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月鏖

作者:画小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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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时携手赴花期(下)


      与十里之遥的潘岳镇不同,枣姚城此刻虽说严防戒备,仍旧是一派灯火通明的和平景象。
      咏絮递上茶盏,看岚毕禹轻轻喝了一口茶,忍不住探问道:“奴婢不明白。”
      她不明白岚毕禹为何在三年前的雨夜中要救下萧鸿紫,亦不明白那时水庐和萧鸿朗明明两情相悦,他为何要让颜榛横插一杠。更不明白的是,明明十里之遥的战事一触即发,届时枣姚城说不定也要受到波及。此刻岚毕禹星夜前来,身旁的护卫带得极少,若是有什么差池,她哪里担待得起?
      岚毕禹并未回答她的疑问。咏絮是自己的心腹,从秘密潜入十七王府开始,直到跟随萧鸿紫三年,最近才回到水庐身边。他看着她从小小的婢女成长成得力的助手,自是待她也与旁人不同。只是此刻她的这句话,未免有僭越的嫌疑。
      岚毕禹在案几上摊开一张地图,认真瞧了几眼,又锁紧眉头细细思索了一阵。又问她:“潘岳镇的守军,约有多少人马?”
      “两万余人。不过今日一战过后,伤亡定是不少。”咏絮将烛台端上前,没忘把烛火剪亮。
      岚毕禹沉思了良久,终于面露一丝笑意道:“咏絮,你且说说看,两万人对抗十万人,胜的几率有多大?”
      咏絮认真思量了一会,这才道:“达野军虽说只有两万,不过个个骁勇善战。以潘岳镇的地理位置来看,并非处于劣势。不过今日一战过后,伤亡不少。大宁国大军压阵,多多少少会动摇一定的人心。明日一战,着实不好说……除非有破敌妙计,不然,潘岳镇定是不保了。”
      岚毕禹站起了身,背手向前踱了几步。
      尽管是初冬,夜里仍旧是阴冷地可怕。咏絮知他畏寒,早已备上火盆和木炭。此刻那木炭烧得通红,有几颗埋在木炭里的地瓜,悠悠散发着烤透了的香气。
      那原本是咏絮准备自己拿来果腹的,万万想不到岚毕禹会来此。他闻着地瓜的香气,似是动了馋念,伸手去木炭盆中拨拉了一只,放进手心,被滚烫的地瓜烫得双手一颤。
      “呵呵,大王,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让我来。”咏絮笑嘻嘻的上前,将地瓜裹在帕子里,双手来回倒弄几次,地瓜便渐渐凉了下来。她驾轻就熟地将地瓜的皮剥了一半,递过去给岚毕禹。
      “唔,希望鸿朗也懂这个道理。”岚毕禹将热腾腾的地瓜放在嘴边吹了一吹,这才轻轻咬上一口。又香又糯又甜的口感令他赞不绝口,在宫廷之中何曾吃过这等乡野食物?不由觉得腹中饥饿起来。
      咏絮怯怯问道:“大王是希望宁王胜?”
      岚毕禹低头斯斯文文吃着地瓜,似乎从未听见她说话的样子。
      夜色渐浓,仿佛被墨汁浸染过一般的漆黑。
      咏絮看了这位话语不多的国君一眼,默默退了下去。开门的一瞬,有夜风自裙底灌入,让她浑身寒意直冒。
      大王的心思,永远都比这如墨的黑夜还要难以捉摸。

      阿里抱住睡着的小含,那孩子睡得并不安稳,时不时要醒来问他一次:“那个坏人打来了没?”阿里只好哄着他道:“没有。”
      连达野王的帐篷都被安排住了受伤的士兵,唯一没有占据的营帐便是萧鸿紫的。他只好把小含抱过来,像个娘们那般轻轻拍着他入眠。
      此刻萧鸿紫已经回来了,军医正在为他重新包扎。原本并不算太严重的箭伤,因为方才的一番打斗而撕裂开,沁出片片殷红血色。
      他紧锁的眉头,一直在思量着明日破敌的大计。阿里也不敢吭声,早有随同萧鸿紫一齐回来的弟兄,将方才的对峙告知了几个人。明日,大宁国的军队便要与他们决一死战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整个军营。
      小含在睡梦里转了个身,“啪”的一下,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上掉在了地面,打断了萧鸿紫的思绪。
      阿里及时将那枚黑漆漆的小石块拣了起来,却被萧鸿紫问住:“那是什么?”
