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月鏖

　　她十分意外，垂首幽幽道：“如今这个时候，说这些有何用？”那段三年前的青涩之情，到今日灯灭烛尽，早已释怀。留下的不过是一颗颗烛泪空残。只是在携灯搴帏时想起来，不免有一丝寥落伤怀。
　　萧鸿朗自不会将她的话放在心上。自他有霸业之心开始，若是想得到一样东西，势必要不顾一切代价。此时此刻，他手握重兵对峙于十七，收回潘岳镇固然重要，可眼下，若是能换取她的一颗心，更是刻不容缓的一件事。
　　“我的后位，一直为你虚席以待。”
　　水庐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那颜榛呢？”听说她已经大腹便便准备生产。
　　萧鸿朗避而不答，只定定说道：“若你肯嫁我为后，我自会从潘岳退兵。明日清晨，我来听你答复。”他说完，又将那名黑甲士兵唤进来，吩咐他带水庐去休息。
　　水庐心生疑窦，留神看见了他案几上摆放着的一块虎符。若是她不曾看错的话，那块虎符上面印有颜榛的父亲安平郡王顾衍之的徽印——一只传说中的神兽白头狮鹫。
　　莫非这支短短时间内纠结起的十万大军，都是安平郡的军队不曾？
　　颜榛此刻莫非已经……
　　她被黑甲兵扯出营帐，夜的风登时灌满了她的眼耳口鼻，饶是如此，这沁如冰刃的感受，都不及她内心深处的寒冷来得刺骨。
　　一个女子应该持有的虚荣心，她一样拥有。凭良心说，方才萧鸿朗的一番话，并非没有让她动过心。无论自己能够多么释怀三年前的初恋，心底始终有一个地方，会将那份感情隐藏起来，不让自己被轻易触动。
　　他说他喜欢她的心，一丝一毫都不比十七少。
　　他甚至愿意休了颜榛来将后位拱手与她！
　　可是……却被她见到他此时的虎符。那枚安平郡王的虎符，据说是颜榛陪嫁的嫁妆。若非萧鸿朗强夺，颜榛是决计不会将可以调动十万大军的虎符交由他保管的。更何况，她此刻已有七月的身孕，萧鸿朗如何能在这个时候对自己说出娶她为后的话？
　　他竟已经冷酷到连同枕三年大腹便便的妻子都能抛弃，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是他不能舍弃的？
　　水庐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抖。
　　那名黑甲兵看了她一眼，终究是端了一碗热汤与她。“难得，大王竟然不杀你。”他看她的眼神少了几分敌意，多了几分好奇。他听说过萧鸿朗的为人。一见奸细二字，必斩杀于帐前，绝不手软。今日却仿佛换了一个人。
　　水庐恨恨喝了一口热汤，这才有力气和他磨牙。“是呀，你们大王要娶我做王后！”
　　“什么？”年轻的黑甲兵哪有经历过这样的转折，眼睛瞪得圆圆的。
　　“等我当上王后，小心你的小命！”水庐将空碗丢还给他：“还不再去给我弄碗热汤！”
　　那名黑甲兵这才摸着后脑勺，半信半疑依言而去。
　　水庐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又朝主帐看了一看，无声无息地叹了一口气。
　　明明喝下去的汤是暖的，如何心脏瞬间又凉了个透彻？
　　一阵淆乱的声音自远及近传来，不远处的黑甲兵已经操起了矛与盾备战。夜色并不明朗，却将他们黑黢黢铠甲映得锃亮。
　　有持沉稳，以处变不惊的迅捷应对突如其来的袭击。
