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灵转

　　她拉着我进门，一路说了好多赤司殿内的家长里短，尤其提到我那倒霉徒弟，吐槽滔滔如流水，又是私自出门，又是不听话练功之类的，我心里有数。
　　小朗已经长到男孩子最好事最好动的年纪，加之其术法精进，难免闲不住想要惹是生非，这不，我刚一进门，就看到桌案边佯装写字的小少年，明明刚才还竖着耳朵听殿外的动静。
　　“咳咳。”我故意咳了两声。
　　徒弟听了，立马放下手里的笔，跑到我面前，仰头看我：“师父回来了！”
　　我顺道走过去，拿起他写的东西一看，这胡乱的字迹映入眼帘，不由得让人怒火中烧，小朗瞥到我眉眼间情绪的变化，机灵得把我拉到殿外观月台去，满上了一杯热茶，递到我手里：“师父这一路辛苦啦，喝茶！”
　　“看来最近我不在，你很开心啊。”我接下这茶，漫不经心地问道。
　　“怎么会？我最近可用功了！只是一直担心师父的情况，想要出去打听一下，但是我发誓！我绝没有闯祸！”小朗蹲在一边，语气激动。
　　小蛮听了，无奈摇头。
　　看到他腰间挂着短笛，我想起天罡钟内樾戈提到的事情，他既然已经和樾戈打过照面，那估计也只是在黄洲城里玩了几天。鉴于目前形势，我没法和他说开此事，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行了，这些日子我暂时不会外出，你给我安分一些。”
　　紧张的氛围一缓解，小蛮和小朗两个最佳“听众”就开始对我这次的事问东问西，我反正心底轻松，也就大大方方回答他们的问题。提及魔气西引，送信上天，两位眼中透出异样的色彩，那目光里有崇拜，也有恐惧。
　　小朗忽然不似刚才那般兴奋，脸上的笑容凝成一阵尴尬，低下了头。小蛮也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只是一味夸我厉害，但我清楚，这事传开后，我本人就坐实了乱世天谴的罪名，这个我一直以来都很排斥的名号。
　　“怎么？还有别的问题吗？”我自己出口打破沉默。
　　这会儿，小朗突然抬起头来，问了一句：“师父，想要天下大乱吗？”
　　我着实没想到他会来这么一句，这孩子天资不错，根骨适宜修炼，可毕竟还年幼，不懂事是常态，可此番问话，倒让我觉得刮目相看，他有的，不止是天赋，还有聪敏。
　　我缓了一阵，郑重其事说：“这个天下早就已经乱了，魔族式微意图复仇，神族敛光妄想旁观，仙族受制多年不平，妖族分裂四处流散，鬼界内乱方才平息，人间嘛，奸佞当权，乌烟瘴气，六界摇摇欲坠，我本以为可以做那个置身之外的人，却也在无意之间，成了局中人，身份对我而言，是无法改变的负累，既然抛不掉，那就凭此为刃，另开辟一方天地，化被动为主动。”
　　小蛮听得愈发紧张，颤抖着说道：“姑娘……这……”
　　“别担心，我如今身在流域，一切作为都是辜钦王允许的。”我拉过她的手，安抚了一句。这话没有说开，她是刈魂安插在我身边的人，按道理我应该对她有所保留，说出这样的话，未免有些越权言事，她紧张是自然。但不巧的是，自我醒来，从没防备过她，不是没想到，而是不足为患。
　　小朗只是听着，也不知听懂了几分，最后点了点头，道：“师父的选择，一定是对的。”
　　我笑了起来：“对？就算是一颗棋子，也必须发挥最大的功用。”
　　这话，我说的是自己，谁知道多年之后，会不会有人黄雀在后，我这番开天辟地也不过为后人做嫁衣，可既要乱，那就乱个彻底吧。
