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灵转

　　这道金色的光环就像无形的绳子绑住我，我不能动弹，加上闪动的金光像一针针刺入我的皮肤，虽不能重伤，但着实难受。我试图挣脱时，猛地抬头看向楼梯上的路雾痕，他依旧面无表情，望着地面。
　　“路雾痕！”我喊他，带着一些怀疑，放弃了挣扎。
　　路雾痕伸出右手的食中二指念动咒语……
　　光环破裂，我被绽开的力量甩倒在地。我开始重新观察眼前这个人，还是平静的神情却加上了刀锋一般的眼神，这下才算有点江湖人的模样。
　　我用手肘拄地，把身体撑起来，语气异常凌厉地问：“你为何出手伤我？”
　　路雾痕终于开口说话，他缓缓走向我，一手握着他的剑，反诘：“你，真的是妖？”
　　他的话倒是提醒了我。
　　颜潇语到底是谁，这个问题，我花了百年的时间也一直没有想明白。他这么一问，反而让我意识到，自己好久没有在意这个问题了。为此，庆幸有人在乎这个问题，因而我笑了。
　　“你不回答，我也已经知道答案，你若不在柴房施法，我还不知道你会法术，并且是媚术，现在再加上你身上有很强的咒印，不是妖者不会中咒，你到底是谁？在人间有何企图？”他句句有力，字字铿锵，说到后来拔出他细而长的剑，直指向我。
　　“你就这么对待帮你的人吗？”我略带嘲笑地说，只是这个嘲笑对他，也对我。
　　“你到底想干什么？”他握紧了手中的剑，眼神坚定，说实话，我看不惯他现在这个冷酷的样子，更看不惯他清澈的眼中泛起的血红。
　　“对，我是妖，已修炼百年。”我盯着他的剑尖，说道。
　　再看他听完我的承认，没有半点得意，反而有些伤感。
　　他没有再问。我便继续说道：“少侠与常人不同，这点潇语在初见
　　时就已清楚，没想到你的来历如此不凡，你看错了我，我也看错了你罢了，老马亦会失蹄，技不如人，路少侠要斩妖除魔、主持正道，潇语倒是无悔，少侠处置便是。”
　　“你……”路雾痕的语气有些回软。
　　“等等！”从路雾痕的身后飞来一把小刀，刀口锋利划开柱子，力道很大，直冲路雾痕而来。
　　我聚力于手心，发出法力，化作一道透明的气墙挡住飞刀。刀尖几乎已到路雾痕脑后，生生撞上气墙，停在空中。
　　这么大的力度，这么强的杀气，这么准确的飞行方向，若不是千里飞刀手重现江湖，人间再找不出一人。
　　“麦穗，你干什么？”我说。
　　麦穗的身影被高大的路雾痕挡住，但我很清楚，这世上能够将飞刀之力发挥至九成功力的，也就只有飞刀手的唯一传人，曾经也在江湖扬名而后退隐的——麦鸿箐。
　　路雾痕用一种更加不解的眼光看着我，他没有拔剑，而是手指一挥，气墙被劈成两半，飞刀在他背后落地。
　　安静之中，清脆的落地声，融入每个人的心里。
　　麦穗跑向我，扶着我，一面恶狠狠地对路雾痕说：“你不识好歹，潇语帮你你却伤她，亏你还是江湖中人，恩将仇报，我看不起你，有我在，别想伤害我的朋友！”
　　路雾痕真心劝道：“麦穗姑娘，颜姑娘是……”
　　“妖对吧！”麦穗打断路雾痕的话，加大音量：“我知道，但她从没害过谁，还救了我，帮了你，你怎么想的！一个对你个‘树人’那么好的人，你还出手伤她，你根本不配混江湖，有恩必报这个道理连我这个没读过多少书的都知道，飞刀门虽不是什么名门正派，但我绝不允许你这种江湖败类伤及恩人，你自己想想，潇语什么时候要害你了。再说了，我和她认识四年，她也没伤害过我，谁没有个秘密，你这人真是……”麦穗说得越来越快，有些喘不过气来，卡在一半。
　　看着麦穗这么一说，我要再不缓解一切恐怕整个楼的人都要听到了，于是我接着麦穗的话，说：“路少侠，我的确是妖，我也的确没有害过人，如果你愿意听我解释一切，我可以告诉你我留在人间的理由，麦穗说话直接，你不必和她计较。”
　　麦穗又激动起来：“颜潇语，我在帮你你还说我！朋友没得做了！”
