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灵转

　　逍遥城这次征兵收获颇丰，许多魔族青年都有很高的兴致，毕竟对于好斗的魔族来说，也算是许久未伸展筋骨了。
　　慕云西赤手空拳当然能打赢，这点他和樾戈都无比确定。收编之后，右使一顿训话，他迅速观察模仿周围这些魔族的行为、说话风格，俨然已经成为一名新晋的“魔兵”。
　　他的目的可不止于此。
　　跟着新军行进了一段后，右使在逍遥城接壤人间一处小院里休憩，众人便按规矩到后院报到点名，登记在册。慕云西听身边的小兵说之前可没有那么麻烦，向来是樾戈当权后对军队管理进行了一定的整改，这规矩听上去像是人间会有的操作。他小心听命，到他上前登记时，坐在桌案前的右使微微抬头，语气平淡地问了句：“写名字。”
　　名字？临时编一个吧。
　　慕云西低着头，一副很害怕地样子，说了个“胡”字，然后趴地上道：“右使，我……我不会写字……”
　　背后的行列传来一阵笑声。身份低微之人不会写字，在哪一界都是很正常的事情，魔界当然也是如此，只不过很多人不以此为耻，他这么一来，不懂的人只会觉得这人胆小如鼠，怕极了魔界的新右使。
　　右使没有多言，只是示意旁边拿起笔来在登记的册子和腰牌上给他刻了个“胡”字，右使自己也不精通魔族语言，随他写哪个“胡”，反正读起来是这么回事就行。慕云西缓缓退回行列里，樾戈却玩味起那个“胡”字来，一番联想后他心底默念了句：狐狸？
　　想到这，他忽然冲着面前的士兵们问了一句：“榆阳一战，你们有谁去过？”
　　好战的青年们自然不会多想，听得右使点名，便高举着双手展示自己的参战经历。这一问，还真有几十号人曾经去过榆阳打青丘。右使这话不是为了奖赏谁，而是验证自己的猜想。
　　果不其然，兴奋的新兵里，只有那“胡”眼中燃烧起怒火，那是无法掩盖的屠杀之恨，大火燎原对上冰冷刀锋，右使笑了。
　　“这次，看你们的了。”
　　右使随口说了句话结束了这个话题，点名登记后，新兵各自回家收拾东西。慕云西不是这儿的人，无家可归，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人群散去，右使唤他过去帮他把登记册等东西整理一下，顺势跟着右使去了内堂。这一路两人无话，右使身边也没有任何人跟随，慕云西心里惊奇疑惑，不自觉打了个冷战。
　　进屋后，右使转过身，直接说道：“狐狸？”
　　慕云西抱紧了手里的卷轴，心跳加速，强迫自己冷静之后才发觉，这屋子再刚一进入时就设立了一个结界。这么快的速度，似是随手为之，眼前这人的法力深不可测，恐怕不比六界各族首领要低。
　　他松了口气，反问：“你就是樾戈？”
　　“能依靠术法掩盖灵力进出魔界的法子，是她想的。”樾戈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自顾自地说道。
　　二人身份都已经挑明，慕云西就长话短说道明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对颜潇语出手帮他一事也言无不尽，毕竟眼前这个樾戈，在妖界可是“不可说”的存在，关于这人的传言很多，但敢在妖界直接提及此人的，都已经死在辜钦王剑下了。他不了解眼前人，但到了魔界就只能依附于他，为达目的，唯有如此。
　　樾戈听完了他的来意，联系起自己在榆阳的那段经历，说道：“魔界在青丘一战，目的不是征服，而是抓人。具体的，你应该去过榆阳峰上的山神庙吧？”
　　慕云西点头：“是颜姑娘让我去的。”
　　“我在地牢的日子里，对周围的情况大概有些了解，你所说的狐族女子，我没见过，但我能帮你找。”樾戈直言。
　　“大恩大德，慕云西铭记在心！”
　　眼看慕云西就要跪下，樾戈一把拉住了他。这种心情樾戈多少能够理解，时间有限，他须得把自己了解的情况说完：“魔界抓人，是魔尊渊漠的一场试验，在外界传闻是魔界发现了永生之术，而实际上，魔界多年休养生息，求的是让自身法力迅速爆发、直达顶峰的奇门异术，那次试验魔界不止抓走了狐族，还有一些人、鬼。”
