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月鏖

　　十二皇子的侍卫匆匆来报，说是公主们为了日夜赶制绣品，最近都聚在一块住。起火的正是宫中十四公主居住的“来仪阁”。幸好十三公主已经出嫁，当晚并不曾住在宫中。剩下的几位年幼的公主也纷纷在太监宫女的帮助下逃了出来。只是起火的地方竟是放置绣品的绣房。这样一来，原本辛辛苦苦赶制的麻姑拜寿的绣幅，竟被烧去了大半。
　　早朝时分，萧慈亲自过问，责成十一皇子萧鸿烈肃查此事。
　　萧鸿紫回府已经是日上三竿的事了，昨夜在十二皇子府上喝酒，半夜又赶去宫中询问各位姐姐妹妹的安危，一来二去，几乎整夜无眠。
　　十八公主唤作萧鸿影，今年刚满十五岁，因为受了走水的惊吓，是以此刻哭丧着脸捏着萧鸿紫的衣袖道：“十七哥，母后的绣品如今被烧了个面目全非，便是神仙也难复全貌了……这可如何是好？你平日里主意多，不妨帮我们想想办法。”
　　“那市井之中，也不是没有绣艺超群的绣娘，只是一来我们想表孝心自己亲手绣制，二来由十四妹妹亲自作样，定是世间独一无二的。可是眼下之法，只能烦劳十四妹妹再画一幅绣样，托人去寻手艺上好的绣娘连夜赶制了。”十三公主一大早赶进宫中，寻思半天，如此建议道。毕竟为人妻，说话做事有些威仪，其他姐妹们都点头称是。
　　十四公主名唤“鸿仪”，自幼喜好舞文弄墨，工笔细绘更是一绝。只听她点头道：“我的书房内倒是还有那张绣样，只是要劳烦十七弟帮我们送出宫去。这委派绣娘的事情，就拜托给你了。”
　　“诸位姐姐妹妹放心，鸿紫定当尽力而为。”他接过鸿仪递过来的绣样，小心翼翼放进怀中。
　　虽说绣娘难寻，可是他的家里面，不就有个现成的么？虽然没有见过水庐亲手所绣的鸳鸯戏水与牡丹花开，但是单单凭借在昏暗灯光下也能将一粒红玛瑙封入血狼眼中的功夫，想必刺绣的手艺定当不差。
　　此刻萧鸿紫回府第一件事，并不是去卧房补眠，而是径直推开水庐的房门，却发现房内空空。随手拽了个小丫鬟来问，说是在郡主的房中下棋。
　　他并未娶亲，若要进入年轻女子的房中，势必要通传一声。
　　只听得颜榛一声轻应，房门被侍婢缓缓推开。水庐背对着门坐着，将棋入定，喊了一句“将军！”
　　萧鸿紫眉头轻抬，心中一愣。
　　“呀！忘了你这里还有炮……不算不算！”颜榛手忙脚乱，意图悔棋。
　　“大丈夫举手无回!”水庐似没有听见萧鸿紫的脚步，牢牢按住那枚棋子不放。
　　“我才不是大丈夫，我是小女子！”颜榛的表现十分到位——是一脸被宠坏了的刁蛮郡主样，见了萧鸿紫，忙站起身来，却瞬间露出露出应有闺秀的甜笑。“见过十七皇子。”
　　水庐慢吞吞从椅子扇挪开屁股，慢吞吞走上前，温吞地行了个礼。“不知十七皇子来此，有失远迎。”
　　“好说。”萧鸿紫并不拐弯抹角，径直道：“不知水公子昨日说的话还算不算数？”
　　“什么话？”昨日，他似乎说了不少。
　　“说是若是十七大婚之日，水公子定当奉上鸳鸯戏水锦被，牡丹花开盖帕……”萧鸿紫从怀中取出绣样。“今日我便来索要了。”
　　“十七皇子要大婚？”颜榛分明是一副吃了一惊的模样。这样快！按理说萧鸿紫排行十七，若是前几位哥哥未娶，姐姐未嫁，并不能行大婚之理。
　　水庐扬了扬眉，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低头看那张绣样，工笔细致，造图雅趣得当，却是一张麻姑拜寿图。
　　“虽不是大婚，也是比大婚差不了的大事。”萧鸿紫如此回答了颜榛，又欺身问向比自己几乎矮了一个头的水庐：“这幅图，水公子可能绣成？”
　　“世间哪有男子会绣花！”水庐面上堆笑，嬉戏而答：“昨日的一番话乃是戏语，不想十七皇子会当真。真是罪过罪过。不如请府上的下人去市集里寻些绣艺超群的绣娘来，定当如愿。”
　　他下意识地抓住水庐的手，依旧笑靥动人，一如桃花般暧昧的双眸几乎能看穿对方的心。
