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月鏖

　　那人的背影在人群中一闪即逝。
　　萧鸿紫一个眼神，早有暗暗潜伏在他们四周的护卫，兔起隼落，跃身追去。
　　“你是不是看错了？”水庐握住她的手，“那些个人戴着面具，面具上的面孔是仍旧活着的护卫。”
　　“不！”颜榛笃定地摇了摇头，“我记得他面具下的那张脸！一定没有错。”她指的是被萧鸿紫一刀刺穿心脏的那个护卫。不过一夜功夫，居然转瞬出现在奚岭的集市上……若不是颜榛看错，这其中蹊跷颇多。
　　先是假扮护卫劫持了安平郡的人质，接着又死而复生出现了此处，尤其是光天化日之下招摇过市，仿佛为了让人看见一般。
　　萧鸿紫美目一转，招了他们二人在身侧。“郡主今日想必累了，先送你们回去吧。”
　　颜榛仰着一张苍白的脸，握住水庐的手不放。“今夜你陪我睡。”
　　“好。”大家都那么熟了，一起睡有什么大不了？水庐半安慰半欣喜地拍了拍她的背，双目放光。
　　萧鸿紫若有所思看了水庐一眼，吩咐一旁的护卫将他们送回府中。
　　自百年以来，天下挐乱，小国林立，割据一方。其中以颖国最为强盛。其境依山沃水，物产丰茂，边境又有天堑险阻，易守难攻，是以几十年来，许多小国纷纷依附颖国，以求庇佑。又因颖国国君崇尚武力，临近几国虽有虎狼之心，却不敢妄动。
　　近年来，国君萧慈以暴政治国，法律严苛，厚敛赋税，百姓不堪重负，纷纷逃亡于他国。临近的邢国却反其道而行之，轻赋税，鼓励农耕，又有良谋术臣推行变法，是以国力大涨，似乎颇有要向颖国挑衅的趋势。
　　两国之间因为只隔着一座山，而国都奚岭偏偏又正落座于山脚之下，自然邢国也就暗暗派了不少功夫高强的密探，前来奚岭打探消息。
　　“小的一直不明白，邢国的人平白无故抢质子做什么？”跟在萧鸿紫身旁的那位护卫，正是前天夜里被易容的那位年轻男子，双眸如白水点墨，相貌清俊，让人一眼难忘。
　　“大概因为这两个人不同。”萧鸿紫垂下一双美目，一时间也思索不透。 “难道与许多年前，安平郡王护卫十位主子一事有关？”
　　“以父王的脾气，没有将安平郡王赐死，实在是十分宽宥的事。”
　　顾颜榛虽说长相清丽，却性格平平，毫无特色。倒是随行的那位水庐，疑点重重，身份玄妙。如果邢国的奸细想要掳走人质，挑起或是联手与安平郡王谋反，从这里推开，倒是极有可能的事。
　　另一重考量，则是邢国人要掳的确是那个身份玄妙的水庐。“他”身上的伤究竟是怎么来的？那一晚他远远瞧了一眼，并不真切。“他”随身携带的蜂胶据说有令女子延缓育龄的功效，令人一直维持少年人的体态。若“他”当真是女子，这么棋行险道剑走偏锋，却又是为何？
　　再则，这个明明死在自己的刀下，却转瞬复活的邢国密探，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如此多的问题接踵而至，萧鸿紫决定去探望自己的十二皇兄萧鸿朗。
　　“奸细！”萧鸿朗仰面喝酒，一面撩了自己的络腮胡子，一面将酒盅往桌上一摔，黄钟般的嗓音将萧鸿紫耳膜震到嗡嗡作响。
　　十二皇子萧鸿朗与十七皇子萧鸿紫乃是一母所生。
　　两个人的长相却差了十万八千里。
　　一个是粗犷豪放，一个是阴柔俊美，除却都喜好习武杀敌之外，几乎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哥哥所指的奸细，莫非是‘他’？”
　　“那还有谁？哪个质子来此不是乖乖睡觉，谁会深更半夜跑到皇子的书房中偷东西！”萧鸿朗再仰脖，将手中的酒瓮喝到底朝天。“话说回来，那什么狗屁狼眼有什么用，值得他们这么煞费苦心！”
　　“问过了，可是枚好东西。”萧鸿紫从脖颈间将另一枚胭脂眼取下，递于哥哥手中。
　　入手温润如玉，在手心竟如活物一般，有轻微的跳动。“咦？”萧鸿朗不由轻讶。
　　萧鸿紫解释道：“据说在食物中浸上一浸，能解百毒。”
　　“他们这般清楚？”萧鸿朗一蹙眉，抓了几块牛肉丢进嘴中大嚼。“你看，我们住在国都这么多年，连血狼的眼睛能解百毒都不知。为何一个远在国都之外的安平郡质子能清楚这等事？说什么被邢国密探劫持，说不定人家一早就是串通好了的！”
　　萧鸿紫灵光一闪，被这句话激醒。
　　是了，唯独这样解释，才能解释得通。
