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灵转

　　雷劫过后的流域，异常热闹。
　　今日上朝言事的人也颇多，整个议事厅站满了人，我方从庭前路过探头望了一眼，就被门口的守卫鞠躬围住：“王后可是来参议的？”
　　要知妖界大小繁琐事宜，我毫不关心，那是辜钦王的日常工作，议事我总共也没参与过几次。看今日的阵仗，多半又是有心之人借天门之事捅我一刀，我去不去，无甚差别。
　　被认出后，得表现得自然一些，我摆了摆手道：“不去，路过而已。”
　　“是。”
　　两个守卫回到原位站立，嘴里小声嘀咕了一句：“大王难办啊……”
　　话入了我的耳朵，管他是否刻意，我此刻直接走也太不给刈魂面子。于是，只好短叹一声，转过身来，朝大厅走去。两守卫见状，神色惶恐，再度行礼：“王后这是改变主意了？”
　　“没有，朝政之事我不感兴趣，我在殿外等他就好。”
　　说完，自顾自找了殿外偏角一处台阶坐下，拢了拢裙摆，借殿前飘扬的大旗洒下斜长的影子，挡住天边的阳光。
　　不一会儿，厅内众人散去，没几个人看到我在外侧，闲来无事，我数了数地上散落的石子，不多不少，一百二十颗。正当我低头寻那第一百二十一颗石子的时候，眼前蓝光忽现，转瞬便是一把长枪尖落在我那第一百二一颗石子上，石头瞬时粉碎，扬尘散在光中。
　　我不由得感慨：冤家啊。
　　“何人鬼鬼祟祟！”长枪的主人漆引明知故问。
　　“我。”答了一句后，我没有起身，伸手挥开灰尘，继续低着头看石子。
　　一侧的人计谋没能得逞，垂头丧气地跟在红金长袍人之后，驻足时，我头顶阳光被一瀑白发所取代，那人弯下腰来，轻声问了句：“等我？”
　　逆光时，我看不清他的神情，只是点了点头，朝他身侧稍退一步，站了起来，在台阶之上，我与刈魂齐高，适才发觉他的白发光泽不如往昔，有如荒野枯草，逢秋疯长。
　　“我有事与你说。”我开门见山，没有半点寒暄。
　　刈魂笑了笑，朝漆引做了个手势，漆引便收走了长枪，就此离开。赤司殿偏角，只剩下两个人的身影。我们顺势就坐在台阶上，我在那影子遮挡之下，而刈魂就任凭阳光照在身上，衬得他皮肤如雪透明。
　　许久没有心平气和地和他说过话，此刻我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这个人有事隐瞒。
　　“怎么又不说了？”刈魂应该是察觉到我在看他，偏头时笑得灿烂天真。
　　我咳了咳，道：“今天应该不少人说起天门的事，你应该也有些想法。”
　　“想法，”刈魂依旧是笑着，摇了摇头，“去道门结盟是我和你一同去的，你去天门的剑是我借的，他们能有什么想法？”
　　果然，一开口还是刈魂的风格。话里含刺，这讽刺看似朝向那些朝臣，实际处处规范着我，这是提醒我，若没有他，我什么都办不到。
　　这一点，我承认。
　　“我就是专门来向你道谢的。”我也笑着说。
　　“说谎。”
　　“真心的，”我不管他信与不信，继续说着，“战火已经在六界烧开，这一次非打出胜负来不可，神界得到了我的消息，应该能坐立不安一段时间，你可以趁此机会，吞并其他几界。”
　　刈魂被阳光照得有些燥热，便侧了身子，用宽大的袖子遮着手腕，漫不经心地答道：“听起来是挺好的。”
　　他这态度敷衍，我只好更“掏心掏肺”一些，道：“神界的麻烦事远没有结束，通过和幽晴、路雾痕共同溯源，我猜测四把神剑和魔界的禁地有关，这么看来渊漠一日得不到四把剑，便不会善罢甘休，妖魔两界必有一战，这一战我们得掌握先机。”
　　“你怎么想？”
　　“魔界现在的局势，应该比当年好了一些。内部派系争斗不断，内耗严重，渊漠麾下可用之人不多，从内部先行入手，煽动旧部反叛；再从外部正面宣战，我们也占理。”说道对付魔界的办法，对刈魂不必有所保留，关于这个理由，我简单和他坦白慕云西一事，狐族榆阳战败后的遭遇，足以成为妖族复仇之战的理由，加上那次事情还牵扯了人界，动员人、仙、鬼三界也不在话下。
　　刈魂听得认真，听到慕云西的时候也没有丝毫的神色变化，若非他心里有数，那就是他早就知道。不过我打从开始也没打算瞒他，起初不说，符合我当时的心境，也更容易让刈魂相信。我如果当初就全数坦白，他只会更起疑心，事情会变得更加难办。
　　光影之间，风动旗扬。
