸花，那就意味着离鬼界不远了。”我接着说。
　　“也就是说，极有可能路兄弟和舞姑娘误入了鬼界。”
　　“只怕，不是误入。”我看着这彼岸花丛的生长情形，花丛形成环形，中间的石壁显得更加乌黑，我猜想，结界的入口应该就在此处。运功向结界，接收反作用力，是检验结界所在最普遍的方法。除了一些特殊布下的结界外，自然结界用这种方式便可以辨认得出。我掌心之力缓缓推向花丛中央，终于，一阵力量反震回来。不错，这就是结界，而且还是人间与鬼界的自然结界。看来除了酆都结界人人熟知外，鬼界入口还不止一个。
　　“樾大哥。”我没有说明，他就懂得我的意思，迅速抽出凌霄剑，那巨大的能量使剑身闪着银色的光芒，比起起初解除封印时的狂怒，现在的凌霄在樾戈手中安静温和多了。樾戈一推剑柄，凌霄插入结界，瞬间这道无形的结界似纸片烧开一颗口子，我二人纵身跃入。
　　……
　　鬼界，幽幽□□声外，其余，一切平静。
　　“看来，我们到了。”一段黑暗的通道过后，我和樾大哥落在这茫茫无际的红色境界里。
　　“忘川河，奈何桥。”樾戈道。确实，我们身边这条无水之河便是忘川，而尽头处依稀可见的那座小桥便是奈何。这河畔生长的彼岸花比结界口出生长的更为艳丽，更为茂密，更为血红。
　　“那好，试试寻铃。”我即刻运功，以灵力注入寻铃，铃铛亮起橙色的光，是连通的反应，“五公主，你在哪？”
　　果然。
　　寻铃一头传来回音，惊喜道：“潇语，你也掉下来了？”
　　“我和樾大哥找到了入口进了鬼界，我们是来找你们的。”
　　五公主惊：“这是鬼界！我说我怎么浑身不舒服，灵力也受到了压制。对了，我没找到路雾痕，你们呢？”
　　“你不是和他一起来的吗？”
　　“不，那天我与一群人打斗时，忽然冲出一个黑衣人针对路雾痕而去，那人法力高深下手狠毒，路雾痕不敌落下山崖时，我后他一步追去，坠到山崖一半的时候被一阵力量吸引进来的。感觉在黑暗的通道里滚了好久，我才掉到了这个鬼地方，路雾痕也不见了。”五公主抱怨着，“话说这还真是一个鬼地方，我顺着这条小道走了好久了，都没有一个出口，现在看见烛火走了进来，只有一个像是人间新房的地方，呃，还放着一个水晶棺。”
　　这番描述，似乎并没有什么有利线索。
　　“你是在屋内？”
　　“对，这地方怎么总有种阴冷的气息？潇语，你们先去找路雾痕吧，我再找找出口。”五公主说着。
　　“好，你小心为妙，”我嘱咐她，转而和樾戈说：“我觉得我们应该找个人问一下，非阴间之人入了鬼界，鬼界里应该有所反应的，怎么这么安静？”
　　“你看前面。”樾戈指向前方的一块青石，就在河畔的一块青石。
　　“三生石。”我猜到了这石头的来历。
　　“比起这河上游走的孤魂，我觉得这三生石可能帮到我们。”樾戈说道。
　　“走。”
　　……
　　【切换地图：望剑山庄悬崖边】
　　没有白昼的鬼界里漫游了不少时候，人间已是早晨。晨曦之下，白衣男子站在这悬崖边上，青丝舞动，身后，是一个蒙面的黑衣人，手执长枪，依稀可见他深蓝色的刘海。
　　“你不去看看？这崖下万一有什么好戏呢？”黑衣男子道。
　　“好戏？这崖下应该是鬼界的结界，你身后又有猎妖人存在，你还有心情看戏？”白衣男子笑着说。
　　“鬼界？你早就知道？”
　　“凡人入了鬼界，也就是半个死人了。短时间内，你还不至于就除掉他，打落悬崖入了鬼界，反倒不必我们动手。”
　　“你为何这么着急置他于死地？”
　　“看不惯这么愚蠢的人，还能陪在她身边。”
　　“她？”黑衣男子转头。
　　“那丫头估计也入了鬼界吧。”
　　黑衣男子话题一转：“刈魂，你为何不和樾戈合作，这样，我们的胜算不是更大吗？”
　　“我从没打算输，有没有他，都一样。”刈魂说着，望向了清晨的蓝天。