　　水庐抬起下巴与他对峙，蓦地想起前日夜里的那个吻，也是这样的角度，也是这样的相持不下。不知为何又气短起来，恶狠狠地将头低了下去，似是告饶。
　　“我十日后来取。”萧鸿紫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若是有什么需要备的物什，使唤阿锡就好。”
　　阿锡便是那长了一双好看眼眸的护卫。
　　水庐咬住下唇恨恨地看着萧鸿紫离去的身影。
　　“十天！即使你会绣、能绣、敢绣，只给十天怎么可能绣完这么大一副！”颜榛在一旁拿了绣样惊叹。
　　“一根针自然不够。”水庐垂下眉头，扫了一眼那副绣样。以麻姑拜寿为主图，背景却用了一百零八种不同的“寿”字拼成，暗底花纹，定要用凸绣的方法才能显出那些字的不同。还是孩提之时，他记得母亲曾经在案前摆了长长的绣布，用竹弓绷起，十指齐飞，如十支点墨画笔，片刻功夫便织好一派春光山色。若是没有记错，母亲唤它做“十锦绣”。乃是用十支细针固于手指之上，针随指运，线任意走，即使在昏黄的灯光下，闭着眼睛也能绣出鲜活伶俐之物。
　　只是耗心劳力，颇费元神。每次母亲如此绣完，都要长叹一口气，拖着疲惫的身躯躺回床上去休息。
　　“阿庐……”颜榛唤他：“在想什么？十七皇子派了这位阿锡护卫前来问你讨张刺绣用的清单，他好即可去采买。”
　　“稍等。”水庐凝神想了一会，提笔写了一张单子递过去。阿锡接过清单，就要离去。
　　“哎……”水庐及时喊住他，“宫中可是有人要过寿？”
　　“是。”阿锡补充道：“下月初便是皇后娘娘的寿诞。原本这绣品是几位公主殿下亲自动手绣的。谁知昨夜的一把火将十四公主的来仪阁一并烧毁。十七殿下只好回来烦劳公子您了。”
　　“原来如此。”水庐和颜榛对望一眼，总算明白萧鸿紫莫名的来意了。
　　“若是郡主和水公子没事，小的先出门办事去了。”
　　“请便。”
　　阿锡朝两个人点点头，领命而去。
　　“果真要绣？要不要我帮忙？”颜榛愁眉苦脸：“十七皇子未免太过为难你。还是他已经知道……”
　　“没根没据的，郡主可不要胡乱猜测。”水庐冲她眨眨眼，颜榛自然知道他要的是什么。叹了一口气拿出那只酒葫芦和绿玉小酒杯递过去，水庐如法炮制饮了蜂胶酒，捂着胸口静坐了一会。
　　“我们来此的目的你可记得？”他突然将声线压低，几乎低到尘埃里去。
　　“是。一个字都不曾忘。”
　　“这幅绣品，不是最好的机会么？”水庐扬起唇，露出一个清浅的笑。
　　“话虽如此，但是我担心你会出什么意外。”颜榛按着眼角道：“自从十七皇子踏进门，我的眼皮就一直在跳。”
　　“只要趁了他的意，想必不会为难我们。”水庐眼珠一转，又道：“不过话又说回来，十一皇子为何主动相邀我们去他府上住呢？”
　　颜榛将棋盘上的残局收拾妥当，乘水庐不备，偷偷将自己方才想下的棋子放好，这才托腮苦思道：“十一皇子萧鸿烈，外柔内刚，城府颇深，刑狱酷责，心狠手辣，待之慎也。”
　　“背得倒是很顺……”水庐点了点她的鼻尖，默认了她的悔棋，继续下了一子。“我猜，许是因为二十年前的那一桩公案。”
　　“和我们没关系呀！”
　　“可你是安平郡王的千金。说不定杀了你我，能解一干人的心头之恨。”
　　颜榛不禁有些面色发白，哭丧着一张脸道：“幸好你提点了我，否则我若是答应了，我们两个岂不是要葬送他手！如果他再问起来，我怎么答复？”
　　“自然是避而不见。必要时，就说要请示十七皇子的示下。不过，这十日我要替他办事，想必他不会将我们交给萧十一的。”
　　“说的是。”颜榛转哀为喜，笑容满面。
　　水庐看着她玉样的容颜，低头默想。这种笑意，今后恐怕是越来越少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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