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灵转

　　榆阳峰上有一片茂密的竹林，小径斜上山腰，通往一座破败的山神庙。
　　循着记忆前去，那山神庙的位置没变，可“破败”二字应该去掉了，当年躺在地上的牌匾如今好好地悬在梁上，庙里的前院也干干净净，四周没有厢房，应该没人居住，正殿的山神像也好似修葺过一番，老人的形象栩栩如生。
　　山神救了人，还是有点收获的。
　　“香火不错嘛。”我走近香火台看着满桌的贡品，发自内心地称赞。
　　果然，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庙里响起：“我当是谁呢？故人啊！”话音方落，神像前一缕青烟飘过，落地时小老头现形，依旧是身材矮小、骨瘦如柴，可那破旧的麻布外衫却换成了一件精致的氅衣，小老头拄着拐杖，笑着抬头打量我。
　　我微微弯腰打了声招呼：“山神大人。”
　　“别别别，”小老头摆手，“小老儿可担不起，如今颜姑娘号令妖界，轰开了天门，还要和魔界直接开战，您何等人物，我可不敢受这一声‘大人’。”
　　“消息还挺灵通。”
　　“香火好了，消息就灵通了，还得感谢颜姑娘。”小老头笑着说。
　　我知晓他这话都是玩笑，便也跟着笑了笑，干脆坐在屋顶上同他叙旧，也顺便问了一下慕云西当时来的情况。小老头也很久没遇到能和他说话的人了，这一说就滔滔不绝，凡人女孩下山后领着村民来给他修像的细节，都说得眉飞色舞。
　　雪后的夕阳艳得异常，如一只肥硕的红莺，此时此刻恰巧在庙前牌坊的檐角停驻，晚风摇落枯枝，艳阳归家时竟也啁啾。
　　“好美的日落。”我不由感叹。
　　小老头仰头看了看太阳，用手挡着光：“颜姑娘兴致不错。”
　　“我就是来看日落的。”
　　“那我走了？”
　　人未至，声先至，把山神吓得拐杖都丢了出去。来人我熟，便继续在屋檐上摇着双腿。
　　檐角艳阳被一道黑影挡住，影子拉得很长，恰巧落到我的脚尖。山神躲到了门背后探着脑袋，再一眨眼，黑影就站在正门门口。
　　山神打量着现形后的黑衣男子，没有半点放松，语气反而紧张起来：“魔？”
　　来人只是微笑，道：“山神大人。”
　　“我去，一模一样的开场白。”山神掩面吐槽。
　　他不是没认出来的也是故人，只不过对魔的身份多少有些恐惧，这个魔还不是一般的魔，是杀他如捏死一只蚂蚁容易的魔头。
　　魔头退了两步，仰头看着坐在房檐边上的我，道：“好巧。”
　　“是啊，真巧。”
　　庙里的山神咳嗽了两声，拄着拐杖坐到一边的门槛上，叹气：“巧什么呢？”
　　夕阳褪去艳色，红晕愈来愈暗，天地间也渐渐被暗金色铺满。
　　“好美的日落。”魔头开口，却是背对着日落，直勾勾看着屋顶被阳光照拂着的白衣女子，白衣也染成了暗金色。
　　山神越发觉得不妙：又是一样的话。
　　“你都没看一眼就夸，这么敷衍吗？右使。”
　　“我看着呢，”他还是看着我，“真美。”
　　此时不溜更待何时，山神迅速化烟回到神像里去，只丢下一句：“你们聊。”
　　樾戈也转身飞上屋檐，落到我的身侧，余晖洒在他的身上，腰间腕间的银饰发出耀目的光，我歪着头看他，目光落在他腰间那把长剑剑柄上。
　　“战书刚刚送到魔界，颜老板就离城观景来了？这么自信能赢吗？”樾戈没有在意我的目光，枕着胳膊顺势躺倒在屋檐上，懒懒地说。
　　这世上唤我“颜老板”的人属实不多了，这人挖苦我的时候总是这一套说辞。
　　逞口舌之快嘛，我擅长：“是啊，刚收到战书右使就来见我，那我必然能赢啊。”