　　这些日子在魔界的生活，也让樾戈大概理清了这些年来魔界的动向，为了重回巅峰时期，渊漠想了无数的办法，剑走偏锋也好，万般设计也罢，都是为了能一举撑住衰败已久的魔界，他的作为在魔界评价不一，有人疯狂崇拜，自然也就有人心存鄙夷。而他和颜潇语在榆阳峰的经历，从侧面证明了这场试验尚未成功，只要“实验品们”还有利用价值，他们的性命就一时无忧，毕竟当时逃出去的凡人都还活着，妖族的命得比凡人硬。
　　事关榆阳一战，慕云西多年来也一直在调查，他所知道的情况不比樾戈少，得到对方的印证，他心底有了希望，也松了一口气。对此他只有一点不明白：“为什么……是狐族？”
　　分崩离析的妖界各族，有距离魔族较近的，有天生法力强大的，有曾与魔界交好的，可为何当年偏偏选中了青丘狐族作为打击目标，为何偏偏要捉走他的族人、他的爱人？
　　这问话里，三分苦楚，三分哀怨，三分悲愤，最后一分才是疑惑。
　　“我想，是因为狐族天生玲珑心。”樾戈的回答轻柔。
　　七窍玲珑心，原来如此。
　　说到这个，慕云西多年的困惑终于得到解答，仿佛心间日出云散，自此清明。只因狐族自身玲珑心能放大对于周围一切事物的感知，试验效果能得到最大限度地展现，就活该被残害、被屠杀、被活捉折磨吗？
　　他恨，恨到全身骨骼似都发出刺耳的声响。
　　樾戈轻轻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魔界地牢最深处紧接禁地黑魔林，向外延展三角两侧，关押异族的都在东侧，你可以去那找找看。”
　　“黑魔林？”慕云西知道樾戈在安慰他，情绪逐渐平静下来，“我与颜姑娘上次去尸蛊族时，曾在一侧见过。”
　　想来他去训练适应魔气的地方也该是尸蛊族，颜潇语收服尸蛊族可谓一举三得，报了旧仇，收了徒弟，还布了这一局棋。樾戈想到这人，心里就是无限感慨，可提到黑魔林，他只能沉下声来，给出一句警告：“离禁地远一点。”
　　慕云西点头：“我该怎么做？”
　　“魔界不似人间，人员流动大，管理松散，除了新殿附近，驻军不多。你应该也明白我的处境，你我不宜过多接触，不久之后魔界大军会开拔人间，这时地牢守卫最为松散，你可趁机进入，如果找到了，救人之后不要直接离开魔界，往中部走，去夺魂堡旧殿炎宫的废墟里，找一个叫颜远逸的老臣，和他们呆在一起。”
　　要他独自行动，他能理解；要他留在魔界，这像是一个条件。慕云西不傻，他能来到这里也是因为有了颜潇语的帮忙，他们二人是交易关系，交易条件就是如今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的樾戈。眼下看来这桩交易并没有完全结束，樾戈在和他谈的也是交易，在魔界还不如妖界，他必须步步为营，机会只有这一次，樾戈让他去找的人姓颜，难不成也在颜潇语的计划之中，想到这里，还没张口答应的他，心里满是：这两个人真是绝配……
　　看见慕云西犹豫不决，樾戈的脸色没有变化，依旧是平静的语气说道：“地牢囚犯一旦离开魔界，渊漠一定会知道，你和你要找的人留在魔界，等待机会，这才是上策。救人的法子潇语应该也告诉过你，旧殿是一片废墟，我告诉你结界封印的口谕，躲在那，比任何地方都安全。”
　　“我知道，只要能找到她，我听你们的。”慕云西刻意强调了“你们”两个字，既然已经成为他们的棋子，就先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保住性命为上。
　　二人交谈结束，慕云西按照樾戈所说，在军队里安分守己，继续熟悉魔族习性，等待开战。
　　【切换地图：人间榆阳县城】
　　人间一场大雪，山披银装。
　　榆阳县城，街头行人撑伞奔走，路的尽头是城南大门，把守的官兵已经撤走大半，七零八落的几个小兵站在城楼上，被冻得手脚颤抖。烽火台上眺望远处，那丛林一侧本是山奇水异的青丘之地，多年前的恶战之后，那便成了一处荒凉的古战场，树倒草生，满目疮痍。
　　“谁在那？”
　　过了好一会儿，那守城的士兵才在风雪中看到站在烽火台上的我，白衣白雪间，确实物我难分。听他紧张戒备，我挥手给了一纸皇令，那是我前不久去皇宫里要来的文书，方便妖界在榆阳驻军，打响此战。既然算是联盟，还是按人间的规矩办事。
　　士兵们围在一起看了皇命，片刻怀疑后收了皇令，一将领扬声道：“陛下有令，命我等撤回城中，护百姓出城。”
　　马蹄声起，城楼上一瞬间，只剩一人。
　　看着远处的青丘，我恍惚间忘了来此的目的，无法想象当时一战有多惨烈，只是忆起天火灼烧魔界时跟随爹娘逃亡的自己。