　　不过面前的二人如何理解这个棋子，不得而知。
　　因为对话被一阵响彻整个流域的传话打断。
　　——“天降雷劫，天帝震怒。”
　　流域的人闻声流窜，小蛮和小朗迅速起身，飞奔到殿外观月台去，仰望上空，风云变色。流域红月被一道浓厚的黑云遮挡，昼夜难分，那黑云之中闪过金色的电光，如雄狮于囚笼中嘶吼，不一会儿，电光突破云际，猛兽出笼，獠牙历历，火石随机坠落下界，生灵四处奔逃。
　　要知道，自刈魂在流域建立政权以来，就设下了包围整个流域的保护结界，有守护结界的流域尚且如此，不知其他下界会受到怎样的冲击。
　　我本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可奈何心底还是闪现了一瞬的疑问：这是我想要的结果吗？
　　正当我们三人各自出神时，一个身影出现在我背后，熟悉的灵力流动，是故人来。
　　贺夕睬从宕洲赶回，因为是剑灵的关系没有受到天帝震怒的雷劫影响，倒算是十分顺畅，一到便说：“慕云西，跑了。”
　　关于这个执念深沉的狐王胞弟，几番接触我也大致了解他的心性，我们的交易目前来说进展顺利，原本计划在之后对魔界动手，是还不清楚魔界内部的情况，不过现在有樾戈在那，想来魔界也并不稳定，否则那渊漠召回一个不定时炸弹，也不符合他的性子，既然如此，慕云西此时行动，歪打正着，或许没有那么危险。
　　我没表现出过多的惊讶，只是道：“好，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颜姑娘，这天是？”贺夕睬自魂体重铸后，对外界的事丝毫不感兴趣，如今这么问我，倒是有些出奇。
　　“啊，天帝看了信，应该气得不轻。”
　　……
　　【切换地图：神界三重天天门一侧】
　　天帝和众神在混乱之后，亲眼看到了一个女子的身影，炸裂了天罡钟，又封印了天门。
　　尘嚣里，那画有符咒的卷轴直直飘向天帝手中，身侧众神想要截住，都失败了。灵活躲闪飘飞的卷轴，经过一个个灰头土脸的神兵天将，终于在万众瞩目里，落到了天帝的手中。
　　天帝身边跟着的是当今神界太子，这个太子因为自出生以来神界就完全关闭了所有入口，他对其他五界的了解都是源于神界的记载，面对巨变，像个孩子一样拽着父帝的衣袖，惊恐万分，还不如天帝身后面色凝重的五公主来得镇静。
　　“父帝，如今可怎么办啊？”
　　众目睽睽下，天帝没有正面回答太子的意思，而是挥手展开那施了术法的卷轴，其中字迹系数悬空于人群中央，在场所有人都能看得清楚。
　　“下界动乱数载，仙族力竭，上禀天帝，望六界帝君体察，谅路雾痕无礼之举。自古以来，神仙二界交好，往来之间，悉尊旧礼，不敢逾矩。奈何情谊如仙界气数，朝夕没落，天门紧闭时，妖魔横行，人鬼同路，下界各仙门插手红尘，腥风之际，肝脑涂地，却似以卵击石，守道心，亦毁道基，吾辈无悔。神生于万古，长留青空，独善其身之计已失良机，革旧出新之时另谋当今，除旧规，立新政，仙族诚心昭昭，一如千年，势成骑虎，望君三思。下界日新月异，乱局波谲云诡，时有限，心有眷，是以出此下策，静候佳音。”
　　这一段话，是路雾痕花了好几个日夜拟的，为了给他翻译成神界的语言，初稿我也读过，他意图用最简单的话语说明最直接的意思，可这些仙门中人对神族多少还存有所谓“情谊”，语气客气，不过倒算不卑不亢。一来说明形势和来意，二来提出建议和想法，三来嘛，给足从未谋面的老丈人一个面子，可见如今的路雾痕，早不是当年江湖上游走的少年人了。
　　阅后，众神心思不一。
