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灵转

　　在刈魂来到之时，那枯树边的黑雾便隐了踪迹。
　　樾戈在流域的行动是有意张扬，目的是让渊漠确认他有行动，而刈魂出现在这，所谋应也不止眼前，他更不便暴露。
　　对于整个六界来说，渊漠和刈魂都是当世才杀出来的人物，他们甚至可以说是六界之乱的启动者，是这个乱世野心的代表。
　　在渊漠眼中的刈魂，周身法力如四方山河入海，有鬼气有人气有妖气，一双透亮妖媚的眸子，能盯穿每一个生灵的心脏，如此修炼而成的妖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他可以是山河，也可以是大海，是万象莫测。可就是这样无尽力量的掌控者，分明是一个稍显秀气的少年模样，嘴角带笑时甚至让人觉得天真。
　　在刈魂眼中的渊漠，一股子纯粹的魔族力量，和他在颜潇语身上感受到的不同，渊漠体内的法力流动被他自己严格控制着，任何人都无法探查到他的深浅。这人面目年长他许多，在人间他甚至可以唤上一声大叔，那是他第一次见到真实的魔族，一向在意自己凡人身份的刈魂，有种看到话本人物的兴奋感。
　　这二人只是一对视，整个六界就像是掀起了万丈狂澜。
　　“魔书修炼出来的小子，倒是有趣。”渊漠率先提起那从魔界被带走的魔书，语气轻佻，一派无所谓的感觉。
　　刈魂就天真地笑着说：“不过是做了些你没办到的事而已。”这话说的，一边承认了魔书就是在他手里，一面话里有话嘲讽渊漠的失败。
　　渊漠对这样的话语没有半点触动，抬头望了望阵法中的怨气，说：“御魔阵，也是你的手笔？”
　　这场仗算起来，是魔族输的彻底，这位远道而来的魔尊却好像事不关己，语气淡漠地问出这样的问题。
　　听了这话，刈魂诚实地摇了摇头：“那可不是我做的，是你的仇敌做的。”
　　所谓仇敌，就是始终让渊漠耿耿于怀的颜潇语，那是一道难以拔出的长刺，总是在他心中作恶。
　　这一来一回让渊漠对刈魂的聪敏有了新的认识，他确实摆出了一副长辈的模样，玩味着手边汇聚的怨气，笑着说：“你们不是一路人吗？”
　　“准确来说，是一家人。”刈魂故意加重语气，表明立场，嘲讽不减。
　　魔尊的脸色显然有些难看，眼前的凡人对他没有半点敬意，也丝毫不害怕他，对于魔族来说算是莫大的羞辱了。不过，现在除了他，还有另一个人，那人早去流域试探过妖界深浅，渊漠自信他们站在必胜一方，何必在意一个靠着魔书修炼出来的妖怪呢？
　　收敛了面色，魔尊换了种冷厉的语气，道：“你来做什么？”
　　“你来做什么，我便来做什么，”刈魂太知道怎么说话气人，对方越不想听什么他就越能拐着弯子说回去，“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
　　刈魂的话难听难驳，还有一点，在于他说的多是实话。
　　“哦？”与刈魂相反，渊漠讨厌被人揣测的感觉，更讨厌被猜透被揭穿，他没有直接作答，只是气愤已经难以抑制，表露无遗。
　　“这么说吧，你我脚下的这块土地，就是今日的目的，”刈魂倒也不继续调侃，直言道，“你说妖界赢了，但好像没有半点失落，看来你想要的不是这一场仗的胜利，我也一样。”
　　渊漠警觉：“你也一样？”
　　说着，他脚步微踮，飘离阵中，虽然心里不愿承认，但还是担心被提前设下了埋伏。另一边的刈魂却无动于衷，挥手在阵心的怨气里施下一道咒语，那张牙舞爪的怨气瞬间安静了下来，他们都仔细看着那些怨气的流动，似是有秩序的流向法阵里的一个角落，看上去像是黄泉路上排队的孤魂，都踏入了一个空虚的门。
　　“你听说过一个词，叫恻隐之心吗？”刈魂看着看着，突然问对面的渊漠。
　　魔尊摇了摇头。
　　“看来你是真不知道，”刈魂连声叹气，“我想，如果你的目的和我一样，这会儿就可以先走了，你看这个阵法，怨气尽敛，是摆阵人有意为之，她想做神佛，超度你魔界众生呢，哈哈哈哈。”说到“她”，刈魂笑了起来。
　　笑声在渊漠耳畔回荡，着实刺耳，他没有再多等，猛地挥袖结印，掌力汇聚于一手，单掌一推，想要破开面前的阵法，也丝毫没管站在阵里的刈魂。