　　只听营前有人喊道：“达野军派人夜袭！速速上前迎敌！”音如战鼓，浑厚震耳。
　　那名黑甲兵将将为水庐端来热汤，递到她的手中，听闻这句话，急忙转身便走。
　　水庐哪里再有心情喝汤，跟着黑甲兵便出了营帐。
　　“你要去哪里？”他忍不住回头张望一眼这个奇怪的女子。明明是战俘，却有一副凌驾于他之上气势。明明是个姑娘家，却爱在阵前马上凑热闹。
　　水庐不答，只顾着向前张望。
　　厮杀声如凿在邻，刀光剑影已经隐约可见。
　　那领头的一个人，单手持一柄非金非玉的弯刀，肩上包着的绷带已经沁出血来。不是萧鸿紫又是谁！
　　他……竟为了追查她的下落，闯入黑甲兵的营帐里来了！
　　心中的热度，迅速升温，瞬间融化了原本一颗被寒意包围的心脏。暖意从眼中流出来，她丝毫也未觉察。
　　反倒是那名年轻的黑甲兵见她无端端落泪，忍不住在心中叹息一记。女子果然还是女子，再如何坚强，始终会无端落泪。
　　萧鸿紫只顾着厮杀，眼前的敌人如同地底涌出的黑色泉水，哪里杀得干净？一拨倒在脚下，自会有更多的人冲上前来。甚至有十几个黑甲兵，手执红缨长矛，将他围在阵中，矛锋直刺他的要害，欲饮血才罢！
　　和他一齐从潘岳镇冲杀出来的勇士，此时战死的战死，落单的落单，只剩下萧鸿紫一个人，仍旧在苦苦支撑。
　　“鸿紫！”水庐忍不住远远呼喊了他的名字。“小心！”
　　他一个分神，一支长矛递上前来，矛锋一刺继而向上一挑，萧鸿紫一个后翻，四面围过来的长矛齐齐刺上前，他在空中翻腾了半圈，双脚落在齐聚的矛锋之上，再用力一跃而起时，已遁然出阵。
　　横空而来的一柄剑，似等在那里多时，萧鸿紫还未立稳，已经撞在剑尖上。只差分毫，便要在旧伤上再度重现一枚伤口。
　　竟是一身便装的萧十二。
　　三年前的景象，竟在此时重演。十二与十七仍旧对峙阵前，只是换成，握剑的那个人，不是水庐，而是萧鸿朗。
　　若说三年前的那一剑，是担心萧鸿朗的安危使然。方才的那一句呼喊，更是道出了此刻的心思。
　　他和十七，谁都没有变。唯一改变的，只是水庐的立场。
　　她忧心忡忡的眼神，独自夜行奔走求援，皆是为了十七。
　　她竟为他做出这样许多！
　　剑尖一横，已划破萧鸿紫的衣衫，露出那一块可怖的伤口。
　　“我答应你！”水庐喊住他。“只有一个条件，放了鸿紫，从潘岳退兵。”
　　“答应他什么？”这句话还未问出口，十七的视线刚刚与水庐的对视，便有黑甲兵接了十二的授意，将水庐远远的拉走。
　　十二惋惜地讪讪收起剑，动作极慢。剑尖拖泥带水地在十七裸露的肌肤上轻轻蹭过，似乎要提醒他三年前，便是这样冰冷的一把剑，如蛇信般倾吐，将他的胸膛整个刺穿。
　　他没有忘记在十七错愕惊诧的眼神中，融进自己的身影进去。他的影子小小的，呈倒立的形状，却如针芒刺在十七的双眸中。他含着一抹得胜的笑意，将十七心中的疑窦解开。“若是有兴趣，不妨来奚岭喝一杯我们的喜酒。”
　　针芒瞬间点燃，萧鸿紫的双眸中有两簇火。他本以为自己已经磨砺得足够尖锐，能够和十二抗衡到底。可是他仍旧能够找到自己心中最致命的那个位置，狠狠来上一剑。
　　他记得小时候，与萧鸿朗捉过一条蚯蚓。他将那只不断蠕动的肉红色蚯蚓分成了好几段，只是为了看它能再生出多少条性命。一分二，二分四，这便是极限了，再要分的时候，蚯蚓已然凄惨兮兮地结束了性命。
　　他对着一群分成烂泥般的蚯蚓尸体发怔。
