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灵转

　　延甫的街道，一种甜蜜美妙的气氛，每个人都像是唱着歌，迎接着他们所祈愿也坚信会到来的幸福。
　　樾戈拉着我穿过人群，在一个卖纸伞的小铺边停步，说：“颜姑娘，这里应该安全了。”
　　想必是方才他察觉到有杀手盟中人的存在，如此敏锐。
　　我盯着手里的灯，握得很紧，生怕下一秒就会从手中脱出，我侧头看了一眼他的伤势，道：“我们得到人少的地方再离开。你的伤？”
　　“高掌门这是命令我帮你吗？”他的语气忽然变了味道，像是吃到了酸苦的杏子，开着一个并不熟练的玩笑。
　　“我不过是担心你的伤势，即便没有你，我也要回去。”
　　他有些尴尬地轻咳了几声，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反而看着我紧握的灯，问了一句：“你很喜欢这样的灯吗？”
　　“灯？你……”我忽然不知如何接下去，难得有那么一次，我编不出一句借口。
　　“那你能告诉我灯的寓意吗？这对你很重要吗？”他继续问，好像很在意这个问题的答案。
　　“我……我不知道才问的你，你反倒问起我来了。”
　　我搪塞的时候，有些结巴。
　　“是吗？我以为颜姑娘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呢。”他笑了，眉眼间开出一朵细小的花，脆弱的，透明的，但我知道，他讽刺我，是笑着说的。但我看着他，一种孤独感油然而生，不过短短几日的相处他也人物我无所不知，认为我眼高一切，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能掌控。
　　于我，多少有些可悲。
　　“怎么不说话了？”
　　“没什么，我们走吧。”
　　“好，走。”
　　我们朝着河边走去，这个节日也有人放着河灯，河边的树林是极好的藏身之地。
　　【切换地图：妖界内】
　　鸢索看不到，却真实地觉得发生了什么，她紧张地追问：“石碑破裂了？有竹子吗？有吗？”
　　雾痕和五公主安静地看着翠绿的竹子在烟雾中化出人的样子，这男子一身白衫，风度翩翩。
　　“鸢索。”
　　她听到一个此生都不会忘记的声音，那些过去冲击而出的力量，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鸢索，你果然还在这里等我。”
　　“竹君？”鸢索问这一句时，似水的温柔中饱含痛心，没有了杀气，没有了疯狂，没有了变态，只不过是个安静的女子。
　　“本来这石碑一破，我最后的魂魄也会散尽，想必是这姑娘的力量吧。”竹君看向五公主和雾痕，二人下意识地防备。
　　竹君的眼珠是绿色的，让人看不透。
　　“鸢索，你还在执迷啊。”
　　“不！执迷的不是我，是你！你不肯听我的话，偏要和凡人相爱，你看到了吧，那贱人死了，就算你用尽千年修行也救不回来，救不回来！”鸢索开始自言自语，讲述了一个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鸢索与竹君，本是在此妖界结界内修行的妖精，同为植物成精，朝夕相处，鸢索对竹君产生情感，然而竹君一心只想有了更强的力量控制结界，出去看看。
　　人间，未知。
　　妖也孤独，比起人，妖要孤独的时间比很多人的命加起来都要长。不以春秋算，而以百年计。
　　竹君修炼了千年，终于可以突破结界，到了人间，遇到了一位善良的卖花女，二人一见倾心，许诺一生相守。可惜人的一生不过百年，而妖是千万年，更不用说是可立严寒可破石出的竹。
