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满承平

　　一开春就是万寿圣神节，普天同庆的好日子，厉正凌受留学时的同窗好友之邀，前往长安参加晚会。

　　招待他的是巽王之子项泽坤。

　　巽王是皇帝的二子，同时也是名扬寰宇的书法大家，项泽坤没有继承父亲的衣钵，反倒在金雀国治学严谨的克德大学读经济。

　　厉正凌与项泽坤识的时候，并不知道他的身份，只听不少人说起过有位来自东方的坤公子，行事高调，常常宴饮到清晨。厉正凌为人冷静自持，对喝酒这种事敬谢不敏，这样一来两人连酒肉朋友都算不上了，所以虽然同属一个学院，却从没有来往。

　　直到前两年春节前夕，厉正凌收拾行李准备回国，碰巧遇上了罕见的大暴雪，不少留学生被滞留当地。

　　厉正凌乘坐的是当时唯一获准飞行的航班，为避免节外生枝，更是早早就出发去了机场。谁料行驶到半道上，竟遇到看见撞毁在树前的平治商务车，车身已半截没入雪中，看样子事故已发生许久。他连忙下车营救，将昏迷不醒的司机送往医院。

　　这位差点重伤不治的男子就是项泽坤。

　　厉正凌难得善心大发，果然没能赶上回国的航班,一边安抚担忧的父母，一边四处联系，看看能不能在全线停航前再订一张机票。幸好焦头烂额的时候，贵公子的侍从体贴地为他安排了东楚皇家专机直飞江陵。

　　于是两人就熟识了，居然一见如故，关系好到项泽坤恨不得能把妹妹嫁给他。当晚一起走进会场，他还在说这件事：“正凌，我小妹不错的，十五岁了，长得也好看。等下介绍给你认识一下。”

　　厉正凌拒绝得很干脆，“不必了，我喜欢男人。”

　　项泽坤皮笑肉不笑地打量了他一番，“喜欢男人也不行，敢嫌弃我妹妹，打你一顿信不信。”

　　厉正凌懒洋洋地往椅背上一靠，挑衅地说：“来啊。”

　　这时候远处走过来几个人，其中两位看起来比较眼生，似乎是项泽坤的兄弟们，气氛霎时严肃了起来，众人不敢造次，连忙起身行礼。

　　为首一人面容英挺冷峻，穿了一身玄青云纹窄袖明服，身形卓绝高贵，只是气质疏离了些，只听他语气淡淡地问：“江陵侯世子是吗？听老七说起过你。”

　　“回王爷，正是下臣。”

　　那人是当今圣上的第六孙，浔阳王项泽廷，能力出众，近年来民间声望渐隆，是圣上最为钟爱的孙儿，也是这一代唯一封王的皇孙。坊间流传着不少关于他的说法，有人猜测圣上迟迟不立储君，就是因为难以在五子肃王和六皇孙之间做出抉择。

　　浔阳王虽然言辞客气，但毕竟身份摆在那里，厉正凌垂手而立，静静听着他们说话，好在浔阳王只看了他一眼，低声交代了两句便带着弟弟们离开了。

　　他一走，众人明显都松了口气，厉正凌和几位老同学坐在项泽坤安排的位置，抬起头看见前几席有个人笑眯眯地打量他——是刚才站在浔阳王身后的年轻男人，见厉正凌看了过来，不但没有丝毫窘态，反倒大方地同他点头示意。

　　那人明显是项氏子弟，有着项家人天生的好样貌，面目俊美无俦，眉眼间却隐隐带着一丝痞气。

　　身旁的郭辰压低声音解释：“那是八皇孙项泽瑜，马上就要封临渠王了。”

　　厉正凌跟对方作了一揖，那人笑着回过了头。

　　厉正凌百无聊赖地坐了一会儿，耳边传来了不少窃窃私语：“你们有没有听到消息，九公主上个月指婚给了霍相之子，听说一过段时间就要订婚了。”

