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满承平

　　“徽儿！徽儿......醒醒！”有人拍打着她的脸。

　　承徽骤然从沉重的梦魇中醒来，犹如死里逃生一般，贪婪地大口大口吸着空气，胸口剧烈起伏，脸色惨白到了极点，就连嘴唇都咬出了血，却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原来是项泽瑜叫醒了她，他也应该刚从卧室出来，头发蓬松，身上还半挂着睡衣，担忧地摸了摸她的额头：“你这满头的汗怎么回事？做噩梦了吗......”他拿起手帕细细地给她擦汗，安慰道：“不要害怕，哥哥在这里。”

　　承徽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惊恐地说：“我记起来了，是紫藤花......是紫藤花的味道！”

　　“什么？”项泽瑜有些茫然地看着她。

　　承徽面色凄惶，眼中蓄满了眼泪，“我梦见五哥哥了。”

　　项泽瑜面色一白，歉疚道：“是哥哥不好，带你东奔西跑，害你做噩梦了。”他心里愧疚不已，知道是白天讨论了太多手足相残的话题，吓到了她。

　　承徽浑身上下都被汗水浸湿，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头发一绺一绺贴在脸上，现下清醒了，就觉得有点冷飕飕，取过衣服披上，问项泽瑜：“现在几点了？”

　　“已经一点半了，你忘了之前约好给陛下打电话的吗？手机关机，祖母找不到你，大早上急得不行，所以就给我打电话。”他挠了挠散乱的头发，打了个哈欠，“我喝了酒睡得迷迷糊糊，幸好有子行提醒，不然差点就露馅了。”

　　她这才想起睡前把手机扔到角落。

　　刚才的梦实在太过真实，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疲倦地托着头，语气也是蔫蔫的，“你真以为长安没人知道我们在金雀王国吗？”

　　项泽瑜迷迷糊糊没有听清，疑惑地看着她。

　　承徽摇了摇头，“没什么，我先给祖父打个电话吧，这个点早朝应该已经散了。”

　　项泽瑜踩着拖鞋四下找她的手机，许久才在梳妆台下翻出来，随手开机，疑惑地问她：“你不是向来不关机的吗”正说着手上“叮”地一响，他看了看，有条信息。

　　承徽生怕他看到些什么，立刻从床上弹起，慌乱间抢过手机，还不小心将他推了个趔趄。

　　项泽瑜气急败坏地说：“项承徽你找死啊，老子至于偷看你的信息吗？”

　　还好只是《楚□□闻》发的晨报，她放下心来，肩上却骤然一痛，原来是项泽瑜狠狠地拍了她一掌，通红着眼，面露凶光，“赶紧的，统一口径打完电话我好去睡觉。”

　　承徽给长贞宫打了电话，接电话的是长贞宫內侍监秦簌，“公主，您总算来电话了，陛下等候您多时了。”

　　她笑着说：“还烦请秦大监将电话递给爷爷。”

　　“您稍等。”

　　承徽略略等了一会儿，就听见电话那头传来温和而威严的声音：“小九怎么不接电话？瀛台好玩吗？”

　　“祖父上午好呀。瀛台当然好玩。”她与项泽瑜对视了一眼，面不改色地撒谎，“今早拍了许多日出的照片，谁知手机竟然没电了，这才刚刚充上电呢。”

　　项泽瑜顿时想打她，这又让他上哪儿去找一些瀛台的日出照片啊，这个妹妹总是给他设坑。

　　承徽知道他不过是色厉内荏的纸老虎，压根就不怕，顾自跟皇帝聊了起来，“您睡得好吗？昨晚有人陪您下棋吗？”

　　皇帝哈哈大笑：“小鬼，你不在清净得很。下棋寻别人也可以，你看看你哥哥们，哪个不比你下得好？”

　　“下得好有什么用，您和他们下，他们敢赢吗？”她笑嘻嘻地说：“独孤求败该有多寂寞啊。”

　　皇帝显然心情很好，“怎么不敢赢，昨晚小六来了，陪朕下了好久的棋。”

　　承徽垂下了眼帘，听着皇帝说昨晚是如何与项泽廷对弈至深夜，又如何如何不动声色且酣畅淋漓地大杀四方，还提到项泽廷的棋艺精进了许多，竟然能和他打个平手了。

　　“是胆子大了许多。”项泽瑜面露不屑，无声地做了个口型。

　　承徽只注意到一点，“祖父，您又晚睡了。”

　　皇帝一生威赫，几个儿子都敬他畏他，唯有这个孙女儿从小在宫内长大，脾气好，胆子也大，皇帝前些年大病了一场，自那以后承徽就命殿中省时时提点皇帝注意养生、

　　皇帝真怕她又提起这个，连忙板起脸正色道：“不晚，朕很早就放小六回府了。”

　　“今天是周一，您又要早朝，这样晚睡身体怎么吃得消。您要是再这样，我就去跟浔阳王说，让他无事就别进宫了。”

　　“下棋怎么能算是无事呢。”皇帝还想辩解一番。

　　“您上次就答应了我不再晚睡的。”

　　皇帝只好说：“是，朕说过。”