　　云端突然泻下一线天光，薄雾尽散，大雪骤停。弥散的云气里，山峰重新穿着一衣深绿，那峰顶向阳的一面，寅时灵气最足，我在那种过一株浮生草，在那告别了一个人。
　　“看什么呢？”
　　我身边突然显出的人形偏头朝远处张望，这声音和语气我都再熟悉不过。长枪一立，他简单说起榆阳的情况：“狐族在与魔族一战后，被打散的一脉归顺了我们，当年那战打得突然，结束得也突然，魔界掳走了很多人，抓人好像才是他们的目的。”
　　漆引是受刈魂之命来帮我的，这些信息应该也是刈魂让他告知于我的。上次与刈魂说完了慕云西的事，想必他也清楚我选择榆阳作为开战地的原因，他派漆引前来并不稀奇，可他自始至终一直呆在流域，这是让我怀疑的地方，他怎么这么放心？
　　我点了点头，说：“谢了，这地方我来过，情况我也大概知道一些。”
　　“你来过？”漆引问。
　　我再次点头，思忖一番后，反问：“刈魂，他不来吗？”
　　漆引一手摩挲着长枪的枪柄，说话时偏过头没看我，清了清嗓子说了句“之后”，而后就没有再多话。好歹我们也置气了这么多年，他心思简单，藏不住秘密，这样的反应反而让我心里的疑问加深了，我倒宁愿他气冲斗牛，开门见山和我说清楚现在的情况，可他不说，应该也是刈魂的意思。我只好继续试探，又问了一句：“他，还好吗？”
　　事实上，我对刈魂在干什么没有半点兴趣，只是担心他又像当年黄雀在后，杀我一个措手不及，论后发制人，我可比不过他。
　　听了这一问，漆引转过身正对我，也是犹豫了一阵才开口，不过说的，是一句警告：“你最好，别想闹什么花样！”
　　“不敢，”我拱了拱手，“这么多年了，你就这么不放心我？”
　　“你不值得。”
　　不值得。
　　我是第一次听到他如此镇静地对我说出这四个字，郑重得好像不是从他口中说出一样，这个冲动的少年将军心里藏的事情，我以为自己已经猜到了七分，可实际上，等最后真相大白时，我才知道所谓“不值得”，每一字都是沉甸甸的无解的恨。
　　漆引的话，不只说给我听过，应该也在刈魂面前说过，他甚至希望刈魂的心底也是这么想的。放了这个人，也放过自己。
　　在每一个受走火入魔的真气反噬的漫漫长夜，在每一次痛不欲生的自我封印的黑暗角落，在每一天苟延残喘却伪装无恙的青天白日，漆引恨不得一切结束在宕州，刈魂没有救走颜潇语，妖界没有辜钦王……
　　他当然不止一次劝过刈魂，贮藏着毁天灭地的妖王之力的，只是一具凡人之躯。
　　“别试了！”漆引甚至恳求过他放手。
　　那是一个骨子里刻满倔强的普通血肉，他所经历的每一寸痛楚，我们之中的任何人都无法体会。
　　兴许，只有漆引能感同身受。
　　我不能，自然也不值得，这话，我没法回答。
　　幸好，这阵尴尬被后续到来的各族首领打破，妖界这次几乎所有种族都请求出战，在递出战书的今日，就来了虎、狮、象、翼、狐五族首领，他们的目的不一，但行动是一致的，妖族多年受到打压，这一战占据先机，没有不打的理由。我一番客套之后，当着众首领的面，下令打开榆阳城南门，在当年的青丘战场，展开一面大旗。
　　殷红的大旗在风中张扬，四面八方驻扎起各族军队，一点蓝火从手心飘出，携妖界战书飞往魔界入口。
　　身侧众人面上挂着不同意味的笑容，狐族首领慕云中攥紧了拳头。
　　我瞥见他脸上神色，转身下楼前找机会说了句：“放心吧。”
　　慕云中直到今日故地重游，才得知自己的弟弟已经进入了魔界以身犯险，眼前发布号令的颜潇语言笑晏晏，这一场以狐族复仇为噱头的妖魔大战，他身为狐族首领，看似参与其中，又好似毫无干系，心底对高台上下战书的王后，充斥着无尽的恐惧。
　　慕云中清楚，这个人的可怕程度，不亚于辜钦王。
　　下楼后，我准备离开散心，被漆引叫住：“你去哪？”
　　“看日落。”
　　“你……”
　　“你要不要去？”
　　面对我快问快答之际发出的邀请，漆引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没有再管我的意思，朝守军的方向走去。
　　城中的雪融了一些，街面湿滑，百姓有条不紊地撤离，对于这满大街的妖怪似乎见怪不怪，听从官兵的指令，背着行李朝北门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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