　　有人愤恨，自己竟然被下界仙族骑到头上来，教神族怎么做事；有人沉着，觉得这封信不痛不痒，威胁不到神族半分；有人心细，品到其中有意和谈，如果谈不成，便会有下一步行动；有人忧愁，认定仙族与妖族已经沆瀣一气，自己是被针对的那部分。
　　唯有一人，读到了无可奈何，他说“心有眷”，他说“出此下策”，是因为只有她明白，那个善良单纯的傻小子，最不会做的就是这种叫嚣他人的事，这不是一封战书，只是一封信件，在五公主霓舞那儿，是这些日子里，她意识到路雾痕在下界经历了万般苦楚的唯一证据。当然，这字迹不是他的，可以料想他日夜挑灯，一次又一次修改措辞的场景，不过好在，这一手好字是颜潇语写的，起码他们二人还互相作伴。
　　自然，也有人发出了一声长叹——天帝没有回复，只是摆了摆手，示意算了。众神的议论声渐渐平息，只留下部分天兵守着那破开的天门，搬来一轮明心镜，立在天门前，吸收净化那些泄露到神界的魔气。
　　正当两个天兵把明镜安放好的时候，他探头看见昆仑天柱那边的结界一面，似乎写着些什么，散开云气魔气，这才辨认清楚，他瞪大了双眼，眼中血丝都缠成一张蛛网，用手拍了拍另一个天兵的肩膀，出口吞吞吐吐：“看……看到了吗？”另一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刹那间跌倒在地，连滚带爬地奔向撤回的天帝一行，边大喊：“天帝陛下！天帝陛下！”
　　太子极其不耐烦地回了一句：“什么事大惊小怪！”他这闲散太子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情形，回想着方才那封信，再联系到自己妹妹的事，心里气急败坏。
　　说完，第一反应却是瞪了五公主一眼。
　　五公主没有理会，只是心平气和地和天帝说了句：“父帝，有情况。”
　　天帝招手，众人停下，那小兵这才捋顺了舌头把话说清楚了：“天门……天门结界上有字！”
　　说完，众神都很感兴趣，凑到那天门裂缝眺望，一时人头攒动。
　　“这！好大的胆子！”
　　“反了！反了！这是要造反啊！”
　　“妖魔，口出狂言！”
　　读了那两行字的神，没有一个不惊慌失色，破口大骂的。待天帝望见那结界屏障上的刻字时，面上虽没有明显的神色变化，但身边的人可都能清楚的看见，堂堂六界之主，神界至尊，竟然握紧了拳头，怒火中烧。
　　天帝一怒，神族纷纷跪下，不待有人开口解释，天边便云气聚集，雷鸣电闪。
　　五公主跟在天帝后面，自然也看见了那两行字。字迹和卷轴上的一模一样，只不过这结界上的字笔力遒劲，又是以剑雕刻，相比方才清晰工整的信，显得无比狂傲。她见了，心里虽然也有惊讶，那惊讶转瞬即逝，代替它的是满心的“该来的，还是来了”。
　　神界天门打开后，天罡钟破碎消陨，结界破损时魔气传入神界，混杂着三重天不够清冽的云气，导致诸神像在烟雾里摸索，宽大裂缝的另一侧，是尘埃方定的昆仑山，封住裂成两半的昆仑天柱的，是一处剑阵，法力的来源极为奇怪，非仙非魔，非妖非鬼。
　　年轻一代的神族兴许不知，但凡是对神界秘辛有所听闻的人，心底都很清楚做这件事的人是谁，当然，包括留下这两行字的人，就是当年泰浒上神一念之仁，遗祸千年的天谴——颜潇语。
　　“走！”
　　天帝猛地挥袖，没有先叫起面前跪着的人，而是直接化形离开，大家措手不及。等反应过来，众神才一一跟随，回了九重天。
