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满承平

　　项承徽出生之前，大楚文帝一朝已经有八个皇子、八个皇孙，她是家中唯一的女孩儿。她出生的那一天，冬日下起了百年来都不曾有过的鹅毛大雪，一夜后整座帝都被苍茫无际的白雪覆盖成了一片晶莹之海。司天台翻遍天象历法，奏禀皇帝，说此乃大吉之兆，建议改换年号，以贺天下。帝心甚慰，曰大雪丰年，承四海升平，百年和泰。遂将当年改为承平元年，又将新生的肃王之女破格册封为承平公主，以年号冠封号，荣宠至盛。

　　后来承徽的母亲肃王妃已与父亲项显钦不睦，自请和离，在京郊静安道场落发出家，法号宝华见檀师。

　　那时她真的太小了，尚不懂如何挽留母亲坚决了却尘世的心，只记得母亲褪下华服一身海青翩然远去的背影，她迈开小小的腿拼命跑，边跑边喊着“妈妈”，却终究还是没有追上。而长安城有名的贵女，林家三小姐苦熬多年，终于得以入主肃王府，更是为了赢得美名百般讨好这个继女。她也不懂反抗，任凭新王妃将自己打扮得如同装饰一般走亲访友，与肃王府往来的女眷也十分配合地赞美新王妃贤惠宽厚。

　　皇后知晓后厌弃至极，便将孙女带到身边亲自抚养，又差人给肃王府撂了一句话：好的不学，没的教坏我的孙女。肃王惶恐万分，林家三小姐至此才收了尾巴，小心做人。

　　而承徽也确实如世人传闻一般，成了帝后最宠爱的孙女。帝后为了保护她，甚至从未公开过她的生辰姓名和相貌，就连后来十四皇妹项承婉出生，也丝毫不能动摇她在帝后心中的分量。

　　然而世人不知的是，盛宠之下，便是盛嫉。

　　真情假意，难分难辨。

　　人人都知道，谁与公主玩得好，谁就有更多在帝后跟前露脸的机会。于是年长的哥哥们被迫来亲近她这个三四岁的小姑娘，终日想着法子折腾些小玩意儿给她，仿佛这样就能拉近些距离。偏偏年纪相仿的哥哥们都不喜欢她，七哥八哥爱热闹，但总是欺负她，六哥沉默寡言，从来说不上话。只有五哥哥项泽沛待她最好——虽然比她大上两年，但一点也不嫌弃她，给她画鹞子，陪她下跳棋，还帮她养小鸭子，是最好的小哥哥了。

　　五哥哥的鹞子画得多好啊，金鱼画得尤其好，五哥哥说，鱼的记忆只有七秒，差不多眨眨眼，就把刚才的事情忘光了。

　　她很不理解，怎么就会忘光呢，是不是刚刚吃完果冻，又可以再吃第二个了？

　　五哥哥挠挠头说他也不是很懂，只是偶然在书上看到的。

　　那时在一旁翻书的项泽廷露出不屑的表情，承徽自然看到了，不服气地问他：“廷哥哥不认同吗？”

　　泽廷没想到她竟然会直截了当地问，十分愕然，他在她面前素来嘴笨，犹豫着不知该说什么。思考了很久终于想到该怎么回答，她早就没了耐心，拉着泽沛跑出去玩去了，剩下泽廷一人捧着书，对着满桌的赭石青金粉末发呆。

　　那一年的万寿节办得极为浩荡，春日丽，东风解冻，鱼上冰。各王侯命妇都会进宫朝觐，皇后早早叮嘱承徽不要乱跑，免得与哪户人家撞个当头暴露身份。承徽答应得好好，起初也确实乖觉，可午后见到了五哥哥，便高兴得不得了，拉着他四下玩耍。

　　春天的鹞子特别好放，没有风也能腾空百尺，承徽跟着五哥哥在太液池边玩了许久，手心都出了汗，正想招个宫人倒杯水喝，就看见项泽廷提着个水壶从“逐倾”拱门那里走出来，四下环顾，似乎在找什么人。

　　不巧路边浩浩荡荡过来一群高门贵妇，衣香鬓影，云颜旖旎，其中就有梁王公开的外室应小姐。

　　女眷们看见项泽廷便要行礼，项泽沛就趁机推了推承徽：“快走吧，不然要碰到应夫人了。”

　　承徽不解：“应夫人是谁？”

　　他解释说：“是我父王的外室。”

　　她又问：“什么是外室？”

　　泽沛一时语塞，想了许久，说：“就是我父王的小老婆。”

　　承徽了悟了，举了一个不算恰当的例子，“是不是和我父王的新王妃一样。”

　　泽沛虽然比她大上两岁，但其实也是个半大孩子，哪里知道肃王和新王妃是什么关系，只好语焉不详地回答她：“可能不一样。快走吧，若是我母妃知道了，定要生气的。”

　　承徽虽不懂什么外室内室，但看五哥哥这么焦急，也意识到这应夫人是不该见的，只好同情地看了一眼被花团锦簇牢牢包围的项泽廷，跟着泽沛飞快地离开了。

　　幸好宫城的另一角，名为西园的地方也是十分平整开阔，放起鹞子还算容易，他们俩在草坪跑了许久，有些倦了，便商量着把鹞子收起来。谁料这时天色忽变，乌云滚滚，竟像是要下起雨来。

　　鹞子落势极快，风一卷，打着圈儿就猛地往地上栽，承徽心里念着金鱼鹞子，就说：“五哥哥，我去捡鹞子，等下过来找你。”