      他一怔,露出一丝慈父般的笑意:“我在镇子西北面的一个山洞里拣的,那边的石头有点奇怪,可以吸在小铁片上。”他见小含每日练剑有写无聊,便拿了这个小玩意送给这个小娃娃打发闲暇时光。
      小含却也不嫌弃他这个粗鄙的礼物,拿在手里,爱不释手,连睡觉也没忘记握在手心。
      仿佛有神人指引一般,萧鸿紫顿时想到一个必胜之计。他一把抓住阿里,“带我去!”
      “做,做什么?”
      “凿石头!”萧鸿紫头也不会,径直去唤更多的人手。
      若是他猜得没有错,那个山洞定是经年累月形成的一个磁石矿。萧鸿朗的军队浑身铁甲,连马蹄上都是铁质的掌。若是在潘岳城门附近放置许多磁石……他紧锁的眉头骤然舒展开,不再忧心明日的战争,似乎还有一丝期待。

      经过一番喧闹之后,黑甲阵营终于恢复宁静。有人将敌营的尸体拖下去焚烧,那火苗仿佛夜里一头贪吃的饕餮,瞬间将呈现于前的肉身吞噬得干干净净。浓浓的烟雾卷着恶臭四散,挟着一丝悲凉,钻进这些士兵的心里去。
      有一个声音倏然低低吟唱起了一支挽歌。
      那是安平郡流传的一支民谣,只有上了年纪的人会唱。
      唱歌的是名老兵,鬓角发白,声音低哑。
      水庐在安平郡住过一年,依稀听闻过这支曲调,甚至能跟着旋律哼唱几句。方才那名年轻的黑甲兵听见她也哼唱起来,忍不住问:“你怎么会唱我们家乡的歌谣?”
      “唔,四年前,我在安平郡住过一阵。”那时候她结识了天真烂漫的颜榛,奉为知己。人生中,能够有几个人能成为知己?若是得一,便像俞伯牙对待钟子期那般悔琴以待。只是她也说不上来,眼下对颜榛的那份手帕之交的情谊,是否还能引为知己的美谈?
      在这个冬夜,她不知为何想到颜榛。
      她总是对什么都后知后觉,尤其是感情。直到听见咏絮的那一番话,她才明白,原来颜榛的心里,竟沉甸甸地装着十七。在萧慈前告密的人,此时想来,定当是她无疑。水庐轻轻叹了一口气,原来在那个时候,她已经肯为十七牺牲任何事任何人了,连自己这个手帕交也不例外。
      可想而知,她为了十七能够活下去,忍气吞声嫁给了萧鸿朗,该有多么凄凉。
      况且此时她已经怀了七个月的身孕,萧鸿朗却要娶自己为后。
      她负过自己是没有错,难道这一回,自己也要效仿她一次,害她未出生的孩儿便没有父亲么?
      思及至此,却被一阵重重的脚步声打断。是方才那名年轻的黑甲兵抱来单薄的被褥与她,面色稍缓地道了句:“天寒地冻,姑娘将就着吧。”想必是他让出了自己的,注定今夜要与寒意抗衡了。
      “多谢。”她接过被褥,轻声答谢。
      想必此刻,再有定力的人也忍不住心中沉闷。
      歌谣在此刻陡然转调,辽远而苍凉。
      明日大战在即,生死未卜。思及膝下儿女尚幼,父母年迈,内眷操劳……士兵们依偎在火堆前,背靠着背,原本锐利的目光却因为歌声的感染而显得温情了许多。
      水庐胡乱擦了一把脸,翻来覆去睡不着。空气中的恶臭还未散尽,歌声也依稀可辨。脚步声仍旧在耳畔萦绕,她未转身,以为仍旧是方才那个士兵,于是道一句:“你去休息吧。”
      “我睡不着。”
      十二的声音似一把旷野的琵琶,悲催铿锵。简单一句话,却能将静谧的气氛挑拨得战意十足。
      水庐转过身,深深看他一眼。
      他面无笑意,只是回望她道:“你从未这样防备地对我。”
      儿时的阿庐,在他面前笑得如桃花般灿烂。无论大小事宜,都对他事无巨细地掰指细道。今天读了哪些书,吃了哪些菜,有什么趣事,甚至连教导她诗书的师傅在课堂上打盹,被她偷拔了师傅的胡须这等淘气的事,都报与他知晓。
      彼时她在他的面前,天真无邪,笑容肆意。几乎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一张俏丽的面庞上。
      青梅竹马,毫无隔阂。
      此刻虽近在咫尺,却犹如隔着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川。
      她是山间灿烂的桃花,他抬头仰视,却仍旧只能看见缭绕的迷雾如万里障幕,看不见花容。
      人在面前,心却在云端。
      这般不同的转变,萧鸿朗怎能不明白。
      她应允他的一句话,不过是为了鸿紫的安危而已。
      水庐未答他这句微微刺痛的话,只是低头看着烛火。每每都说烛台最是相思之物,燃尽芯,泪始干。古来更有“烛影摇红”的旖旎风景,是书不尽的一番春情。
      而这军中的烛火,随着夜风忽明忽暗,却别有一番前途未卜的预兆。
      她下定决心般,幽幽道了一句:“我曾做过一个梦。”
      “什么?”许是和他有关?