　　见他行动，刈魂也迅速退出了阵中，在边缘抱着手看戏，他猜到了这御魔阵的怪异之处，倒不是因为阵法本身出现了漏洞，而只是因为他了解颜潇语，若是此刻动手的是他，恐怕受反噬的也是他。
　　还真是无差别算计啊，颜潇语，刈魂一边觉得有趣一面又觉得遗憾。
　　显然眼前的渊漠完全没有摸清情况，原本已经发挥完作用的御魔阵受到外力冲击，整个阵法翻转过来，方才那个空虚之门净心也翻转过来，地面阵印由浅白的光变成耀眼的蓝色，宛若大海狂潮一起一落，起时风云翻涌，落是寂静无声。渊漠的力量被全数打回，潮落时净心之门由生门化为死门，彻底将散落游荡的怨气封死在阵中，烟消云散。
　　光与烟的出现和消失都只在一瞬，也在那一瞬间，渊漠了明白了阵法的蹊跷。
　　布阵的是现在的真仙路雾痕，设置翻转阵法的是颜潇语，这俩人会的术法对于一直和妖魔打交道的魔尊来说，确实是陌生的，也就刈魂能提前察觉到，当然连呼吸都隐藏起来的樾戈也看懂了。
　　她在用自己的方式，试图拨云见雾，看清这浑水之下的湖底。
　　“翻转阵法。”渊漠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了，他等待多年的怨气聚集之地，就这么被自己一手毁了，说这话时更是咬牙切齿，说完就满眼杀气地瞪着对面的刈魂。
　　刈魂摆了摆手，一脸无辜：“先别生气啊渊漠，我说了，你看我也被蒙在鼓里呢，大不了我收回我说我们是一家人这句话。”
　　比起渊漠的愤怒，刈魂更多是无奈，他好像只能眼睁睁看着一个自己寻找许久的机会，被一瞬击碎，设下这阵法的人应该也永远不会知道，他曾在这个时刻，有过心碎，有过自怨自艾，有想过自己确实有些倒霉了。
　　在这个场合，在这场大战里，谁都不是全知全能，谁都有始料未及。
　　哪怕是，设下翻转阵法的颜潇语，也未曾想过，自己断了他人一条生路。
　　渊漠没有过多注意刈魂话里的意思，倒是从他来此和反应里确定他是真的不知道，自己的计划失败，再多呆只怕会暴露更多，没有多说，魔尊化作一阵黑雾离开，不远处的随行者也一起离开了。
　　忽然，古战场里的风声、草木声全都停了。
　　万籁俱寂中，刈魂自语道：“化魔阵，还真是这样。”
　　这不幸中的万幸，是刈魂也确定了魔族的计划，渊漠到来明显是和他一样有心实验魔书里的化魔阵，但此前他就已经抓过很多外族人去魔界，这么多年没有新的魔族出现，原来是化魔阵真的失败了，而失败的实验也非毫无用处，起码有些经验可以遵循，比如他此刻故意输掉一战后，一心要吸取的——怨气。
　　结合此前涪零的实验，刈魂所掌握的信息已经和实验多次的渊漠类似，除了阵法布置、四把神剑、魔气引入等条件之外，一定还有什么漏掉的关键。
　　渊漠想靠化魔阵强大，而刈魂想靠化魔阵自救。
　　可惜世事往往，越执着，越无望。
　　【切换地图：流域赤司殿】
　　战事过后，流域刮起了一股出乎我意料的风，在众人欢庆胜利的话语里，出现了一种说法：大王开疆，王后拓土。黄洲城的消息传递我后期没有再直接插手，这一趟出门也多是和仙界、鬼界打交道，充其量凡人也因此获利，对我有些评价很正常，可妖界各族在流域本就各怀鬼胎，如今一来，倒成了我越权谋事，有心结党营私了。
　　虽说事情本身是按照我的原计划在进行，唯一的变数就是刈魂的态度，他这一律点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态度，反而使得这阵流言成了事实描述。想到这，我暗暗觉得不妥，原本约好一起“开疆拓土”，我出去闯祸，他收拾残局的，现在的形势反倒对我不利了。
　　小蛮见我端着酒杯发呆，伸手夺走了我的杯子，叹了口气，问：“王后，这是有心事？”
　　她极少用这样的语气和我说话，话里带刺，我偏头看她：“是啊，在想刈魂他……”
　　我的话还没说完，小蛮听到刈魂的名字就激动起来，凑到我身侧，半跪在地上瞪大眼睛：“姑娘在想大王！”
　　“算是吧。”
　　能看得出小蛮自从被刈魂救下，跟着我的日子里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拉近我们二人的距离，她单纯直率，却也不是蠢笨，这些日子我对刈魂的态度她都看在眼里，对于我们过往的恩怨，虽说不是完全了解，但也有所耳闻。她这是惊讶，难得我主动提起这个名字。
