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灵转

　　再踏入那个院子时，我还是觉得两棵一模一样的松树很是碍眼，偏头一看，那松树的梢头竟然有一道若有若无的烟雾环绕，联想到刈魂在屋内坐着的位置，我这一趟总归是没有白来的。他确实在闭关，这松树烛火，形成的是应该一个蓄灵的阵法，没什么特别。
　　我对他在修炼什么功法不感兴趣，不过他大概对这次修炼很是看重，否则也不至于无心妖界以外的事，对我而言，是个机会。
　　出了大门，一道法力闪过，“哐当”一声关门，干脆送客。
　　一只无名的鸟飞入院中，准备落在松树的枝头，方一触碰叶尖，两棵松树从下往上开始发黑，红光如刀锋挥过，那鸟生生被劈成两半，热腾的血溅了屋檐。
　　阵法中的人察觉异动，身形一颤，随即体内热气上涌，一口鲜血喷出，烛台灭了。
　　刈魂捂着胸口，面色惨白，差一点跌倒在一侧，是黑暗中的一双手接住了他。那人挥袖点亮了烛火，门外的松树也恢复了颜色。
　　暗淡的烛火只能照亮两个人的脸。
　　“你在阵法运转时强行打开一条路，是真的不要命了吗？”
　　这话是质问，语气却温和，大概是因为这个小屋里就只有两个人，两个人又离得如此近的原因，又或者漆引已经说过无数次这样的话了。他知道面前的人从来劝不住，从来只有他听他的话的分。可即便如此，他还是会说，好像说得够多，他就能清醒。
　　可刈魂从不觉得自己不清醒，他擦了擦嘴角，施法洗掉了地上的血迹，强撑着坐直了身子，道：“我难道关着大门，不让她进来吗？”
　　“她……她要是知道……”漆引最不明白的，就是刈魂的隐瞒。他恨不得颜潇语看到现在的刈魂，恨不得她被内疚折磨，恨不得她一辈子困在流域。
　　曾经，在他第一次这样问的时候，刈魂就解释过，他只是不愿意相信，颜潇语的心真的那么冷。
　　他不了解颜潇语，可刈魂了解。
　　“她知道了，就该走了。”
　　漆引第一次问刈魂隐瞒伤势的理由时，他就这么说，这些时日的相处里，他也多少感受到，颜潇语是一个薄情的人，她的爱恨边界分明，那边界凌厉如一把刀，而刈魂的位置，从来没有改变过。
　　她恨他，这就是真相。
　　“我也过那么一刻会想，如果有一天我一无所有，她会怎么做？”刈魂又咳了两声，说这话时声音都有些沙哑。
　　“只要我在一天，就会把她留在这里！”漆引猛地站起来，像是发誓一样地说。
　　听到这话刈魂却笑了：“你觉得，她是为了什么留在这里？”
　　漆引的眼神飘忽，怯怯地道：“为了你？”
　　这时，刈魂的脑海中闪过无数曾经的过往，他虽然从没真正站在她爱的一方，却也是真的了解她。如今的颜潇语恢复了法力，与仙、鬼两界联盟，凭一己之力给天钻了个窟窿，又在对战魔界时声东击西，大获全胜。这样的人，早已算不上是被困在妖界，她留下，是因为她需要背靠刈魂，起码在她看来，刈魂有这资格和能力让她依靠。说的好听是靠山，说的不好听是棋子。
　　“没有你，当时她就落入魔界渊漠手中了，没有流域，这六界哪有她的容身之所？”漆引接着说。
　　“是啊，可，那是为我吗？”刈魂叹了口气，重新开始闭上眼打坐。
　　接下来，他们谁都没有再说话。
　　漆引重新施法巩固屋里的阵法，靠着墙站在刈魂的面前，盯着这张苍白的脸。刈魂将封存四把神剑的咒印口令告诉了他，这意味着，此后的事，刈魂无力再管。
　　他眼前好像演起了过往，在黄沙漫天的杀手盟里，他也用相似的心情望着这样的一张脸。绝望，像一头猛兽把他撕扯得毫无还手之力，倘若他真能凭自己就留下颜潇语，这个“倘若”，像极了曾经那个倘若他能凭自己就把刈魂带离杀手盟……
　　没有倘若。
　　多年之后，我才渐渐读懂漆引眼中那常燃的怒火里，冰冷的绝望。
　　离了那小院，我算是松了一口气，路边奔走的行人一如往常，与流域外的肃杀感相比，显得这条十字街仿佛世外桃源。
　　“师父！”身边跌跌撞撞跑来一个少年，拽住我的衣袖。
