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灵转

　　有故事的人，倒不乐意讲起自己的故事。听故事的人，再怎么动容都只能看到自己。
　　路雾痕还是那个样子，他低着头双手合十，看着他修长的手指，欲言又止。但我看着他眼神没有飘忽，反而闪出异样的光芒，不知为何我既期待又担心他会说些什么，看得仔细了，甚至看到他眨眼时睫毛的抖动。
　　“是吗？”我眼前的人没有开口，反而是另一处传来的猜疑声，是樾戈。我紧接着说：“樾大哥，无论如何谢谢你一次次出手相助。”他又看看我，问：“高灵轲，已经是个死人？”我点头：“是，五年前，就是一个死人，不过接下来我还是会替她活着，至于樾大哥的任务，就看你怎么选择了。”他没有多言，起身准备离开，看着他动作顺畅，是必走的节奏，我也无力挽留，只是跟着起身，问：“多谢。”
　　他停在半路：“杀手不问缘由，只执行命令，你一天是高灵轲，我就会执行任务。”
　　说完就化作黑烟消失了。
　　我转而看向雾痕，稍微理了理袖口：“雾痕，无论你之后有任何决定，我都庆幸遇到你，认识你，你有你的路，大可继续你的江湖行……”
　　“你是在赶我走？”雾痕打断了我的话。
　　“如若我说我帮你是为了不惹出更多的麻烦，保住我这小店呢？”
　　“那你大可在当时就找个理由赶走我。”雾痕接的很快。
　　这下他的反应倒是很快，我无意连累任何人，来去都是他人的自由：“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没意见。”
　　“决定？潇语，人都有难言之隐，一百年的囚禁，对你而言，肯定很不容易。”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种特殊的感同身受，这般共情，我反而有些措手不及。我感受到眼前升起水雾，无奈接不出下一句。反倒是五公主占了出来，甩甩我的胳膊，见我缓缓低下头她就替我回答：“对，你隐瞒是可以理解的。”
　　“路雾痕，”我郑重地叫他的名字，问，“你确定？不后悔？”
　　“当然不后悔，你没有错，为何要后悔？”他回答干脆，“一开始如此，现在，亦复如是。”
　　“笨蛋。”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就冒出这个词。
　　“我吗？我不觉得和你一起闯江湖有什么不好啊，你懂得很多，以后我还得靠你照拂呢，既然已经遇到你了，就一起吧。”他拍着桌子站起来，说的有理有据。
　　我微微抬头看他：“你这么说就是要和我一起替灵轲完成心愿的意思了，倒是执着。你个傻小子！”
　　“颜潇语，无论你会做高灵轲多久，你还是你，她亦是她，无碍将来。”雾痕说得坚决，这么一看这家伙倒像是义气侠客，有点剑仙的感觉了。他又捶捶自己的左肩：“以后的事，我挺想看看的。”
　　我笑了笑，也学他捶捶左肩：“好！”
　　“那，可以吃饭了吗？我等开饭很久了。”五公主银铃笑声响起。雾痕也点头：“确实有些饿了呢。”
　　“那还不走！”五公主推着雾痕的背，走向后院。
　　“路雾痕，谢谢你。”我呆在原地，下意识轻轻地说了一句。
　　“不用谢！”刚走到小门口的雾痕大声回答，着实吓我一跳，这会儿听得倒是仔细。
　　我扑哧一笑，觉得一切都没什么了。
　　阳光洒满棋友的青石板路，闪亮地像散落地上的星星，老槐树在微风中轻轻活动着身子，尾部羽翼是褐色的灵鸟在房檐边吵闹，飘动的醉香酒旗掩着醉香楼的牌匾，像极了一幅画。
　　最美的景色是有人的气息。
　　“来来来，我们颜姑娘好不容易可以拿出七十年百花酿，今天不醉不归！我给各位满上啦！”麦穗大嗓门首先传出。
　　“对对对，这次险中偷生，谢谢朋友们！”我先干为敬。
　　“我们倒没怎么出力，最大的功劳是路少侠的吧！”小鹿试图挑起某种话题。
　　“就是就是，潇语，你们俩倒是很有缘啊！要不就这么约定终生！”麦穗开始起哄，约上大家。
　　“是吗？我替潇语谢谢大家！”雾痕站出来干了一杯，这家伙酒量不错，估计下山就是为了喝酒吃肉吧。
　　这话也逗得大家开怀大笑，气氛不但没有变冷反而更热，也把话题扛到他一人身上，这时的雾痕不再像弟弟，反而像大哥了。
　　“谢谢大家，没想到各位如此关心我的终身大事，伙计们操心了。下个月减薪水！”我大声宣布。
　　“啊？”惊讶声一片。
　　“哦不对，加薪水！”
　　“好耶！敬老板娘！”众人混乱敬酒中……
　　五公主玩得也挺开心的，只是当提起我和雾痕的玩笑时，不会喝酒的她自己呡了一口酒，眼神闪现失落。不过失落消失得很快，她也很快恢复开心状态，融入大家。
　　几日后，十娘从救回的土龙帮弟子口中得到那夜杀人的真相，承认为龙裘指使，而真正的杀人凶手已死于大火，十娘把该事公诸于众，洗刷花魁清白，安抚逝者亲属。