　　“好啦，现在不适合和你斗嘴，你先离开吧。”我略带哄骗，向麦穗这个大嗓门妥协，转而再问：“路少侠，你决定吧，反正我们都不是你的对手。”
　　“谁说的，我和这个败类拼了！”麦穗越发激动，被我一把拽住。
　　“好，我再信你一次。”路雾痕就这么答应，也是我预料中事，但愿他就是我眼前这个样子，没有深藏于心的黑暗和嗜血，不论他看出我语气恳切，又或是好奇我的故事，我必须给出解释。
　　麦穗离开，我邀请路雾痕到我房中静坐。
　　我的房间布置简朴，一普通木桌，四把木凳，一南向木窗。淡黄色帘帐后，素木妆台，圆盘铜镜，古朴小床。
　　颜潇语，一个被遗忘的名字。而往往被遗忘的，都曾经被深深记住过。
　　酒楼老板娘，喜好奇花异草，各地游走经商，还是一只修炼百年的妖精，拥有法力，不老不死。
　　“你为什么会在人间，装作人一样的生活？”路雾痕问我，就在他刚走进这里不久。
　　我给他沏茶，一边说道：“我在等我的亲人来找我。一百多年前，我们一家遭到神界追杀，父母双亡，父亲的徒弟顾浠畴成为我唯一的亲人，现在的棋友市集在一百多年前，还只是一片长满杂草的空地，我与顾大哥在这里走散，顾大哥告诉我，他会引开敌人，让我先走，等这场劫难结束，我们就在这个地方约定再见。”
　　“等的，就是这个顾浠畴？”
　　“一百年了，这一百年度过了多少，我才在五年前回到这里……”一百年间经历有多少，我没言明，不代表我忘了，“我相信，只要我在原地一直等，顾大哥就会回来的，他一定会来。”我说得异常坚定，仿佛想让知道这件事的人都和我一样相信他会回来，一定会，就这样，我等了五年。
　　路雾痕倒的眼中流露出同情与担忧，问：“他会不会……”
　　“死？是吗？我也想过，但我没有找到他的任何遗物包括尸首，我想，或许还有机会。”
　　我看着路雾痕表情的微妙变化，在这张俊俏的脸上，有着江湖中人难得的天真，有着如春日融水般的温柔，有着难做抉择的无奈：“你为什么这么执着地等他？为什么不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我现在不就是重新开始了吗？我只想过简单的生活，六界之间，人界与妖界并无结界，我在这里生活且继续等待，有何不妥？”我说道。
　　为什么等？等，不过是个我不知所措后的借口，像是跌落悬崖时明知没几多用处却依旧要握住的稻草，颜潇语的重新开始，没有将来，“等”或许是个借口，但还算是烛火般的希望。
　　“故事我讲完了，你相信与否都无法动摇我继续在这里的决心，所以，你要留要走，依旧自由。”我起座挥袖走向房门，准备把门打开。
　　刚到门口，他又开口：“我相信你，毕竟你帮过我，你的确没有做过伤天害理之事，我无权干涉你的自由。”
　　我背对着他，突然苦笑道：“笨蛋，你怎么这么容易相信别人。”
　　这一刻，我心中萌生出一种可怕的念头：我宁愿他是个内心藏着黑暗的人，他可以杀我，可以成就自己。
　　六界早已不是起初分立时的六界，各界纷争，战火不断，人间亦是江湖黑白难分，朝廷政治腐败，这样的世道这样的六界，应该少一些这样的傻瓜，才符合邪恶的趋势，才算懂得生存的法则。
　　“我相信你的眼睛不会骗人，你不想也不会伤害别人，我既然已经选择相信你，那么后果我自会承担。”路雾痕的话和他的笑容一起绽放开来，他就这样恢复到原本的温暖，就这样放下斩妖除魔的正义，就这样收回杀意。
　　“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帮你，你算是路某的恩人，这一点麦穗姑娘没有说错。”他继续说。
　　“你最好还是不要扯进这件事，多谢你的相信了。”我回答得干脆，附带一个平日里的微笑。
　　路雾痕看天色不早便离开回屋。
　　……
　　我是谁？
　　我默默问了自己这个问题，像是从箱底翻出原本布满灰尘的书，我曾喜悦于它的美好，现在想来，只有清浅一笑。
　　颜潇语，是个谜……