　　另一人问：“霍峥要尚公主？这口风也太紧了吧，前几天还和他一起吃饭，席上有人聊起九公主，霍峥都没有接口，他这小子，可真是瞒的密不透风。”

　　厉正凌正在发信息的手一顿，有点疑惑地问郭辰：“他们说的是承平公主吗？”

　　郭辰也听见了，点点头，“对。这么多年过去了，外界对九公主还是一无所知。不过这不妨碍她成为长安男性的梦中情人，尚公主简直一步登天，谁不爱幻想呢。”郭辰神秘地笑了笑，“在长安，席上悄悄讨论九公主的人可不少。”

　　郭辰努了怒嘴，示意厉正凌看向不远处的过道，一位气度从容的朝服男子，高大俊朗，芝兰玉树一般，正同身边人在说些什么，“那就是霍峥，霍相的长子，家世倒是烜赫，恐怕全国都找不出第二个比他更合适的人选。”

　　郭辰久居长安，消息比他灵通得多：“其实我一个月前就听说公主下降的事了，当时以为是谬传。你不在朝中可能不清楚，肃王虽有才干，可是他只有一个九公主。若是公主嫁到霍家，形势可能立刻就不一样了......”

　　身后的那些人也说到了这一点，“看来圣上更属意肃王。九公主多年未离宫，圣上也真舍得把她嫁出去？”

　　“天家嘛。”

　　“何况霍峥也算小辈里出类拔萃的，圣上毕竟还是疼爱九公主的，为她挑了个好夫婿。”

　　他们聊得兴味正浓，厉正凌和郭辰无奈地对视了一眼，郭辰摇了摇头，偏过头咳了一声，那几人才收住了话头。

　　好在没过多久就开宴了，会堂的钟声就遥遥响起，一共鸣了十二声。众人都停止了高谈阔论，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一时间整个会场异常静谧，人人都屏气凝神，就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

　　只看到礼官率先而入，侍立一侧，手中拂尘一扬，高声唱道：“圣上驾到——”

　　全场齐声躬身作揖，口中喊道：“陛下千秋万岁与天无极，娘娘长乐未央仙寿恒昌。”

　　不远处传来一个老迈却矍铄的声音，“平身。”

　　“谢陛下——”

　　皇帝登基已有五十余年，七十三高龄，近几年身体状况不是太好，平日很少露面。上一次出现在公众面前还是去年春节的时候，通过直播给全国人民拜年，算算也有一年多了。近来朝中之事多交由肃王和浔阳王打理，似乎是有意在其中择选继承人，两王的拥趸也日益明朗化，逐渐显露出了一丝丝党争的味道了。

　　厉家在过去百年都是不涉政治的，一心一意做江陵的豪门望族，最多只和地方大吏有些来往。去年厉正凌的父亲和国内其他两位巨贾一同封侯，虽然只是荣誉称呼，不享实封，但也毕竟和过去不同了。族中长辈无一不是忧心忡忡，三天两头就跑到府中长吁短叹，仿佛厉家的灭顶之灾就在眼前。

　　厉正凌的父亲倒是十分淡然，世道变幻，很难说封候就会带来灾祸，所以也并不过问儿子和谁交游往来。

　　皇帝与皇后相携入席，众人也陆续坐下，像往年一样，依旧是肃王上台致辞并宣布开宴。

　　厉正凌第一次距离皇家众人这么近，当下就细细地观察起这位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的五皇子——肃王穿着乌檀色明服，头戴高山冠，除了手上的婚戒耀眼闪烁，身上没有半点纹饰，简朴素雅，就像是寻常臣子一般。

　　但任何人都不会将他错认，因为他有着一张与皇帝极其相似的脸，虽然已年过四十，但面容依旧英俊非凡，周身笼罩着一股春风满面的神采。

　　大概近来过得很顺意吧。

　　肃王致完辞在几位王爷身边入座，谦逊有礼，风度翩翩，与他同席的还有一位锦衣华服仪态高雅的女子，应该是那位大名鼎鼎的肃王妃。

　　郭辰情不自禁感慨：“肃王也真是神奇，陛下有十六个孙子，就他只生了一个女儿。”