　　我一早就察觉是他，缓缓转过头看他，这小子已经几乎与我一般高了。想来他们族人的生命周期与妖族也不一样，一年不到，俨然是一个大孩子模样了，若是依旧在人间学习，确实得吓同桌的孩子们一跳。
　　见我不言不语，小朗有些心虚：“师父？您怎么了？”
　　“这些日子，你都干了什么？”我问。
　　小朗立刻站直了身子，与我缓步同行，一边数着：“每日除了研读经典之外，和蛮姑姑学术法，和漆将军学剑法，还有师父布置的心法也在学，没有一天怠慢过。”
　　我瞥了一眼他，质疑：“学那么多，怎么还有时间去黄洲闯祸啊？”
　　少年人自知逃不过，只好承认：“我去黄洲，是为了帮师父打听消息？”
　　“哦？”我倒是真的好奇他非得跑到那鱼龙混杂的万音坊做甚，便抱着手问，“打听什么消息？”
　　“当然是我那位小叔叔……”
　　他话方出口，我听到那称呼，瞬间施法凝住周边灵气，一时间，整座街道被按下暂停。
　　小朗自己也被吓了一跳，瞪着大眼睛看着我。
　　这可不是说这话的场合。
　　我朝他使了个眼色，带他迅速离开了集市，来到赤司殿下空无一人的长街。此时，小朗才松了一口气，拍着胸口说道：“师父好可怕。”
　　没想到，我恰好是一个笑脸迎着他，少年人更是吓得后退半步，被我硬扯了回来。
　　“你呀，是去打听尸蛊族的事吧？”
　　小朗眼神里的惶恐被一种莫名的沉稳替代，他沉下气来说话的模样，更像一个大人了：“师父帮我，我也想帮大家。”
　　“未来，你能办到的。”我准备抬手碰他的头，这小子却又后退了一步，似乎对我的话并不认可。他反而仰头看着面前高耸入云的赤司殿，此处的红月远得好像一颗深红色的星，说了句：“师父觉得，我属于这里吗？”
　　是啊，从尸蛊族把他带出来的时候，他对家乡对家人就已经有了印象，或许我一直没有在意过他心里的想法，只把他当作一无所知的小孩，可小孩也总会长大。
　　于是，我在手中化出一道写了“颜”字的符令，在这令牌上注入一道法力，令牌周身先是燃起了蓝火，而后又在一道白烟过后变成一块人间的龙玉模样。我把这符令递给竹朗时，能看到这少年眼中也有一股火焰亮起。
　　“你既然是我的徒弟，自然就是流域的人，不止，如果你有能力，将来可能还是流域的少主人，当然，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乡，你身在流域并不证明你断了与家乡的联系，尸蛊族的危机，我有法子，接下这令牌，我就把分管尸蛊一族的权力就次交给你。”
　　或许，某种意义上，我在等待少年人主动与我说起这事，这样的话我也能顺理成章放下过往。
　　曾经，我确实因为心中怨憎不想再插手他们族中之事，打算看着他们自生自灭。可最有权力怨恨他们的人还活着，我就没有必要再与这些井底之蛙置气，不论竹朗会如何看我，他应该知道真相了。
　　我以为他会震惊于我的见死不救，可面前的少年却露出一个赤忱的微笑，双膝跪下接下了我手中的符令：“谢谢师父，我一定不会辜负你的期望！”
　　反倒是我有些吃惊，这小孩稳重的语气，竟然有些陌生了。
　　他应该是看出了我的惊讶，笑得更开心了：“我就知道，师父不会平白无故地带走我的。”说着便一边把玩着符令，一边飞身跃起坐到长街两边的石柱顶端，居高眺望，天下尽收眼底。
　　“看来，你这黄洲没白跑啊。”
　　“夫子说过，世间善恶并非永远泾渭分明，但心中有尺，方知恩怨，有所为有所不为，我可以理解师父的想法，如果没有你……和他，我们一族兴许早就被魔气吞噬殆尽了。”小孩走在我身侧说着，我也就这么侧耳听着。
　　我不在意他这些日子听到了些什么故事，关于尸蛊一族，他本该有自己的立场和判断，我能做的也不过是带他走这一遭，让他明白自己头顶的苍穹无边无际，不该被一人一言所限。
　　至于我，那些以为无法释怀的，早在某时某刻消散了。
　　突然，小朗脸上流露出异样的情绪，拽着我的衣袖说话时，眼神里还带着慌张：“师父，我也有东西要给你。”