　　于是便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这些时日发生的事，最后还带一句：“自从姑娘常常出门后，大王来看您的次数也少了，想来是知道姑娘忙碌，不想一次又一次失望吧。”
　　开始他来看我，那是因为我丢了半条命，也丢了魂；而后我答应成为这妖界的王后，刈魂明知是个交易，他还是常来看我。近期，确实可疑。
　　那是一个从最黑暗角落一步步爬到如今这个位置的人，心之深，心之狠，不是小蛮这样的人能明白的，可我却太清楚了。
　　“他不来赤司殿时，会去哪里？”我起身准备主动寻他，问道。
　　小蛮也惊喜地跟着站起：“听漆将军说，大王最近常常闭关不见任何人。”
　　“闭关？我怎么没有听说。”
　　好好的，怎么想着在这样的节骨眼去闭关？
　　“这我就不知道了，最近您不在，小朗那家伙带着一群朋友到处闯祸，我平日里就顾着看住他了，大王既然是闭关，我们也不好去打扰。”小蛮解释道。
　　确实，听到小朗这家伙的名字就有些头疼，现在都会见我回来就找机会开溜了，我随手丢给小蛮一本心法，让她督促竹朗去练，一月后我亲自检查。小蛮接下心法，我独自出了赤司殿。
　　流域没有四季，全年都是一副模样，无边无尽的赤地，一轮高挂的红月。
　　这片土地的生气是刈魂带来的，不知他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怀着什么样的心情。
　　我大概能猜到他闭关的地方。
　　流域除了几大部族的驻地以外，几乎没有什么城市的模样，看起来倒更像一个庞大的军事基地。刈魂喜欢人间烟火，如果他不在赤司殿，那一定就在流域唯一的市集，十字街并不热闹，确实也可以用来闭关。
　　果不其然，刚来到市集，就看到一座崭新的宅子，颇像当时在月城见过的府邸，那是刈魂心中的家。
　　街上遇到的几人都与我招呼，似乎知道我是来找刈魂的，面色平和，想来闭关确有其事。我开始琢磨那魔书中的记载，刈魂在修炼什么？他的行动只要不会影响我的计划，他在干什么倒并不重要。
　　驻足门前，宅子大门紧闭，异常阴冷。
　　一阵风起，再回首时，街道已空无一人。
　　我慢慢转身，开口道：“出来吧。”
　　远处的青烟里走来一个人影，三两步后那绣金领的长袍就幻化成为人间侠客的装扮，他没说什么，这一路倒是一直跟着我。看来，这次我得为他解惑，便先一步说道：”你来找我，是为了慕云西的事吧？”
　　来人瞬移到我眼前时，那张素来波澜不惊的脸上闪过一丝疑惑：“所以，为什么？”
　　“你应该是猜到了，否则也不会这会儿跑来找我，碧落剑如今不在我手，你若不愿这么做，大可放弃。”
　　贺夕睬是上古剑灵，早在过去的魂魄分离里失去了五感，早些时候他选择听命于我，我却让他去跟着慕云西，他多少知道我和慕云西之间的交易，但现在他扮演慕云西，混在狐族之中的做法，让他有些疑惑，我心里有数。
　　“我想知道原因，”他那双曾经单纯无辜的眼睛，此刻正用一种疏离冷漠的眼神看着我，“你早就知道慕云西会私自前往魔界，所以让我不要干涉他的行动，只是汇报。”
　　我点了点头。
　　“你不在意他的安危，让我跟着他，是因为你知道他迟早会离开，所以让我熟悉他的行为举止，来狐族扮演他，混淆视听。”
　　贺夕睬丢了的心，其实是有温度的。我曾经也觉得自己的劫后余生是没有感觉的，见到他的那一刻，就像镜面里望见了自己，让他去做这件事的初衷，确实与那慕云西无关，而是与他有关。
　　我只是暗自觉得，我遇见的那个从炼剑山庄背着神剑打算逃脱自己命运的少年，应该还在。
　　“看来在狐族这些时日，你也有所触动？”我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
　　他盯着我的眼神逐渐柔和下来，开口前似乎轻轻叹了口气，道：“你，既想要帮他，又想要帮我。”
　　“你明白我的苦心就好，不过，我也是在帮我自己。”
　　“你现在做的事，是出于真心吗？”贺夕睬此前从不过问我的想法，更不关心这后来的是是非非，这段时间的经历或多或少温暖过这颗破碎千年的心吧。