　　他们俩一起放了上百次鹞子，每次都是泽沛收线，她去捡，从来没有出过什么差错。后来她总是想，如果那一天去捡风筝的是他，收线的她，是不是一切就不同了。

　　然而命运无可转圜。

　　承徽在草丛里找到了沾灰的鹞子，伸手掸了掸，扯起银线小心地绕过枝丫往外走。按照惯常，她在这头缠着线，泽沛早在那头把丝线收得紧紧的了，丝线两头拉着拉着，就能收拢到一起。

　　可那次偏偏不一样。

　　承徽夹着风筝，卷着线慢慢往回走，这线却像没有止境一般，越扯越长，越来越远，而约定的那头，并没有她的泽沛哥哥。

　　她顺着透明的丝线往前走，仿佛命运之绳无声的牵引，缠绕着她，让她再也无法醒来。

　　她走进了假山，重重假山，假山之后是水声，是晏池水拍打挣扎的哗哗声。她透过山洞看见了一个女人，长发披散，背对着她，将一个天青色的身影死死摁入水中。

　　那个天青色的身体已不会挣扎，承徽的眼泪瞬间落了下来。

　　那是她的五哥哥。

　　“谁！”行凶的女人警觉地转过身来。

　　承徽含着眼泪拔腿就跑，拼了命地跑，一出假山就折进了晏池宫。晏池宫是曾祖父的发妻宣皇后生前的住所，早已荒芜人烟。但她和五哥哥经常在这附近玩耍，知道晏池宫里有一间小暗室。

　　五岁的她虽然不明白泽沛哥哥发生了什么，但也知道不能被身后的女人抓住，极度恐惧之下，她连滚带爬地钻进床底摸索着机关，终于先那女人一步躲入暗室。

　　头顶石板悄无声息地阖上了，只留出一道极窄的缝隙，有微弱的光从那道缝隙中透下来——行凶的女人在屋内来来回回地搜索着，步子轻环落地无声，却犹如千斤巨石压在她的胸口。寝宫荒废多年，屋内物件一目了然，除了一张污损的屏风床外，便再无其他。

　　承徽听见那个女人仔仔细细地一块块敲着一尺见方的地砖，“咯咯——”地砖发出的响声冰冷得让人头皮发麻，她意识到自己心跳如鼓，吓得用手死死地捂住口鼻，努力不让自己发出呼吸声，偏偏那女人还笑了:“小妹妹，我已经看见你了。”那声音如同蛇一般冰凉蠕动，蚀骨的寒意几乎在一瞬间附着上她的脖颈，在她的全身游走，爬起了疙瘩。

　　“小妹妹。”那个女人逼近了屏风床，发出毒蛇一般的笑声：“我知道你躲在这儿。”

　　承徽紧张地闭上眼，周身像筛糠一般抖了起来，鼻尖萦绕着晏池宫朽木的味道、以及一股若有若无，熟悉又陌生的幽香，像花蕊，又像草叶的清香。

　　眼泪汹涌而下，她怕是躲不过去了。

　　她想妈妈，想爷爷祖母，想泽沛哥哥。

　　就在承徽以为自己将要暴露的时候，远处传来了一声模糊的叫喊，床前的女人仿佛受到了巨大的惊吓，提着裙子踉踉跄跄地就跑开了，似乎屋外有什么人追赶着她一样。透过缝隙，承徽只看见一抹浅碧色的身影。

　　一切归于沉寂，她这时才发现自己身上新换的春装早已被汗水湿透，冷冷地贴在皮肤上，冻得她牙关打颤。

　　泽沛哥哥。

　　她捂着嘴无声地哭泣，她的泽沛哥哥。

　　暮色渐起，头顶缝隙的光逐渐微弱，直至完全陷入黑暗。初春的夜风在冷寂的西园遥遥地盘旋穿梭，发出可怖的呼啸，空无一人的晏池宫就像是一座荒弃的孤坟，无人忆起也无人拜祭，仿佛就要这样将承徽无声无息地吞噬在地底。

　　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可是她太害怕了，身体僵硬，就像被沉重的铁铅浇注了一样，牢牢地捆绑在无边的黑暗里。

　　那段记忆是凶残的、惊悚的、破碎的，她几乎记不起年幼的自己究竟在地下的暗室躲藏了多久。

　　只是过了很久，久到她几乎无法呼吸了，头顶才飘来微弱的幽光，那个熟悉的声音，焦急地呼唤她的名字。

　　她无声地张了张嘴，想应他，但一开口便是满嘴的血腥，绷紧的舌根让她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那人终于摸索到了机关，打开暗层，承徽的眼前霎时一片明亮的虚影。

　　稚嫩却俊秀的面庞在头顶晶莹剔透的琉璃宫灯下变得模糊不清，她从未发现过去如同影子一般沉默寡言的少年是如此地温暖强大，瘦小的身躯却给了她无限的光明和勇气。

　　他向她伸出手，声音中充满了沉稳坚定的力量，“徽儿别怕，我找到你了。”他的手心潮潮的，像出了汗，可握紧她的时候却带着火热的温暖。他一手牵着她，一手提着灯，那盏灯昏黄的光晕在寒风中虚虚晃晃的，这么多年来，恍若照在她心上。

　　承徽被带回了清旖殿，皇后默默流着眼泪将她搂进怀里，她木然地看着宫门口哭成一片的女人们，想开口说话，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泽沛哥哥、梁王妃，还有她，噩梦始于那一天，却再也没能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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