      “我梦见与你结为秦晋之好……你待我及好,温柔地仿佛一片羽毛。”又或是山间足以涤净心垢的泉水,将她静静围绕。此刻回忆起来,那副场景,却是再也不可能有了。
      水庐的声音似从云端飘下,渐渐的,那迷雾尽去,他眼中又能看见满山遍野的桃花,烂漫如粉色烟雾,如梦如幻。果然,他与她之间,便只有在梦中,才能这般美好么?
      鸿朗不语,且听她继续说下去。
      “只是,第二日,你便离我而去。”她的声音渐渐低落了下去,仿佛一夜春雨,落英缤纷。“你走出一小段路之后,便又后悔。再回首时,原本的那段路,却变得无尽漫长。风沙满地,恶石遍布,你翻山越岭,攀岩涉水,终于走回了原来的地方。”
      鸿朗定定看着她,问道:“而后呢?”
      “我做在镜前等了你许多年,等到新房上的红绸都掉了眼色,等到我眼里的期盼都成了惊恐,等到镜中映出来的你,成了一个满身白毛的怪物。”她记得她尖叫出声,坐在镜前看他,行同陌路。
      如今想起来这个梦,竟像一个谶。
      他离开她的时候,只向前轻轻迈了一小步。
      然而他想重新回到她身边的时候,她却再也不认识他了。
      在她的心中,他早已不是以前的那个温柔如水的丈夫,而是一头可怕的怪兽,像是要吞噬掉她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幸福。
      山林间的桃花,仿佛在她的这几句话中,经历了一个春天,瞬间便凋落无影。连粉红色的落英都未看见。只剩下一川黢黑的山石,盘亘的山麓,张牙舞爪地扑过来。
      他在她的眼中,已经变成了这样一个浑身长毛的怪物了么?
      人总是有这样那样的贪欲。
      为了获得帝位,不择手段手足相残,甚至连亲身父亲也不放过。
      当帝位在握,又不甘心曾经放手的红颜,回头来寻觅的时候,连他统辖内的百姓也不放过。
      究竟要付出多少人的性命,才能满足他难填的欲望?
      说什么为了更多百姓安居乐业,说什么为了不让灾民流离失所……他所做的一切的一切,全是为了自己!
      萧鸿朗的面前,不知为何突然闪现出父亲临死时的目光。
      悲悯的,可怜的目光。
      似乎预见了他今日的遭遇。
      不不不!他的表情顿时狰狞起来,他是万人景仰的大宁国王!他要的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哼!梦境都是反的,你不知道么!”他狠狠捏住水庐的下颚,重重吻了上去。唇齿交错间,她像只尖锐的小兽般反抗,立即有血腥味四散,令他不悦地松开她。
      “明日,便是萧鸿紫的忌日!”他恨恨地发话,摔开帐幕快步走了出去。
      水庐狠命擦拭着嘴角,若说她对萧鸿朗还有一丝一毫情谊的话,早已在方才这个吻之后结束了。
      她信鸿紫,定不是这样一个易败的人。
      若是他真的败在萧鸿朗的手下,她宁愿一死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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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抱头我错了,可是我还是很喜欢玩游戏啊啊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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