　　为达目的，这一路上，我也曾这样利用过很多人，只是现在看来，我也与从前有些不同了。
　　他既然问了，那我就得给他一个答案：“是，我想做的事，才刚刚开始。”
　　隔着空荡荡的街道，他点了点头，临走时还说了一句：“慕云西应该早点意识到的，他的兄长和族人，都很关心他。”
　　一个在诅咒一般的命运下诞生的少庄主，被温暖与爱包围长大，那不得不承受的苦难曾经无情地摧毁了他的一切，现在，另一个被外力摧毁的家庭，这一场乔装，把光借给他。
　　也好。
　　这样也算我对十娘，对玲儿和回影的一个交代吧。
　　我也点点头道：“下次有机会，你和他当面说说吧。”
　　魔界如今有樾戈在，慕云西应该能够全身而退。
　　想到这，我对面前这紧锁的大宅门，没那么好奇了。
　　贺夕睬的身影在大雾中消失，我推开了那沉沉的木门，院子里的结构和月城的屋子极像，只是少了琳琅满目的装饰，看上去没有半点人气，两棵一模一样的笔直的松树像是没有生气的看门石虎，应该是出自一种幻术。
　　没等我迈进内室，就传来一阵极其阴沉的声：“谁？”
　　听到这个问话，我愣住了。
　　倒不是因为他这话有多可怕，而是疑惑：以他的功力五步之内判断不出来人吗？入门前，他没察觉有人来访吗？
　　不可能。
　　我没有回答，只是凑近那扇紧闭的门，唤：“刈魂？”
　　话音刚落，内室的四扇门一齐打开，映入眼帘的，只有堂内蒲垫上背对我的银发人。
　　我似乎很久没有好好看过他的模样，还是之前没有在意过，今日那独坐在一盏烛台边的人，比往日愈发消瘦，让人不禁想到枯坐圆寂的僧人。
　　“你果然在这。”我随便说了一句。
　　“你这话的意思是，你没问漆引，是自己找来的。”刈魂开口，却始终保持背对静坐的姿态。
　　我点了点头，看来他还是他，洞察一切。踏进里屋，我站在他的身后：“什么时候给自己建了这么一个屋子？”
　　“你不知道的时候。”
　　“行，你是妖界的大王，你想做什么都行。”我一面敷衍回复，一面开始打量四周。和院子一样，屋里除了他手边的烛台之外，什么布置都没有。在本就昏黑的天色里，这丝毫不像人住的屋子，更像是一个巨大的山洞，倒是适合闭关。
　　刈魂一动不动，继续保持着打坐的姿势，周身却无半点灵力流动，顿了一会儿他才开口问了句：“魔书的事，你查的怎么样了？”
　　他鲜少直接问起我这些事，基本都是我向他汇报情况。魔书是他费心费力夺来的东西，和他修炼的功法也息息相关，虽说目前没有发现其中新的用途，但他这一问倒让人觉得，他并非真的完全不在意我的作为。
　　这样的话，自然该恭敬回答：“和雾痕查到的信息比对后，那段消失的记载应该就是四把神剑隐藏的用途，魔书多年存放于魔界的，答案必在魔界。不过，那渊漠大抵也不知全貌，要想找到真相，得去魔界禁地黑魔林。”
　　“魔界啊？你应该早有打算。”
　　关于魔书的事，我也没有打算对他隐瞒，他似乎对什么四大神剑真实用处不感兴趣，而只是对魔界心有余悸。
　　我有些猜到他的顾忌，说道：“算是，此番破天门，六界彻底相通，魔界也算是得了一些好处的。可谁都知道，如今能够改变局势的只有神剑，只有我们，神自然不会和魔合作，可不见得不会有求于我们。”
　　“连天上的众神，你都算计着拉拢。”刈魂轻笑。
　　我随手摆了摆裙子，漫不经心地道：“拉拢？他们得来求我。”
　　“哈哈哈哈，漂亮，不愧是你啊，这才是我认识的颜潇语。”听完这话，刈魂倒是很满意地笑了。
　　顺着他的话，我反问了一句：“可你倒不像我们初次相见时的刈魂了，有事？”
　　他没有转身看我，只是微微低下了头，银发垂落，我自是看不到他面上的表情，只听到冷冷的四个字：“你别担心。”
　　在他没有说出这话时，我脑海里大概出现了他一贯的语气——“你担心我”，如今陌生得很。
　　确实，我不担心。
　　“好，”我简单回了一个字，然后准备就此离开，走出几步才想起来，又添了句，“有新的情况，我再来与你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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