　　逆天而行，鸢索不忍也不甘，一怒之下大闹喜宴，误杀卖花女。竹君始料未及，一是青梅竹马，一是结发夫妻。
　　他用尽自己的千年修为，想把自己的妻子救回，最后功亏一篑，反噬而亡。反而是鸢索，守住他剩余的魂魄封藏与石碑内，一直寻找唤醒魂魄的方法，一等，至今。
　　“鸢索，你不懂情爱，冷血无情，到现在还是残忍如此。”
　　鸢索没有说话。本来她可以否定，可以反驳，可以理直气壮。但她没有说话，她凌乱的头发下难以看出但可以猜出她的神情，是惊讶，是无措，是心痛。她害怕一开口，一切又回到原点。
　　沉默定格。
　　五公主反而开口了：“不，竹君，你不能这么说鸢索，你说她不懂爱，她等了你这么久，为了你做了那么多事，虽然也有不少坏事，但不能说明她不懂爱，你这么说，对她多不公平啊。”
　　五公主气愤地说完，让所有人震惊了，鸢索也听得清楚，答道：“丫头，多管闲事。”
　　“我偏管！她杀人是错，她害了无辜的人是错，但她爱你，你看不出来吗？这怎么算错呢？”五公主接着说。
　　什么是错？或是在爱里从没有对错。
　　这句话气势汹汹，五公主的眼中仿佛也升起水雾，她的话语开始颤抖，心中像是一哽，又像是一沉。
　　竹君走近鸢索，听完这些话似有感触，看着面前这个几乎变了一个人的故人，他牵起鸢索的手，说：“鸢索，你我从小一起修行，一同长大，你是仙草本有仙缘，把自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值得吗？”
　　“你不也为了那个贱人杀了自己？值得吗？”
　　“看来，我们都一样。”竹君感叹道。
　　“竹君，要是你我不出这个结界那该多好。”
　　“缘分天定，如命难违。”竹君说完这一句，身体开始渐渐透明。在一旁的鸢索可以感受到他气息的消失，很快……
　　竹君本就不可能存活，是五公主的玉珠仅剩的力量把他唤醒，是时候，该结束一切了。
　　“鸢索，答应我，不要再执着了。”
　　竹君化入空气，散开晶莹的绿色结晶，飘散入云。
　　鸢索的眼角，渗出血泪，紧接着，是漫长的沉默。
　　沉默中，暗黑的周边开始退去怕人的颜色，植物恢复新绿，天空恢复湛蓝，一如从前，如千年前，那年二人相约，一同修炼，朝朝暮暮，相互陪伴。
　　“竹君，到最后，你终于明白我为你所做的一切了，可惜，偏偏是最后……”
　　鸢索站在原地，好像在这一瞬看到了竹君的样子，看着他离开，看着他消散，她什么都懂，即便已经再看不清世界，甚至是属于他们的这个世界。
　　【切换地图：延甫镇】
　　樾戈和我在人群中小心翼翼地躲避着炼红蛛和她手下的搜索，慢慢移动到河边，一处相对清静的巷子。
　　潮湿的石板边，房子侧面便是小河，樾戈弯下腰蹲在河边，看着飘向这里的河灯，他轻轻运功把河灯推向人群的方向。
　　我有些不解，这些河灯不过随波而走，人们只在乎它们的来意，谁在乎它们最终的去处。
　　“你在干什么？”
　　“这些灯，有它们的去处。”
　　我更加疑惑，他这样的人，怎么还想着成全别人，便问了一句：“什么意思？”
　　樾戈起身，几乎挡住照到我脸上的月光：“有去处便好，总比无路可走好。”
　　“归路，是该有个归处。”那种不知去往何方的感受，我懂，那一刻我仿佛忘了我们之间敌友未分的情况，忘了他是敌人的棋子，忘了我们只不过是利益关系，问，“樾大哥，你是有什么难处吗？”
　　他转过头来，仰头盯着我，眼中一闪而过的渴望，我还没来得及抓住：“颜姑娘……”
　　这或许是一段不知从何说起的话，或许是一片难解的尴尬，或许只是时机不对时总会被打算的无奈。