　　五公主在那裂缝前站了一会儿，心里多少猜到了颜潇语的用意。事实上，路雾痕此番在下界和颜潇语合作，就算是心里没有和妖界“同流合污”的想法，单行为上就已经坐实。以他的信子，信里语气温和，可以说仁至义尽，但对神族来说始终没有太大的震慑力，费尽心思打开天门，怎么能只留下一封无关痛痒的信呢？路雾痕乐意，颜潇语可不肯。既然做了，就得做得干净利落，直击敌人心脏，不过这两行八字，着实扎了神族的心，她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该站在哪边，只觉得颜潇语说的对，如今形势，早脱离控制了。
　　“天穹将崩，在劫难逃。”
　　八个字赫然刻在结界边上，还是神族古老的文字，每一字都苍劲有力，只有高高在上的神族一俯视便能看见，能看懂，更讽刺。
　　【切换地图：妖界流域赤司殿】
　　高阁上看戏的人只多不少，不一会儿，又有人来找我了。
　　天帝之怒刚过去，一封信便递到了我的手上，近来与我通信的，也只有和我一起破天门的路雾痕了。他这会儿跑来和我说什么，那份信的遣词已经很是委婉了，天帝怎么还是那么生气，我自然也不愿多瞒他，直接告诉他我给他翻译的信加了点东西，顺带吐槽一下如今的天帝真小心眼。
　　正当我落笔收信准备传送出去时，殿外来了新的人。
　　“鬼王？”
　　我倒是没料到，幽晴此刻会找上我，转过身幽晴已经站在我的身后，神色紧张地望着我。按道理，神界雷劫是完全影响不到地底的鬼界的，她来，不是为了天帝震怒一事。
　　于是，我立刻收回刚写好的回信，拽着她去往议事厅，屏退众人，道：“出什么事了？”
　　幽晴见我的反应，心领神会，道：“还记得和你说起的鬼界前尘吗？”
　　上一次去鬼界，是因为魔书记载出现缺漏的事，目前找了路雾痕和幽晴帮忙后，都没有新的进展，加上魔族突然动手入侵人间，这事就算是搁置了，想来是有了新的进展。我拍了拍她的肩膀，试图缓和她的情绪，道：“事关当年镇守鬼界的神使？”
　　幽晴点了点头。我几乎很少在她眼中看到这样的慌乱，她坐镇鬼界数十载，已经是一位相当成熟的一方帝王，上次提到她的父亲冥王，她言语中有所保留，做事极有分寸，此次，或许真的出事了。
　　“还记得上次昆仑天门一役，”她缓了口气，继续说着：“离开时我见到熟悉的紫光，当下心生怀疑，便又去了一趟北境荒地，那雕塑倒在原地，没有任何变化，不过今日天降雷劫，鬼界却发生动荡，这不合理。”
　　我接过她的话：“是啊，这神界的天帝怒，根本不会影响到鬼界，你确定是同一时间鬼界动荡吗？”
　　“我发现情况，立刻着人去查，自己到了一趟人间，当时正好雷鸣阵阵，可我还是觉得不对，于是回到鬼界，鬼使神差地我又一次去了北境，你猜我看见了什么？”
　　“这才是你这么着急来找我的目的？”
　　幽晴转过身去，心底还是不敢置信，小声说道：“雕像碎裂，只剩下了——神魔陨的形状。”
　　“什么？”我脑海中闪过无数猜测，却唯独没想到这层关系。
　　霎时，一个念头撞入我的脑海，那些纠缠混乱的谜题，一时间像有一根线把疑问和答案都串联了起来，一个大胆的推理，逐渐变得清晰。
　　见我愣住，幽晴反倒推了我一下，问：“你想到什么了？”
　　“我有个想法……”
　　话未说尽，我先挥袖召出准备给路雾痕的回信，在信的最后一页加上了一句：“魔书往事有新情况，我们得黄州城一聚。”
　　信化羽飞出，一抹微光照亮我和幽晴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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