　　“这仗可不是我说了算的，想来没那么简单啊。”右使撇清干系。
　　我伸手理了理他散开的外披，也懒洋洋地说：“难啊，看来右使有别的任务。”
　　“你又猜到了？”樾戈自然地牵起我的手。
　　“你不是喜欢我来猜嘛，”我也躺了下去，任由夕阳照着，“我猜啊，比起这场仗的胜利，渊漠更在意妖界的四把剑，我还猜想，他手下唯一有机会能拿到这四把剑的只有你，而取剑的目的，是打开禁地黑魔林，渊漠肖想里头的神秘力量已经很久了。”
　　天罡钟内一别，樾戈在魔界必然有下一步的动作，宕洲突然撤军，应该是魔界内部有更急需解决的事情，而渊漠感兴趣的黑魔林，樾戈可比他熟悉。上次他和我说起黑魔林里的东西，加上与雾痕、幽晴双方互通消息，真相已经揭开，一切都清楚了。唯一存疑的，就是他腰间的——神魔陨。
　　黑魔林十怪想出来，须得借我之力救活那把“钥匙”打开醒世之门，他们利用樾戈在外行动，樾戈就是他们的一把刀，可这些活了千万年的老怪物，就这么容易相信一个外人，信任到将上古神兵托付于他的地步吗？
　　换做是我，不可能。
　　在没确定那是神魔陨的时候，我还信樾戈与我说的交易一事，可有了神魔陨的存在，有的东西就变得扑朔迷离了。
　　樾戈听着我分析，好像在听故事一样享受，闭着眼睛，睫毛下的阴影里都缀满惬意。我伸手想要碰那把神兵，没想到这慵懒的猫竟翻身“护食”，直接控制住我的双手，居高临下地望着我。
　　“想干什么？”他故意小声地在我耳边说话，吐出的热气惹人迷醉。
　　“偷东西！”我理直气壮地回了一句。
　　“偷？你我之间何必要偷呢？什么东西？我送你。”樾戈道。
　　“这东西，也送我？”我得寸进尺。
　　谁料樾戈轻笑一声，讨价还价道：“用四把神剑来换？”
　　“耍赖，说好送我的。”我假装生气抽回一只手，“狠狠”锤了他胸口一拳。
　　他一把抽出腰间长剑，紫色的电光若隐若现，直接把剑柄放到了我的手心，说了句：“逗你呢，送你。”
　　我得了宝贝打了个滚就脱离了他的控制，把玩起那上古神兵，仔细一看果真和在鬼界看到的雕塑十分相像，除了那是一个鞭子，而这是一把软剑之外，制式、花纹、灵力、电光都完全一样。如今的六界应该只有我和幽晴清楚这是神魔陨，鞭子幻化成长剑，一般人还真认不出来这古老至极的兵器。
　　樾戈也坐起来，道：“你认识？”
　　“那是，这六界之中，有我不知道的事吗？”话里狂妄，实际上我满肚子关于这个神兵的疑问，他在黑魔林里到底经历了些什么，为何对我有所隐瞒。什么武器什么无尽力量，我都没有半点兴趣，魔界已经受这禁地牵制千万年了，我只担心，樾戈是否也受到禁地的牵制。
　　“是啊，你什么都知道。”
　　看来，他不想告诉我。
　　生离死别后，无缘无分前，我们不得不如履薄冰，错一步，就有可能再次失去彼此。
　　我们彼此劝自己谨言的间隙，山神实在忍不下去，传来一句掷地有声的奉劝：“寺庙清净地，我的房顶可经不起两位折腾啊！”
　　我与樾戈相视一笑，双双从房顶跳了下来，站在门口时，我冲着神像道：“小老头，打起仗来你就躲到你自己结界里，少管闲事啊！凡人有仙族护着呢！”
　　“知道知道啦！”
　　地神的法力迟早会消耗殆尽，如今六界混战他们也算是弱势一方，最好的处世办法就是自保，我忧心他会挂念山下百姓，便先和他打个招呼。现在路雾痕在人间有点名望，蜀山会保凡人安危，流血牺牲自然是越少越好。
　　交代完毕后，我发觉身边的魔头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便瞪了一眼回去：“右使有话想说？”