　　总之，百年后，他这时想说的是什么，他内心那片无人踏足的禁地，那扇封锁多年的铁门，是否有那么一瞬，是自愿向我敞开的，我不知道答案。
　　远处传来炼红蛛的声音：“师兄！师兄！”
　　河的对面，忽然出现杀手盟的人马，叫喊着。
　　“有没有看到一男一女，在这里逃窜鬼鬼祟祟？”
　　他是想就此告诉我他所有的难言之隐，还是只想提醒我敌人来了，我只知道，在我没有防备之时，他夺走我手中的灯，一把放入水中，灯火很快熄灭，我们所在的河边，一片黑暗，再无光亮。
　　纸做的灯笼很快就在水里被浸湿，破坏。
　　在返回许州的路上，我安静地跟着他，找到一间破旧的茅草屋栖身。
　　月色撩人，树影斑驳。
　　“樾大哥，”我从包裹里掏出一些药草，“你先服下这个，我去生火。我看这屋子里还有药罐，可以给你煮药。”我递给他一粒药丸，樾戈没有多少迟疑便服下：“多谢。”
　　我在屋子的角落找到药罐，寻来一些柴火，坐下便开始料理药草。樾戈站在一旁沉默了一阵，开口：“我出去一趟。”
　　“药马上就好，你要去哪？”
　　“等我。”
　　他没有过多的解释，很快离开。我深知他伤的程度，却从来不知他究竟要做的事。
　　也罢，不过是熟悉面容下的陌生人而已。
　　夜深，风和叶交响，沙携尘漫步，月与云游耍，一声打更后，撒开一片寂静。
　　熬好的药放在手边，我不知哪来的困意，伏桌睡着。
　　樾戈归来，看着我睡着，便把自己的外衫脱下，给我披上。那白色的长衫边沾了泥土，有那条小河熟悉的味道。他轻微的动作还是惊醒了我，抬头，漫不经心地说：“这药冷了，再热一下吧。”
　　还没待我端起碗来站起，他手中那盏灯就撞入我的眼睛，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那盏灯，不是在水中毁了吗？
　　“这灯？”我问。
　　“那老婆婆还有一盏你忘了。”
　　灯，和眼前这人，仿佛一把尖刀劈开过去和现在，把我钉到墙壁上，容不得挣扎，旧日的伤口越发地疼。
　　我眼中的水珠开始打转，仿佛一百年前的一切依旧，我还是那个我，那曾经天不怕地不怕的少主，而眼前，还是常年在外，每次回到魔界都会给师弟师妹们带来礼物的大师兄。
　　“看得出你很喜欢这盏灯，当时毁了一盏，还来得及补救吧。”樾戈说着，又一次把灯递到我的手中。
　　“顾大哥……”
　　我脱口而出的三个字，很轻，比呼吸还轻，轻得连我自己都听不清楚，昔日人眼前人，究竟不是一人，是一人？
　　“颜潇语……”他看出我的吞吞吐吐，叫我名字。
　　也许是不经意，我只听到“潇语”二字，故人熟悉的呼唤，我猛地抬头看他，眼中的泪珠几乎是甩出眼眶，歪歪扭扭流出一道泪痕。
　　我看着他，忘了我的一切。
　　樾戈的眼中也满是无法言说的情愫，我原本贮藏了百年的眼泪，竟然以这样的方式不受控制流到下颌，而那时冰冷的樾戈却一把拥我入怀，坚定有力，我靠在他肩膀，第三滴泪沾湿他的衣领。
　　我们都无法解释当时的一切，至今，也没有答案。
　　颜潇语无从解释，樾戈亦无从解释。
　　防备一世，相拥一刻；清醒一世，糊涂一时。
　　几乎是万分之一的凑巧，我期待一个人不计过往拥我入怀，我也不再追究百年前一场惨剧的答案；他期待一个人唤醒他心底的温柔，不必想何为来处，何为归途。
　　或许，一个巧合罢了。
　　忘了去思考为何，也不在乎为何。
　　他右肩有伤，右手活动本就不便，这样轻轻搂着我的肩膀，却能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安心，没有天谴，没有囚禁，没有逃亡。我用手环抱过他的腰，在他的左肩，找到一个位置，安放我的堆积已久的恐惧，他的发丝拂过我的脸颊，勾我入梦。