　　顿了一会儿，刈魂才开口：“慕云西，是你的一步暗棋？”
　　我摇头：“不算吧，我是在帮他。”
　　“他如今到了魔界，或许自身难保，怎么帮你成事？”
　　“所以还需要我们出力。”
　　“你是在管我借兵？”
　　还没等我想好下一句该怎么回复，刈魂就抢先一步截断了我的话，这一开口，这有两字：“我借。”
　　不对，这不对。
　　听到这话时，我瞳孔微张，甚至有一些怀疑在我身边的是不是真实的刈魂。换作之前，得知我背着他和狐族交易一事，不刨根问底也得阴阳怪气一番，口头上从来不甘落于下风，调侃嘲讽我的机会他一个都不会放过，他嗜好游戏，如同套招，你来我往才有意思。而此时，却好像一个疲惫的旅人，无心与人对话，猜到了我的来意就直接告知他的答案，这是刈魂吗？
　　我绝不相信我们之间形式化的婚姻会让一个生性多疑的人发生如此大的性情变化，我也绝不相信他丝毫不在乎此时六界的纷争和自己的成败。
　　“感动了？还是害怕了？”刈魂察觉到我的惊讶，说道。
　　此话一出，我反而松了口气：“害怕更多。”
　　“怕我？”刈魂又笑了，那笑意似比日光还暖上几分，“我有什么好怕的？你想做什么就做吧，难不成我说不让你去，你就会不去吗？复仇之心，我可太懂了。”
　　复仇吗？
　　不知怎的，我忽然想到自己在草丛中救他一命的场景，眼前的人好像不如当时那般具体，那般真切，那般有血有肉了。如今的他，更像是扬起大旗的那阵晚风，无形无心。这话听得我心底说不出的难受，脑海里没有任何一个适合此情此景的备选回答。
　　“别想了，我是有条件的，”刈魂见我不作声，又说，“冬日已过，这日光暖了许多，人间三月应该是繁花开放的时节，我之前听说蓬莱仙岛上有万亩桃林 ，三月正逢花期，海浪击石，花蝶纷飞，景色一定很美，到时你陪我去看看吧。”
　　蓬莱仙岛，我听到此处，刚起的疑心才落了下去，上次去仙门之时有听路雾痕提及那位蓬莱仙翁，不知其法力深浅，刈魂对这个人感兴趣才是正常的。既然如此，我当然得答应：“好，你想好日子，我们就启程。”
　　“念了许久，终于得去了。”刈魂站起来撑了个懒腰，用手挡着阳光，嘴角是一抹若有若无的笑。
　　彼时，我真不明白，那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愿望。
　　其中没有半分算计，但是盛满了遗憾。
　　谁能料到呢？
　　【切换地图：魔界逍遥城】
　　魔界大大小小的城池里，最大的也是最接近人间的就是逍遥城。这里聚居了不少低阶魔族，因为法力低微，城里的日子像极了人间的边城，矮小的房屋鳞次栉比，往来的商贩叫卖不断，天悬青日，地呈褐色，若不是周围行走的低阶魔族多半不能变幻外形，还真会误以为到了人间。
　　当然，慕云西心里清楚，这地方是魔界，他已经到了魔界。此时的他在街角观察了一阵后，按照颜潇语所教的法子凝聚了一身的魔气作掩护，呼吸逐渐顺畅，脸上还幻化了古藤一般的疤痕，换了黑色的麻布斗篷，活脱脱像个低阶魔族。
　　这么大的魔界，要抵达极西的地牢还有很长的路程，他心里默默回忆着颜潇语当时让他背住的魔界地图，专心赶路。
　　“喂，没长眼啊！”
　　就在刚才，慕云西撞倒了一个商贩。逍遥城里的魔族法力远不如他，这一撞，应该摔得不轻。
　　慕云西出于谨慎，只是低头询问了一句：“没事吧？”
　　神州六界，本是同根。天界一族有自己的语言和文化，不过在和仙族共治之后就学来了人间的语言。魔族本源是地界的怨气，魔被赶到极西之地之前，也算是和人族共存的，语言和地界的语言相同，后期魔族有了自己的领袖，形成了不同的文字。只要是在凡间呆上几年，多少也知道凡人的语言最为丰富也最为便利，能在千万年更迭之中留下的文字，必是便于传播、书写、记录的。
　　因为担心自己身份败露，慕云西转身便打算离开，谁知这个商贩死咬着他不放，非要让他赔钱，这魔界各城流通的钱币不同，他知之甚少，心想不好，再次道歉：“我不是故意的。”
　　话不可多说，语言虽相同，用词习惯却不同，地界受等级和礼乐制度影响，遣词文气十足，魔族讲究直来直往，这下必不能多说。
　　商贩拽着他的衣服，打量了一下：“臭要饭的！给钱！别想走！”
　　原来他刚才学着穿的衣服，是乞丐的衣服。慕云西心里烦躁，真想一手掐断这人的喉咙然后赶紧离开，可他不能这么做。