　　“你还是老样子，嘴硬心软。”
　　“那是，我颜潇语菩萨心肠。”
　　山神庙不宜议事，我们心知肚明，正好山神主动出口“赶”我们，樾戈一把揽住我的腰，低头柔声道：“我们走吧。”
　　再一眨眼，就换了一片天地，无色的花海，熟悉的长亭。
　　【切换地图：暗花海】
　　亭边帷幔在风中翻飞，招摇间欢迎故人回归。
　　走近亭中，樾戈的目光落在那对酒杯上，这是属于他的地方，酒杯位置出现偏移，他一眼便察觉到了，可说起这事时的语气，却是安然的：“看来你来过？”
　　“是啊，来过，同我在这见面的人，你也应该见到了。”我拿起桌上的一只玉杯，缓缓答道。
　　上一次我有意收起了这对杯子，而是幻化出一双酒碗来，和慕云西谈的是生意。慕云西进入魔界也有些时日，该见的人也该见到了。
　　樾戈知道我说的人是谁，便摇了摇头轻笑一声坐下，一言不发。
　　我跟着坐下追问：“怎么？我说的不对吗？”
　　“对，你什么都知道。”樾戈只不过是想起慕云西见到自己时的情形，联系起魔界收到战书一事，环环相扣，颜潇语设计的事情她自己当然成竹在胸，摇头是觉得即便有过相守和分离，眼前人还是总那么让人惊喜，嘲的是他自己。
　　我就自顾自说着：“如果不将魔界的注意转移到外战上去，恐怕他会很快暴露，我是在帮他。”
　　听起来像是狡辩，樾戈点头：“看出来了，你不会用一个很可能失控的棋子，他入魔界，对你来说不算是好事。”
　　“是啊，我让贺夕睬跟着他的，可惜了，他迟早会自己去。”
　　“明知有可能葬身魔域，还是要去。”樾戈说着，脑海里闪过自己在黑魔林的经历，人活于世本就有很多事，必须付出一些代价，但明知代价惨重，还有人值得自己以身犯险。
　　我也是出于理解，才没有刻意限制或阻止慕云西的行动，一段计划了多年的冒险之旅，我们于他而言也不过是一个“手段”。可看上去我给独自在魔界的樾戈找了个伙伴，他眼底却流露出哀伤，这哀伤应该和我心中的疑惑有关。
　　“慕云西到了魔界，再想要出来恐怕不容易，妖界和魔界一战在所难免，想来渊漠不打算让你参与进来，他必输无疑。”我只好把话顺到目前形势上去。
　　提及此事，樾戈和我说明了自己在魔界与颜氏一族的接触，包括自己对慕云西的安排，我表示赞同。多年过去，没想到魔界还真有人一心念着颜壬烽的好，又或者，只是对当前的魔尊不满意，幻想当年的横扫千军、力挽狂澜的人再度出现罢了。
　　他们等不到了，我也不是那个人。
　　“你让他们困在夺魂堡，是觉得那里有什么东西吗？”我直接发问。
　　“一座封锁的宫殿，也许真有一些谜题的答案。”
　　“黑魔林的谜题吗？”我再问。
　　清风过，杯中满。
　　樾戈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他太清楚我在好奇什么，而这一部分也是他最不确定的，在没得到确切结果之前，他不想轻易说尽，只晃了晃杯子，一饮而尽。
　　“禁地里的秘密，是不是只有你知道？”喝下这杯表示暂停的酒，我换了种问法。
　　上次天罡钟内他说到自己在黑魔林的经历，加上魔书记载的漏洞，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曾经的六界分立时发生过一件遗臭万年的事，这个事对如今最强大的神魔两界来说都是心腹大患。所谓的十怪应该有当年神界的功臣，这就能解释镇守鬼界的神将手中的神兵能落到樾戈手里，这是证据，没准也是砝码。
　　究竟是什么交易？
　　樾戈看我低头思考的模样，突然笑了一声，道：“想这么久，你都知道了吧。”