　　“我以为你们会是杀手盟培养的最强亦是最好的杀手兄弟。”
　　“兄弟？都说是你以为了，”刈魂望着崖底，微微蹙眉：“漆引，你说，鬼界里会发生什么？”
　　“我不知道。”
　　漆引，就是刈魂从杀手盟中解救出来的人。
　　【切换地图：鬼界】
　　鬼界忘川河上，游魂飘荡。
　　我们在三生石旁查问了很久，没有回应，我又张望了一番，可眼前这茫茫无际，何来尽头，只得又继续前行。路上询问了巡查的小鬼，得知了鬼王宫的所在，抱着一丝希望，我们向那走去。
　　忽然间，樾戈在我身边，很是安静，仿佛整个世界都静了下来，每到这样的时刻，我就开始思索，他身上的种种疑点。这番矛盾困在我的心中，把到了嘴边的闲侃之词给挡了回去，不经意间凑上他看我的眼神，我觉得那般的神情里，书写着和我一样的矛盾。愈是沉默，愈是无言，愈是猜测，愈是无端。
　　我思索着他和刈魂的事，杀手噬盟的存在，他们二人包括一路所见的杀手，行事风格差异极大，很难不让人怀疑这噬盟的管理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又或者他们的生存法则有何独特之处。
　　每一次想到刈魂，心中总是涌上一阵寒意，不知为何，对于此人，我只想逃得远远的。
　　樾戈与刈魂，他们之间的牵扯，远比我想象的复杂。
　　不行，我鼓起勇气打破沉默，甚至没有多想樾戈是否愿意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这么问了：“樾大哥，刈魂，究竟是怎样的人？”我竟然就这么脱口而出。
　　樾戈看着我，心如止水，面若寒冰：“你问他？”
　　我自然不清楚他们这次的对话意味着什么，对樾戈而言是一次失败，也是一次放手，我只是好奇，这样的兄弟在杀手盟里，如何一步步走到现在的。既然他对我没有威胁，那我就可以这么问。
　　确实是我以为。
　　樾戈接着说：“有些事，你不该知道。”
　　他没有在回答我的问题，这话里没有坚决的拒绝，倒像是在搪塞我。没有信任的基础上，他说什么，对我而言究竟有什么意义，我也不清楚吧。
　　我笑笑：“是啊，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我和樾大哥是合作关系，应该保持一定的距离，只是，每一次樾大哥拼命来救我的时候，也应该注意一下分寸。”
　　他笑了，是满意于我的反击吧：“多谢提醒，我也想请姑娘，好好看好自己。”他忽然一笑：“说这话的才像你。”
　　“那樾大哥心中我是怎样的？”
　　“看不懂。”樾戈没有多想，也仅只简单地这么一答。
　　我开怀一笑：“原来是这样。”
　　“你……”他唤我，欲言又止。
　　我紧接着答应：“怎么了？”樾戈思考着停下，我也跟着停下，他盯着我，从他黑色的眸子里，我摸索到一瞬莫名的深情，顿时惊喜于我们建立在无所知之上的感情，竟有相同之处。
　　“确实，我们之间有太多的话没有说清楚。”
　　我想，我们都很清楚：“本来就非敌非友，当说则说，不当说的也不必强求。”
　　樾戈点头：“想来，从我接下保护高灵轲的任务以来，也有几月之久了。”
　　“人间的时间走得好快。”
　　“你想知道什么？我知道的一切，都可以告诉你。”
　　那不像是樾戈能说出口的话，此前的我一直以为他是没有情感、只知回复的机器，这句话里，我多少品到他的辛酸，有些事能找个人倾诉，是有幸。
　　不待我提问，樾戈便边走边说：“我和刈魂在噬盟栖身，每一个人都有着不同的任务类型，刈魂被盟主收留时，体弱多病，盟主曾多次在他体内注入妖力，但都无济于事。与其说刈魂也是杀手，不如说他只是一个小帮手罢了。我不知道自己醒来之前究竟是什么人，我只知，那次逃脱失败之后，我收到的任务与日俱增，呆在噬盟内的时间不多，确实，我没有多少时间过问刈魂的生活。每次回去也不过说上几句话而已。如今的局面，我有责任。”