　　我看他神色，反倒担心起来：“你在黄洲，还遇到了什么？”
　　“师父神机妙算，什么事都瞒不过你的。”小朗低着头。
　　“若有人想要害你，你可以去找幻音坊的主人。”
　　“不是的，”小朗缓缓地打开自己背着的小挎包，从里头拿出一把通体透明的玉笛，笛子上的裂痕发出耀目的光，他递给我，“这个，交给师父吧。”
　　那短笛在少年的手中安然无恙地躺着，又好像用久别重逢的深情看着我，明明周围一片寂静，我却还是能听见呜咽的声音，一时间，分不清这声是从玉笛中发出的，还是我心底发出的。
　　小朗端着笛子的手停驻再半空许久，我才拿起这旧物，想起故人。
　　“师父，我不是有意瞒你的，去黄洲，我还打听了一下这个笛子的来历，自从我在村子结界那捡到它，我就觉得它不简单。师父让我留在流域是想保护我，我以后不会再闯祸了。”
　　我没有看他垂头丧气心虚的模样，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手里的短笛，问了句：“所以你打听到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小朗摇头，否定得很坚决，“不过，我见到了笛子的主人。”
　　“主人？”
　　我倒是说不清，这笛子的主人究竟是谁，这其中的故事千丝万缕，我们都没法一言断定。
　　“嗯，不过他没有伤害我，反而帮了我，我觉得他是个好人，他说吹响这个笛子他就会出现，师父一直在外也需要帮手，这个大哥哥看上去很厉害，不如让他帮你吧。”小朗笑着，天真一如初见。
　　我摩挲着这把短笛，想到自己收到它时的心情，和第一次吹响它的情景。那个人确实会出现，也确实会奋不顾身地救人，我能猜到他再次听到短笛响起时的心情，大概与我此刻的心情别无二致。
　　绕了一圈，这笛子还是回到了我的手里。
　　就算没有在天罡钟里再见面，小朗也会把他还在的消息传递给我。
　　这就是注定吧。
　　“师父，你怎么了？”小朗见我一直不说话，有些担心。
　　我尽快收敛了情绪，道：“这笛子确实不是凡物，既然来自你的家乡，怎么不自己留着？”
　　“我原来是这么想的……不过我见到那人之后，感觉他认识你，师父在人间游历了很多年，兴许他是你的朋友呢？”小孩还是灿烂地笑着。
　　那物件自从到了我手，几乎就没有吹响过，兴许我们之前的关系就好像这短笛一般，逃避不开始终存在，却又非朝暮相连，彼此独立。
　　无法言喻的情绪消退之后，我开始意识到樾戈重返人间的谜团还未解开，小朗口中所言短笛是在尸蛊族部落结界边捡到的，结合樾戈破天罡钟时的那无名法器，我心底产生了一个可怕的猜测——他是从黑魔林出来的。
　　“我想，把它交给你，你需得替我好好保管它。”
　　竹朗有些疑惑，但还是接了回去，承诺道：“好，我答应师父。”
　　“小朗，短笛的主人有没有和你说他来自哪里？”我试探一问。
　　“没有。”徒弟回答。
　　又是关于他的秘密，又是这样到了我的手里。
　　我笑了笑，心生一计，小孩莫名其妙地看着我，倒也没有多问。
　　流域的晚风里，似有星辰跌落。
　　【切换地图：昆仑山脚】
　　同样是晚风，在昆仑山下显得冷清了很多。天门震动一事后，昆仑山脚下的人家多数搬走了，夜里只留两三盏灯火。蜀山也派人日夜在此处守着村庄，领头的是自己主动请缨的凌艺。
　　自从路雾痕接任掌门以来，凌艺有时也不清楚自己这个原本一心想去闯荡江湖的师兄，现在究竟在做什么，可他却也明确地知道，此时的六界必须要发生一些什么了。
　　“道士哥哥！看！有神仙来了！”
　　幼童的声音打破黑夜的宁静。
　　向来喜欢跟着凌艺的小童指着天边一处闪烁的星辰说道，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那三两颗星确实比往常明亮。凌艺揉了揉小童的脑袋：“哪来的什么神仙啊?”