　　“不回答我的问题，就是你的态度？”我趁机佯装生气。
　　“好好好，我答，”他再度满饮，“黑魔林里的人想要出来，魔界的人想要获得他们的力量，我知道的和你差不多，但我隐约觉得，这事没那么容易。”
　　“我知道你的意思，如果我是天帝，这双方谁获利都不是最好的结果，你说的两个结果，应都不会出现，黑魔林的人出不来，魔界的人根本控制不住这股力量对吗？”
　　“是，起码目前是这样。”樾戈点头。
　　这显然不是一场一对一的决战，看似执剑争锋相对的两方，在隔岸观火的执棋者眼中，都注定是败者。
　　那谁是受益者？
　　想到这里，我灵光一闪：“只有一个变数——四把神剑。”
　　这四把剑暗含神力，见识过它们力量的人心里都清楚得很，这可不是属于六界任何一界的法器，它们是一颗活棋，诞生于大厦将倾时，给这盘死局注入希望，只是谁能拿稳这颗棋子，就不得而知了。
　　樾戈却缓缓放下杯子，似乎松了一口气，淡淡地道：“谁知道呢？”
　　“是啊，这一个黑魔林，同时牵制着魔界和神界，不知道谁想的好办法，佩服佩服。”我也放下杯子。
　　暗花海中忽有一只彩蝶飞过，蝶舞翩翩，落在石桌的一角，那一刻安静，静得能听见扑闪翅膀的微末声响。一时，心也静了下来。最后的疑问，我还是没能问出口，上一次追问到底，我就把他推到了两难的绝境，而今我自己与流域、与刈魂之间的牵绊已成定局，更没有立场再究其根源。
　　“这场仗，魔界输赢并不重要，可四把神剑，渊漠势在必得。”终于，他还是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我能看懂他眼中的无奈，好像此人前世今生，眼中都常含这般无奈。想到在轮回轮之中看见的一方荒坟，我明白，自己对付不了这无奈。于是，说道：“那就来抢吧，上次天罡钟一事后四把神剑我都还给了刈魂，如今只有贺夕睬能听我调派。”
　　“……”
　　“真有意思，时隔多年，我们之间还是面临着一模一样的困局，要么绑我入魔界，要么抢走四把神剑。”我不自觉地笑了笑，好像一切都变了，一切又都没变。
　　眼前人深邃的眸子里流淌着人世难得一见的星光，如同他栖身的这方幻界一般，繁华，如海。樾戈站起身来，用手指掀起亭中的帷幔，那呆在一边的蝶，随他飞起。
　　“不是抢，是借。”
　　坐在一边的我听到这话，方才明了到底是什么变了。当年的纠结，今日的决绝，变的应该是这个人的心，曾经的路他始终一人踽踽独行，他所思所想都是自己，而今，不论自己的魔界会遭遇什么，他再不会选择任何一条伤害颜潇语的路，未来不知长短，但他的心里无比确定，他所思所想，是颜潇语。
　　我该为此高兴吗？
　　我承认，向来瞻前顾后的颜潇语心里闪过怀疑和担忧，怀疑樾戈的计划有多隐瞒，担忧他所谓的“借”是两败俱伤。可这份怀疑和担忧，很快就被曾失去这人的痛苦冲散了，忆苦方思甜，念甜。
　　此时不贪欢，何时贪欢？
　　蝶飞去时，颜潇语毫不犹豫地转向帷幔飘摇间的男人，她只需要确定这个人如她所料的那般为她考虑就好，轻纱摇曳间是颜潇语率先吻上樾戈的唇。爱意交融间她眼角湿润，原来尝甜亦思苦，在樾戈无比坚定的怀抱里，她揭开心底掩埋多年的苦，自然也得到了答案。
　　暗花海无边的灰色里，升起一轮红日，光芒万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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