　　承徽还想再说上两句，皇帝却打断了她：“小九啊，长信侯来了，谈点正事，等你回来再说。”

　　她无奈，只好挂了电话。

　　项泽瑜翘着二郎腿，脚上挂了只拖鞋摇摇晃晃晃，看了她一眼，“打完了？”

　　“嗯。”她点了点头，吞吞吐吐地说：“爷爷说要和长信侯......谈事情。”

　　项泽瑜也笑了，“你有必要怕长信侯怕成这样吗？”

　　承徽撇了撇嘴，她也不想这样啊，可是她就是怕长信侯。

　　这件事还得从八岁那年说起，那时候皇帝命长信侯带孩子们去京郊马场，他是个负责的好师父，专心致志地教着项泽瑜怎么翻身上马，压根没有注意到到边上闲晃的公主甩掉了随从逃掉。

　　只因承徽无意间听见几个工人说要去京郊的花场，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然偷偷爬上了马场的运输车，就这么光明正大地脱离了卫队的视线。

　　承徽设想得十分美好，等运输车到了花场，她再绕到静安道场去看母亲——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见到过她了，宫里的人都小心谨慎地避免着提到这位前王妃，承徽不知道是不是母亲犯了错，所以有家不能回，只能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在京郊的道场修行。但她很想告诉妈妈，不管怎么样她都还是很想她的，想看看她，摸摸她，想知道妈妈的怀抱是不是更温暖。

　　所以年幼的她做了平生最大胆的举动，只是她没料到自己一翻身下车就被人盯上了——她被拐了。

　　那两人都有案底在身，看见这么一个粉嘟嘟的小姑娘，对视一眼，知道定然能卖个好价钱，趁着无人注意就将她绑上了车，往她的嘴上贴了好几层胶带，她拼命反抗，在车厢里疯狂挣扎，哭得快断气了。

　　没想到这时候长信侯竟然孤身一人出现在路边。承徽见了他，犹如看见黑暗中升起的曙光，睁大了眼“呜呜”地喊着。

　　长信侯的眼神她一生都忘不了，那是一种复杂又淡漠的神情，他似乎没有看见这辆漆黑小车里发生的一切，顾自驾着车往静安道场开去。

　　承徽绝望地大哭。

　　好在长信侯很快就将车飞快地倒了回来，朝漆黑的车窗举起了枪。黑洞洞的枪口冰冷地对准车里的人，两个人贩子吓得面无人色，其中一人颤巍巍地拔出了刀搁在承徽的脖子上，她不敢再挣扎，无声地落下眼泪。

　　长信侯没给他们反抗的机会，几乎在一瞬间就击中了二人，面无表情地拉开车门，将她从人贩子手中拖出来。

　　承徽已经完全吓傻了。

　　长信侯知道公主不见了，第一时间就奏请禁宫调来了京郊护卫，承徽被他抓着去见皇帝，那是皇帝第一次斥责长信侯，平日这么机警敏锐的人，居然等公主从马场消失才发现，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长信侯一句辩解都没有，罚了俸，又在长贞宫外跪足了两个时辰，这样一个经天纬地的人，因为她的任性无知而颜面尽失，自那以后承徽听到长信侯三个字都觉得心虚理亏。

　　而她偷偷去静安道场看母亲的事情被皇后知道，没多久就听说母亲为了斩断尘缘，挂单去了更远一些的山里的道场。

　　想到这里，承徽简直郁闷得不行。

　　项泽瑜也知道这一层关系，怕她一个人待着胡思乱想，揉着酸涩的眼眶说：“一个人害怕吗，要不要哥哥睡沙发陪陪你？”

　　承徽摇摇头，“你快去休息吧，我洗把脸就睡了。”

　　项泽瑜看着她冷汗淋漓又惨白的脸，还是觉得不妥，“我反正在哪儿都能睡着，睡沙发也没事儿。”

　　她嘴角扯出一个笑，“放心吧，我现在困得很，一闭上眼就能睡过去。”

　　项泽瑜只好离开。

　　秒针无声转动，轻轻划过两点，承徽放下手表，赤着足走进浴室，满室灯光倾泻而下，明晃晃的镜子反射着无数夺目的光芒，照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她立于镜前，呆呆地望向镜中，许久之后才打开水龙头，水柱喷涌而出，发出哗哗的响声。弯下腰掬起一捧水打在脸上，刺骨冰凉的水滴顺着脖颈流进睡衣，冻得她牙关打颤。

　　承徽又洗了一遍身体，换上干爽的睡衣，走出浴室便将房内的灯全部打开，仿佛这样就能汲取灯光的暖意，抵挡住心中的不安与恐惧。

　　她从床头找出手机，翻开了信箱，里面只有孟冰云的两条信息，和陌生号码发来的“早点休息”四个字。

　　捧着手机，还是忍不住发了一行字：我梦见五哥哥了。

　　几乎是下一秒她就后悔了。只好又一次懊恼地关机，重重往床上一躺，侧过脸看着早已漆黑的屏幕，心中的寒意仿佛渗入四肢百骸，就连呼吸都是冰冷的。

　　或许她害怕的，终有一天会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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