　　萧鸿朗当即嘲笑他不知轻重，稚嫩的面色端正起来，仿佛有着那个年纪不应当有的老成，提醒他道：“杀人也如此，一次不成，第二次仍旧用相同的手段再来一次，必令对方心惧神灭。”
　　十二的手腕历来高他一截。在城府的深浅上，他仍旧是被远远抛在十二身后的十七弟。
　　只是此刻萧鸿紫当着还未退下的黑甲兵高声质问道：“十二哥大军挥境，与我对峙潘岳，便是为了这样一个女人么？你将手下士兵的性命看得如草芥般轻吗？”
　　只是短短一瞬，在身后捉住他双臂的两名黑甲兵，力道分明松懈了许多。
　　若是说这三年中他学到了什么，那便是将与自己同生共死的战士，以兄弟般对待。达野王的军队虽然人少，却精诚团结，血性豪放，生便同生，死便同死。士气也因此高涨，无论到何等境地，始终不离不弃。
　　就在方才，那几名跟随他前来的兄弟，明知此番前往黑甲兵营地，必死无疑，却丝毫没有惧色。甚至有人咬牙饮恨道：“杀一个是保本，杀两个还赚一个！缘何不去？”
　　可以预想的明日，定是场血流漂杵的恶战。他并不能否则自己的军队处于劣势，可是若真的是杀红了眼的达野军，即便是拼个你死我活，也绝不会让一个黑甲兵踏入领地半步的！
　　水庐的那番话，无异在人前承认她对他的关切。却也将他身为男性的尊严也狠狠掠去。想比萧鸿朗，仿佛他注定是要失败一般。三年前是这样，三年后又是这样。心中仿佛有一杆长枪，震地一拍，红缨颤起，胸臆中顿生一个陡然放大的“胜”字，仿佛不惜性命也要求得这个染血般殷红的字眼。
　　水庐却被鸿紫口中的“这样一个女人”而感到莫名的委屈。她为他而出走，为他不顾危险独自前去搬救兵，在这个紧要的关头，他却用如此轻蔑的口吻来驳斥她的牺牲！他究竟……究竟懂不懂她的心意！
　　“你待如何？”萧鸿朗终于接茬，自是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我们之间的恩怨，与阿庐无关。”萧鸿紫挣脱出身后黑甲兵的束缚，站定身形，缓缓而道。“明日你自来攻城便是。输了，是我技不如人。你便可既得江山，又赢美人。”
　　萧鸿朗笑道：“你已经将明日的结果说了出来，这场仗，有何好打？”
　　萧鸿紫道：“我还未说完。”他看了水庐一眼，终于在她舒缓的目光里感受到她的谅解。方才的那句话情非得已，他只是不愿意让她成为他们兄弟之间争斗的筹码。即便他明日战死，他亦不想她为大宁国未来的王后。
　　他喜欢的那个女子，永远那般奔放与自由。她不受宫廷的约束，如天际最美最洁白的一朵云彩。若是被人握于掌心，不过是一捧毫无灵性的水汽罢了。
　　即便是为了她的自由，他战死沙场又当如何？
　　“若是我赢了，我要以父王的名义迫你让出王位！”萧鸿紫定定说出这句气势迫人的话语，让萧十二情不自禁地眯起了双眼。
　　男人与男人之间的恩怨，总会有一种属于男人的解决方式。
　　胜者王，败者寇。或战，或赌，结局都一样荡气回肠。
　　萧鸿紫扔下手中的弯刀，哐当一声落在地面上，水庐的眼皮跟着跳了一跳。
　　她看见萧鸿朗沉思了一小会，终于弯腰将那柄刀接在手中。
　　传说很久以前，若是两支军队准备开战。只需要向对方丢出自己的武器便是下战书的意思，一旦对方将武器接在手里，便是默认接受了对方的应战。
　　明日之战，看来是必不可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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