　　神仙一词，也只有从信人间话本故事的口中才能听到了。
　　“不是的，真的有神仙！”小童蹦蹦跳跳地指着刚才的方向，语气稚嫩却坚定。
　　凌艺再一转身，那三两星辰划出一道白光，他护着小孩退后，烟雾消散时方才看清来人的面目。三人之中，两人白衣肃穆，制式古旧，衣袂飘然，正中的一位青衫宽袍，倒不如身侧两位穿着郑重，看上去好似道门中人。
　　小童在凌艺的身后探出一个小脑袋，那青衫人竟然回了小孩一个微笑。
　　笑容不假，却不由得让人发憷。
　　“是你？”青衫人率先开口问。
　　他俩确实见过，在某次尴尬的寻人时刻，如今以这样的身份再见面，气氛倒还不如之前了。
　　凌艺认出了面前的神官，松开了拽着小童的手，缓缓行了一个人间的礼，道：“神官这次前来又有何贵干？”
　　上一次青衣神侍青也跟着三公主下凡捉拿思凡的五公主，撞见了寻找自己师兄的凌艺，彼时仙族没落多年，在神的面前抬不起头来，不过几年，于神族眨眼之间，仙族的人就已经是这样的语气和神族说话了。
　　青也当然也能听出话里没几分尊重，他面色未改，依旧是微笑着说道：“传帝君密令，约见仙族首领。”
　　天门打开之后，神族必然能看见颜潇语留下的字样，给出回复是迟早的事，凌艺大概知道对方来意，但一看神族只是派了一个神侍前来宣旨，想必不是什么正式的两族会面，听到“密令”一词，他挑了挑眉，把小童招呼离开，这才回问：“神官的意思是只见一人？”
　　青也点头。
　　“神官的意思我会传达。”凌艺对此没有回复。
　　看到凌艺的反应，青也的脸色开始显露出一丝紧张，他自己心里也明白，天帝如今的处境早不如当年，凡间各族不受他的管辖，自然也可以不听他的密令。可这一次的使命，比以往更重，他只好缓了口气，又说：“帝君有心与仙族首领交谈，看在往日神仙二族曾并肩作战的情谊上，还希望道长能帮这个忙。”
　　“情谊？”凌艺笑了，“没想到神官这么看待神仙两族的关系，天帝若是真的有心，怎么还会找人传密令又让我来传话呢？天穹之下，神族可以随时去往任何地方，你们不去蜀山寻师兄，只是顺天门裂缝下凡，是没有诚意？还是没有胆量？”
　　实话向来刺耳。
　　站在青也身后的两个神将面色凝重，但是不敢表露出来。他们当然知道自己要是走远了，但凡路过妖魔鬼三界领地，必将惊动这三界的人，尤其会那个给他们写下狂妄之言的颜潇语的耳朵里，那所谓的和谈就机会渺茫了。可寄希望于曾经被神族无情抛弃的仙族，多少也有些可怜可笑。他们无话可说，只是递出一个神符，那神符散发着和五公主回天石一模一样的，来自遥远神界的光。
　　凌艺接下了：“你们的话我会丝毫不差地告知师兄，凡间灵气污浊，不留各位了。”说完，没等三位神族回话，他就转身消失在夜幕里。
　　看着昆仑山下零星的灯火，青也在那站了许久，直到身后的神将提醒他：“青也神侍，该走了。”
　　“这人间，确实好啊。”
　　“神侍慎言。”
　　“我已经给足你们面子了。”
　　面对两个盯着他说话的神将，青也清楚自己这一趟说不了多余的话，只愿那位在五公主口中至仁至善的路雾痕，能明白神族的意思。
　　这是一场变革，变革必将流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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