　　可是若是他们是邢国派来的奸细，那么安平郡王，莫非早被邢国收买了不成？
　　不对……
　　“可是，这个邢国死而复生的间隙，却是安平郡主顾颜榛先指给我们看的。”若是他们是间隙，万不会如此暴露自己的身份，引得别人往他们身上怀疑。
　　“我说十七弟啊，你怎么越来越婆妈了。一把刀，杀了他们不就完了！”
　　萧鸿紫慢慢倒了一杯酒，修长的手指将酒杯挪到嘴边，却又不饮。酒杯中透明的液体，似乎印出水庐的面孔，如月白莲花一般绝尘的那张脸，若是毁了去，心中竟有一丝不舍。
　　仰头将杯中酒饮尽，热辣之中透着酒香，像极了那个人，和昨夜的仓促之吻。
　　萧鸿朗对他睥睨而视。“不成器的东西！你若是下不了手，让我来！”
　　几乎无瑕思村，十二皇子即刻道：“过些日子便是皇后娘娘的寿诞，那日必定礼臣众多，迎来送往定有好些王公国戚。你我手中颇有些兵马，到时候就说有刺客前来危及圣驾与皇后娘娘的安危，乘机杀几个人，只当是兵荒马乱错了手，有什么要紧！”
　　萧鸿紫轻笑出声：“哥哥想必早有安排，这两名质子，想必只是顺带错手而已罢？”
　　“哈哈哈哈，喝酒喝酒……”萧鸿朗面颊绯红，不知是酒兴正酣还是被猜中心事颇有羞赧。在继位这件事情上，萧鸿烈和萧鸿朗自幼便被人比较来去。
　　如果说萧鸿烈的言行让人敬畏，而这位十二皇子萧鸿朗则是叫人害怕。与身俱来的气质与恰如其分的谈吐，萧鸿烈优雅得让人情不自禁想臣服于他。而萧鸿朗面貌最似萧慈，年纪轻轻便留一挂络腮胡须，舞刀弄枪，言语粗鲁，十足便是萧慈的翻版。
　　前者看不惯鸿朗的粗鄙，后者看不惯鸿烈的做作，是以十一皇子与十二皇子素来不合是世人皆知的。只不过，这潜藏着的暗涌，还未曾澎湃到台面上。想必方才的一番话，萧鸿朗也只是说说而已。他虽说好武力，应该也不会残害手足兄弟。
　　是以萧鸿紫仍旧是笑道：“哥哥最爱说笑。我便陪你畅饮此瓮，不醉不归。”
　　“好！”萧鸿朗痛快淋漓地端起酒杯，一口饮尽。胡乱拭了拭衣袖，又道：“说起来，皇后娘娘的寿辰，你可准备好了贺礼？”
　　“还未曾备下。往年总是送些如意玉器，要么就是珍稀古玩，倒是没什么新趣。”萧鸿紫想起了在太学听到的传闻：“说是各位姐姐妹妹们辞了学，在宫中一同赶制一副麻姑拜寿的绣品，倒是十分新奇。”
　　“前些日子，有人给我捎来了些有趣的玩意。不过不够作大礼，只够拿来在寿诞上玩个花头。”萧鸿朗命人从书房中将一小罐用冰晶琉璃盏装着的东西拿了来。
　　那只琉璃盏十分特别，中间被格成了若干个小格子，格子与格子之间的豆子颜色各异，然而每个格子中的两粒却是一模一样。
　　“选一粒。”萧鸿朗将琉璃盏递过去。
　　“这是做什么？”萧鸿紫好奇地拿了一粒蓝色的豆子。
　　萧鸿朗拿了另一颗看起来一样的蓝豆子，哈哈笑道：“说是西洋人的一种游戏。这两粒豆子是一种糖果，看起来一样，味道却是各异。一粒味道好，一粒味道坏。”他将手中的蓝色糖豆丢进嘴中，大嚼起来，不一会儿又喊爹骂娘地吐了出来：“呸呸呸，我竟运道坏至如此！像啃了一块女人的裹脚布！”
　　“有趣有趣！”萧鸿紫拍手笑道，将自己手中的糖豆放入口中，味道清甜，仿佛桑葚般诱人。“我这颗倒是十分可口。哥哥想得颇为细心，想必在娘娘寿宴上与众位宾客们同享，怡情冶性，倒是十分凑趣！”
　　“毫微物什，我还担心送不出手。”萧鸿朗拍了拍脑门，一副为难的模样。
　　言谈之间，两位同胞兄弟又喝了几盅酒。
　　什么寿诞之礼，什么邢国奸细，什么储位之争……悉数抛掷脑后。
　　这样难得的春日夜晚，月影散乱，觥筹杯盏轻轻碰撞；夜风吹乱檐角的铜铃，发出叮叮的声响。偶尔能闻见叫虫轻鸣，似梦似幻。静寂的园内，两个人都突然闷声不语起来，怕言语撞乱了夜的美好。
　　似乎许久许久，未曾有这般平静的心来对月小酌了。
　　夜已过半，月渐西移，萧十七站起身来请辞。
　　“这么晚了，不如今日在此休息。”萧鸿朗醉眼迷离，拉住萧鸿紫的袖袍，就要往厢房中走去。
　　“不了，那两位客人在我府中，怕晚上出什么事，还是要回去照看一二的。”好容易才撇开留客心十足的萧鸿朗，抬头寻觅中门之时，却发现远远的天空似烧着的云霞般，烈焰冲天。
　　“难道是起火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