　　事实上，除了麦穗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其他我后来招进的人便无从得知了，人间难得遇上一个懂法术的人，否则，就算是住上一世，恐也无人问津。
　　我拜托路雾痕替我保密，这倒是比他帮我来得有意义多了。
　　这一夜，我坐在自己梳妆镜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静默无语……
　　夜空的星辰寥寥，月色流动成溪，墨云微风，细细虫鸣……
　　“顾浠畴，好陈旧的名字。”我自语。
　　……
　　【切换地图：炼剑山庄】
　　一早，阖鹰剑派就开始晨练，山腰的练剑场早早聚满了弟子，修炼基本功，对打练剑。再上几十台白石台阶，便是“阖鹰殿”，高坐大殿之上的高灵轲，听着殿下的两人讲述近期之事。
　　原来，棋友镇的千娇楼将迎来洛阳花魁的驻留，花魁此次在棋友演出，也是千娇楼老板娘努力争取的，镇内很是热闹对花魁之事议论纷纷，男男女女都想着可以见上花魁一面，毕竟小地方的人还没人见过这位“白羽雏凤，金丝翎雀”。
　　与此同时，土龙帮人先后来到棋友，造成百姓的困扰。土龙帮——江湖上恶霸流氓聚集而成的门派，向来仗着人多势众，欺凌百姓，骚扰民居，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很多名门正派早就想除之而后快，讨伐土龙帮，只是土龙帮帮主——龙裘武功惊人，少有对手，不少人都一去不返。
　　这两件事本没有什么联系，只怪在太巧了。
　　龙裘还是江湖闻名的好色之徒，偏就选在这个时候来到棋友，手下之人只是在大街上晃悠，没有做出什么出格之事。但这不是什么好的征兆，只能说，他们的目的不再是抢劫钱财那么简单。
　　“没人见过洛阳花魁吗”堂上美人问。
　　“这是刚刚选出的花魁，皇都也只有一些富家子弟见过，更别说棋友这种小镇。”姬十娘回答。
　　“我们且先派出门派一些弟子下山，做好防御准备，敌不动，我不动，叫玄束带上五十人先行下山，顺便关注土龙帮动态。”高灵轲很快做出决定，派出弟子。
　　“掌门，花魁会有危险吗？”清脆的女声问道，是霂玲。
　　高灵轲走下殿来，说道：“花魁在那么多镇中偏偏来到棋友，只怕是各怀鬼胎，现在我们只有静观其变。”她端庄地走出大殿，看着练习场练剑的众弟子们，而姬氏母女跟在其身后。
　　练习场的众弟子，操练整齐划一，高灵轲欣慰一笑，似乎融进了清晨的阳光中更显美丽……
　　【切换地图：棋友镇】
　　一夜的清醒，足以洗去那些扰乱我心的种种尘埃，我习惯了这样的夜晚，也忘了讲述事实时竟是如此平和的语气……
　　“早，潇语！”一早麦穗给我送来早餐，平时都是我和大家一起在楼下共膳，我一早不出门大家虽然很好奇，但也体谅没有过问，麦穗自然地坐下：“你没事吧，我编了个理由把大家给瞒过去了，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倒是你，一早坐在镜前却不去吃饭，不像你耶。”
　　我看着她端来的饭菜，实在没什么胃口，但看她一片好心，坐到桌前吃了起来，说：“谢啦，我没事。”
　　麦穗手杵香腮，问：“你知道，那个路雾痕不是简单的人物，你还留他，信他，真搞不懂。”
　　我轻描淡写：“他的去留与我无关，我也没必要知道一个客人的秘密。”
　　“那客人就可以知道主人的秘密啦！”
　　“少说两句吧。”我有些厌烦再提及昨天的事，送走麦穗。
　　饭毕，我下楼。
　　今天店里的生意还是挺忙的，我得去打个帮手，于是在麦穗端菜的时候，抢来了倒酒上茶的工作。门前一桌人，有些显眼，一个浓妆花裙的妇女，一个锦衣折扇的中年男子，一个布衣长衫的老翁，这三人在棋友，可算得上是大人物了。
　　“哦，今日难得一见千娇楼老板娘、金氏绸缎庄金老板还有棋友名裁缝武老伯共聚醉香，小店蓬荜生辉。”我把白瓷酒壶放下，笑道。