　　就当和故人，久别重逢。
　　眼泪流尽，我脑海里开始充斥着无数的声音：我把眼前的人当做谁？那个自小包容我的大师兄，还是那个随时可能一剑刺向我的杀手？那个早就葬身于过去的人，还是那个真切在我身边的人？
　　“谢谢。”
　　我渐渐松开了手，清醒地承认这是樾戈，也必须是樾戈，只有樾戈。
　　樾戈也放开手：“颜姑娘，那些过去如果过于沉重，不如放手，别让它折磨自己。”
　　“要是过去可以清零，倒是解脱了世人。”我转身去热那碗凉透的汤药。
　　“确实，看来我说错了。”
　　“不，你说的有理。许久没有人和我说这些了。”
　　“过去于我，片段零星，倒没多少折磨。”
　　“是吗？无尽的折磨会使人麻木，不论来自过去、现在还是未来。”我破涕而笑，“过去其实一直和你一起，不论你是否在意它的折磨。”
　　“颜姑娘说的是。”他只轻轻一笑，没有多言。
　　一夜很快过去，晨曦踏入门槛。
　　继续赶路，走回许州城郊。
　　【切换地图：妖界内】
　　雾痕和五公主看着眼前的故事如此结束，心中也不是滋味。五公主颤颤巍巍地扶起雾痕，问：“鸢索姐姐，你还好吗？”
　　“好，自然好，从没那么好过。”
　　“那我们走了。”五公主扶着雾痕准备离开。
　　鸢索开口阻拦：“等等，你们不是来寻找解药的吗？”
　　五公主猛然醒悟，答道：“对啊，你能告诉我们吗？”
　　“昔日，我以为出了结界，去看看竹君曾经眷恋的地方就可以放下这些过往，奈何看遍人间世事，终还是在乎着最初的那个人。”鸢索似乎答非所问。
　　本就虚弱的雾痕问：“前辈出过结界？”
　　“没错，不过没有我预想的效果，我还是回来了。”
　　“那和我们找解药有什么关系？”五公主疑惑着。
　　“舞丫头，你是个机灵可爱的姑娘，我欣赏你！还记得故事里那株修炼成精的仙草吗？”鸢索说着。
　　“仙草？解药？对对，是你。”五公主顺着鸢索的话，终于明白。
　　“墨黑色的铃兰，醒梦解毒，这味仙草，名为‘鸢索草’。”鸢索说道，“丫头，小子，你们也算是帮了我，竹君要我不再执着，我也大概明白了这句话的意义。所以，你们二人也要相互体谅，珍惜这段缘分啊。”
　　鸢索的话说完，就化作原形，飞到五公主手中，面目可憎的蓬发女子，已安然成为一株墨黑色铃兰，躺在五公主手心。本来的光芒渐渐消失，成了一株普通的植物。
　　“姐姐……”五公主有些不舍和惋惜。
　　雾痕看了看这株仙草，说道：“鸢索前辈散去自身妖力，是为了更好发挥仙草的药力，多谢了，前辈。”
　　“就这么散了吗？他们好不容易才团聚。”五公主看着手中的仙草，还是满满的惋惜。等了不一会儿，她收起地上的玉珠，看着雾痕说：“我们回去吧。”
　　雾痕看到了的一切，在他心中已经很清晰。他没有多问，反是安静。或许是疼痛让人麻木，又或是太过清醒。
　　收回玉珠时，那晶莹的玉石的光芒慢慢消失，五公主的脸色也越发苍白，渐渐地待白光消失，她像是耗尽灵力一般，倒在雾痕怀里。
　　雾痕也有些疑惑：“舞姑娘！”不过，等不及思索，他咬牙忍着自己腰背上的疼痛，背着五公主，原路返回。
　　渚零剑被雾痕别在腰间，用一个小布袋装着鸢索草。到达结界口，鸢索草最后散发一丝光亮，打开了结界之门，雾痕和五公主终于离开。
　　在与世隔绝的妖界，看不出时间变化。这么一出，人间已经五天，本就伤重加上饥饿和疲乏，雾痕走了几步，便也倒地不起了。
　　平坦的草地，二人倒在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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