　　“樾大哥？”我有些惊诧地看着他始终波澜不惊的脸。惊讶于他用如此平淡亲近的语气，在于我诉说他本不愿提及的往事，是否意味着某种程度上，他比我先放下芥蒂。
　　“你不信？”
　　他却以为我是怀疑。
　　“我信，当然信。”我的回答，异常干脆。
　　“每次完成任务，得到缓解蛊毒的解药，偶尔也和刈魂聊聊他过得如何。不过，时间一长，他也不愿意与我多讲起自己的事。直到，我感受到噬盟内对刈魂态度的变化。或许，从一开始，我就并不懂他。”
　　“他一个人面对那么多比自己强大的人，一定很不容易。”说到这，我想到他身上大大小小的蛊毒咒印，数不尽的刀伤剑伤，每一次看着他无暇的脸，都觉得世间对这个年轻的生命，着实很不公平。
　　“噬盟内，没有规矩，只有完成任务与否。比起我，刈魂呆在噬盟内，对于整个噬盟内的人，他更了解。同样地，别人也更了解他。一切，起于一次传闻，”樾戈说道这，顿了一下：“传闻说……刈魂的功力和地位不断增长，是……来自于盟主的宠幸，侍寝盟主所得。”
　　什么——
　　我吃惊地捂住了嘴，一时语塞，我曾设想过刈魂在杀手盟如何艰难度日，这一点，从未入过我的脑子。从这一刻起，我说话更加小心翼翼，生怕自己口中吐出的某个字，会刺痛这两个人的心：“可噬盟盟主是个中年男子……”
　　这个来历神秘，拥有奇异法术的盟主，在人间创立杀手盟以来，做了不少恶事，江湖上关于他的消息也不少。传闻中这个人从不离开杀手盟，只派遣手下人做事，见过他的人少之又少，只听闻其面目可憎，性情好色。樾戈说，此前也有女子尝试这样的方式以求得他的赏识，可都失败了。刈魂的故事在噬盟中渐渐传开，樾戈只好暗中调查。
　　樾戈说着，眼神闪烁，明显的不忍和不舍。
　　“原来是这样。”我细声说道。
　　调查的结果，不必问也知道传言不假。一个自小体弱的少年，如何练就一身傲人的本领，他体内的力量本就非修炼所得，我想到那一张总是带笑的脸，顿时浑身战栗，呼吸紧促。
　　樾戈看向远处的天空，鬼界血红色的上空，偶尔有些游魂飘过。鉴于我二人妖的身份，这些游魂没有擅自靠近，甚至连鬼差都没有多问一句我们的来历。一路顺畅无阻，愈发宁谧。
　　“樾大哥。”见他迟迟不答，我又轻轻唤他。
　　樾戈微微点头：“现在你知道真相了。”
　　他们谈崩，是因为道不同不相为谋。在樾戈心里，此时他没能阻止刈魂进一步的计划，就好像当年没有来得及阻止这个悲剧的发生一样，他总是慢一步。
　　而有时，就是来不及，注定要错过。
　　转念一想，我忽然冒出一句：“他恨你，你要小心。”
　　樾戈忽然望向我，似乎是要抓住我上一句话中携带的任何语气，那眼瞳的深邃，让人窒息：“那就恨吧。”
　　“以他这些日子的作风，恐怕未来必然与你为敌。”
　　“他若能去做他想做的事，也算是好事。”樾戈明白我的意思，但在他心里，刈魂似乎永远是那个会笑着和他撒娇的小少年。即便在八年时光的变化中，他早已不是最初的模样，他比谁都清楚，这条路上，同一个终点，要么他们并肩而行，要么他们厮杀到底。
　　“也许，还有补救的办法。”我说这话其实很没有底气，但我能看出樾戈心中仍有不舍。
　　樾戈忽然盯着我，沉默了一会儿，直到我凑上他的目光，问起：“为何看我？”
　　他才缓缓开口：“不会有补救的方法了。”
　　这话，我之后才懂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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