　　阖鹰就此事召开大会，杀手盟在五年间崛起，如今已把矛头直指四大山庄四把神剑，且内部情况深不可测，因而集齐四大神剑于藏剑阁已成迫在眉睫之事，重任必交由高灵轲完成，自此灵轲下山，前往四大山庄，获命与约，不带回其余三把神剑，誓不归来。
　　众弟子送别，长老嘱托，灵轲偕同十娘、霂玲以及部分弟子，离开棋山，炼剑山庄。
　　高灵轲的又一使命开启，对颜潇语亦是一场挑战、冒险、劫数。
　　与此同时，颜潇语也不得不长久告别醉香楼，动身他方，取理由为外出寻觅仙草，路雾痕与舞宮烛同行。
　　忙活了几天，终于到了出发的日子，尽管大家不舍，仍要告别。
　　清早，我收拾着东西，提前给五公主赎身后五公主回去收拾自己的行李，雾痕已在楼下等。整个店里的伙计都来了，一一嘱托。
　　“潇语，我怎么觉得这一次你会去很久，还有可能不回来了。”麦穗拽着我的包袱，明显语气黯然。我拍拍她的肩，笑了笑：“不回来我还能回哪？”我抬头环顾这里的一切，“这是我的家，不回来难道我的盈利都归你，怎么可能？”麦穗瞬间收拾好情绪，声音又洪亮起来，拍拍我的肩膀：“对啊，你这个爱钱的家伙怎么会不回来呢？我堂堂江湖侠女，怎如此啰嗦！”我们来了一个小小的拥抱。
　　小鹿见麦穗退开，就凑了上来，他捋捋自己的刘海，说：“路少侠，这一路我们颜姑娘就交给你照顾了。”雾痕自然点点头，很是自信：“当然。”小鹿又转向我：“颜姑娘放心，我会照顾好这里的，你就早去早回！”我微笑点头：“我会的。”
　　不远处麦穗小小声：“就你，还照顾大家？”小鹿白回一眼。
　　宝叔把一大袋盘缠交到我手中，握了握我的手：“颜老板小心啊，路上保重。”胡姐走过来，拥抱我：“外面危险，万事小心。”我都一一谢过：“谢谢大家，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正当屋内的大家被离别的气氛弄得有些感伤时，门外一声清脆的呼唤打破一切：“潇语！我们出发吧，这次我终于可以好好玩玩啦！”五公主甩了甩她的青色裙摆，跳跃着到我身边，她头上的金钗紫玉坠丁丁作响。大家不由得笑起来，麦穗走到她身边：“舞姑娘真是活泼！”
　　“有什么？我们又不是不回来，出去玩当然高兴了！”五公主笑着说。
　　雾痕拉拉我的衣袖，小声问：“你不会没有告诉她我们是去寻找神剑的吧？”我侧身轻轻答：“我告诉了。”
　　“那她还说去玩那么不正经？”
　　“哦，这就是五公主啊，我习惯了。”
　　五公主拖着我的行李包袱把我拖动几步：“走啦走啦，磨磨蹭蹭的，还有你路雾痕！”
　　我站住，郑重道别：“就麻烦各位照顾好我的小店啦！再会！”
　　众人告别声：“再会！”
　　黎明未至，还不到开门时间，街上也鲜有人影，踏出这扇门，再缓缓关上，我心中忽然有种从未有过的沉重。五公主已经跑远，雾痕还站在台阶下等我。
　　醉香楼，再见！
　　我下了台阶，又面对大门站着，这座红砖琉璃瓦的三层小楼，仿佛装满了我那极其稀少的快乐，一朝割舍，怎会不伤
　　最后驻足在那，看着天光破云，一泻至地，老槐婆娑，酒旗飘摇……
　　“说到底，你也舍不得他们，你哪有你自己说得那么冷酷，大家是你的棋子吗？不过是你的托词罢了。”雾痕走近我，娓娓道来。
　　我回头看他：“是吗？”
　　“我看来，你把大家当做家人，把这里真的当做家了。”
　　“家？六界之内，何来我颜潇语的家？”我苦笑一下，在看看属于人间的蓝天，深吸一口气。
　　“凡圣生灵，终有所归。我师父告诉我，万物有其道，你也一样。”他语重心长地说。
　　“道？你又懂多少？”
　　“我是不太懂，不过我觉得师父是仙界最厉害的人物，他说的很多都极有道理。”他开始念叨他师父的厉害之处，“在蜀山，我师父可是数一数二的高手，他虽然没有收几个徒弟，但也是很厉害的……”
　　我再看了看这棋友镇的一切，这座楼，这条路，这座山，这棵树，这座城。缓缓挪步，向前走去。
　　路雾痕正讲到高兴处，见我已经走了，跟了上来：“喂喂喂！我还没说完呢？你就走啦，不再看看。”
　　我回头冲他一个“鄙夷”的笑：“我以前怎么不觉得你这么啰嗦呢？”
　　“颜潇语！你！”
　　……
　　如春风温暖的晨曦渐渐撒到棋友的每一个角落，每一户人家，这个安静的小镇，在自然的召唤下苏醒过来，开始喃喃，这些朴实的人们，也在清晨的呼唤中忙碌起来，开始熙攘。
　　而我，终归在这个仲夏离开，开始征程。和一个初入江湖的侠肝义胆的蜀山剑客，还有一个活泼好动的天真烂漫的神界公主，一同去经历，去爱去恨去承担去割舍。
　　愿昨日一约，生死不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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