　　“这不是醉香楼颜老板，越来越漂亮了呢。”千娇楼老鸨郭氏是当然也是以“千娇百媚”著称的少妇，我笑了笑，绕开话题：“郭姐，要说漂亮，千娇楼就快迎来洛阳花魁——这世上最美的女人了。”
　　提及这事，不止郭姐，金老板和武老伯也露出笑颜。
　　金老板经营的绸缎庄质量全国闻名，为人直爽豪迈，金氏更是富甲一方，金老板开口道：“颜老板，实不相瞒，我们几人正是为了花魁到来一事小聚，合作赚钱，要是再加上醉香楼的好酒，那就是锦上添花了。不知颜老板可有意加入？”
　　等的就是这句话，我当然不会放过这大好机会，爽快答应：“那当然好。”
　　受邀入座，讨论计划。
　　原来几人想在花魁登台时各赚一笔，武老伯亲自操刀为花魁制作表演服装，而金老板则愿意赞助绸缎衣料给各个姑娘，我答应给千娇楼送去上好的“桂花香”还有好菜，千娇楼主要安排演出，花魁在棋友的几天内，收入摊分。
　　计划敲定……
　　黄昏至，忙活了一天的大家终于得空，小鹿坐在门槛上，麦穗直接坐到了地上，宝叔趴在柜台，我坐在一桌边，这阵仗——倒是我们常见的造型。
　　“潇语，你是真的要和千娇楼那个老女人合作吗？”麦穗出口。
　　“你说话可以注重一下措辞吗？这很不礼貌。”小鹿听了向麦穗走来。麦穗一下子从地上站起，怒回复：“你懂你懂，就你礼貌，胆小鬼！”小鹿每次都被气到无言以对，每次我都要在这种时候岔开话题，这是“大自然的规律”之一。
　　“对，这么好的合作机会怎么可以放过？况且有钱为何不赚，我们还有特权去接花魁时看看花魁长什么样子，别人可是挤破脑袋都看不到的。”我说道。
　　小鹿忽的喜笑颜开：“这么想也还不错。”麦穗用力地拍了小鹿的肩：“你们这些好色男，又不是没见过女人，有什么好激动的！”小鹿回复：“你还不是，现在比谁都激动，你是怕见了人家之后自卑没脸出门吧。”麦穗再提高音量：“自卑，本女侠混江湖的，与这些青楼女子根本就不是一类人，我自卑，我看你是找打。”小鹿跑开几步，哈哈大笑：“哈哈，终于有一次你说不过我了，恼羞成怒了吧！”说完一溜烟跑了……
　　“我……我以后再和你算账！”麦穗高昂着头，语气一下从暴雷降到细雨：“我去帮胡姐收拾厨房。”说完，拉着半梦半醒的宝叔离开，宝叔不解：“你……你这毛躁的丫头！”
　　我虽然对这些个家伙的小剧场已经见怪不怪，但还是觉得可爱好笑。
　　笑着一回头，我明白这几个家伙跑掉的原因了——路雾痕从楼梯上慢慢向我走来。
　　“颜姑娘，你有事吗？”路雾痕一眼清澈，问道。
　　我有些僵硬地收回刚才的笑，回答：“没事啊，你今天都躲在房里吗？”
　　路雾痕轻轻点头。
　　“你有什么吩咐？”我问。
　　路雾痕想了想，停顿了一会儿：“我饿了。”
　　我不由得笑出来：“哦，是我们招待不周，趁麦穗还没收拾厨房，叫胡姐给你做顿好的，我请了，当做赔罪吧。”我继续憋不住笑，走向后院。
　　我陪着他，一顿饱餐……
　　“我今天吃了两顿，饱到不行。”我停筷时说。
　　“颜姑娘，雾痕多有得罪之处，本来应该早早道歉的，只是觉得口头道歉不足以表达，不如这样，我继续留下来帮你做事如何？”路雾痕那般真诚的确让人难以拒绝，但留下他，我在犹豫。
　　“在酒楼帮忙或是其他不违背正义之事都可以，虽然我对江湖中事还不甚了解，但是……”他继续说着，被我打断：“你没有错，斩妖除魔也是正义，不知者不罪。我没有怎样，谁想起伤心往事可以瞬间释怀的，你没有要真正伤害我的意思，否则你怎么不直接杀了我，还问什么原因。”
　　路雾痕脸色一沉：“看你待人热心真诚，我也怀疑自己多虑了。”
　　我很想用我的笑感染他，他不适合这样的低沉：“呵呵呵，就当什么都没发生，你不过是我酒楼的客人，我哪有能力束缚你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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