　　这时，另一个小厮跑过来拉着商贩说着：“右使来了，还想闹事？”
　　“右使？你说的是大殿来的右使？”商贩吓得不轻，但拽着慕云西的手还是没有松开。
　　慕云西和他们离得很近，把二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还能有假？右使奉魔尊之命来我们这编军！你这都不知道？”
　　“知道，可这不是还没来吗？”
　　“蠢货，你看看这街上人都没影了，他马上就来了！”
　　商贩环顾四周，确实大家都走光了，狠了心松开了手，丢下句：“你小子运气好。”
　　慕云西心里暗自记着这些人的说话习惯，原来魔族也自称“人”，魔族也怕抓壮丁充军。看那人松开了他，他反而拽了那人一把，问了句：“右使是谁？”
　　“这傻子，右使可是魔尊面前的红人，当年圣尊的座下弟子。”小厮回了一句没再理他，拽着商贩跑开了。
　　圣尊？
　　按颜潇语之前给他恶补的魔界历史，自魔界建立以来，被称为“圣尊”的只有一个人，就是当年牺牲自己救大半个魔界于天火之中的颜壬烽——颜潇语的父亲。这么说来这个人属于旧部，如今又为新魔尊所用，有些奇怪。
　　想到这里，慕云西也决心跑到一边躲起来，可好运气，总归是会用完。
　　空无一人的大街上，他正准备开跑，却被地底四起的黑雾团团围住，动弹不得，黑雾现出人形时，直面他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玄铁衣银束腕，像个将军。
　　慕云西尚且需要仰头看他，对视的一刹，两个人心底都掀起巨浪。
　　这人是妖族？
　　这人好熟悉？
　　不过，两个人面上都表现得异常平静。毕竟这位将军现身之后，周边就围过来了一群穿着一致的魔兵。慕云西慌忙跪下，也不知道魔族会不会磕头，只好直接仆在地上，喊着：“我错了我错了，我不是故意的。”
　　连称呼都不敢直说，也不敢说什么“饶命”“恕罪”，只能说“错了”。
　　玄衣将军站在原地没动，反倒是旁边的一个小兵说了句：“冲撞了右使，我看你是找死！”
　　“我不知道，我错了！”慕云西连连求饶。
　　周围的魔兵笑了起来，有人嘲讽了一句：“这不会是个傻子吧？”
　　终于，面前的将军开口了：“我看你年轻力壮，不知法力如何？”
　　慕云西埋头在破袍子之下，无奈地闭上了眼睛，摇着头：“不……不好。”
　　“右使该不会想把这个傻子收到军中吧？”一小兵道。
　　看来是了，这个右使本就是来逍遥城抓壮丁的，大街上一个人都没有就他撞到了枪口上，这下到底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慕云西的脑子飞速旋转，一遍遍回忆颜潇语给他交代的话，突然想到魔族是以武力为尊，谁能打谁就有权力地位，以他的法力或许能试试。
　　等等！他灵光一闪，懂了：我说这个人怎么看着那么眼熟，这魔界右使，分明是……分明是……颜潇语要找的——樾戈。
　　在和颜潇语的这场交易里，樾戈是他的筹码，他找人的时候是故意去记过他的长相的，他还有一副樾戈的画像。眼前之人的眉眼，分明就和画像上的人一模一样，不对，真人眉眼更为凌厉，让他更加怀疑这个“右使”。
　　另一边，右使也打量着他，他本身也算不上完整的魔族，而是妖族，这一点上他和颜潇语极其类似，说他们是什么好像都可以。但正因为血统不纯，对六界之人感知区分才异常明显，他在人间生活了大半辈子，以他从眼前下跪之人体内探到的法力流动来看，必是妖族。不过，对于魔界大多数人而言，一来没怎么接触过外界的种族，二来法力不如对方的人也探不到其法力流动，这障眼法是行之有效的。
　　谁想的法子？
　　还能有谁。
　　没等慕云西答应，他出于好奇已经再次开口：“站起来，打过他们十个人，我就收你入军中。”
　　说起打架，好斗的魔兵开始精神抖擞，吵嚷着争先上前来，一个个摩拳擦掌准备动手，慕云西抬起头，正好迎上右使试探的目光，这一对视，两人心底达成了某种共识。
　　他站起来赤手空拳，准备迎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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