　　同席的校友听到就笑了：“这就是以稀为贵，其他王爷儿子多又怎样，哪有九公主得宠。”他四下环顾了一番，“你猜九公主会不会就在我们身边？说不定她就扮成哪个宫娥在偷偷看热闹。”

　　郭辰叹服于他的脑洞，“不会吧，公主哪有这么无聊。”

　　“那可难说，宫中岁月老啊。”

　　晚宴的表演都已准备了许久，虽说每年大同小异，但也算歌有各的精彩之处。尤其是长安最大的戏园子碧园献上了《天作之合》中的一出戏，这是根据崇德女皇年间极为出名的一段爱情故事而改编的喜剧，讲的是当时的太子项怀章与平民女子陈竟妍阴错阳差结为夫妇，最后携手归隐江湖的故事。台上的艺伶化着浓妆，无法辨认模样，声音却有耳熟。

　　郭辰研究了大半天，才犹疑着说：“这艺伶的声音，好像是泽坤的小情人吧。”

　　厉正凌也听出来了，不由得失笑：“泽坤倒是努力捧她。”

　　这时候几个宫人端上了点心，为首的宫人低垂着头，轻轻地说：“各位大人请慢用。”

　　宫人白嫩如玉的手从厉正凌面前划过，他微微一怔，恍惚间竟觉得有些似曾相识。

　　郭辰揭开了盖子，香气立刻溢了出来，是春枝雪沸汤，选了破土不久的最为鲜嫩的芦笋做底料，翡翠一般漾在清波里，配菜是江南名点灵隐素烧鹅和胭脂绵白卷，他笑着拿起汤盅，“我不要命，就先吃了。”

　　厉正凌回过神，好笑地看着他，郭辰尝了尝味道就停下了，“这么多宫娥来来往往，要在汤里下毒弄死个人，肯定神不知鬼不觉。”

　　厉正凌眉眼未抬，端起汤盅也饮了一口，“这种事防不胜防。”

　　“唯一的方法就是远离长安，偏偏你现在还卷进来。”郭辰懒懒地往椅背一靠，“不是人人都有怀章太子的运气，年少时放荡不羁纵马狂歌，最后竟然还能和心爱的人白头到老，戏本子都不敢这么写。”

　　台上正演到怀章太子带着陈小姐逃课，两个人在宽阔的大学操场奔驰，那扮演陈小姐的女艺人风姿楚楚地立在舞台最左侧，口中喃喃自语：“今日于我而言不过是疯狂的一日。我哪知此后会嫁给这个人呢，果然是天意弄人。”她演得十分动情，一颦一笑都拿捏得恰到好处，台下观众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

　　这出妙趣横生的戏将整场晚宴的气氛推向高潮，就连皇帝陛下都大为赞赏，命身边的秦大监分派了赏赐。

　　碧园的艺人退场之后，众人意犹未尽，纷纷猜测下一个是什么节目，没想到等了很久都没有人报幕，就连礼官也不见了踪影。

　　众人疑窦丛生，这时一位身着靛色明服的身影悠悠然上了舞台，那人一转身，露出一张颠倒众生的面孔。

　　正是八皇孙项泽瑜。

　　项泽瑜笑着说：“陛下，娘娘，这是今晚最后的节目，我猜你们一定会喜欢。”

　　从厉正凌这边望去，能看到皇帝低声同身边的皇后交谈了几句，开怀大笑。因隔得不远，偶尔也有一两句对话飘到耳边，似乎是项泽瑜的父亲祁王在说话：“八郎胡闹......赶紧下来......”听着像是训斥，可话语间的慈爱却怎么也掩藏不住，其他王爷也是笑呵呵的，看起来还真有一番兄友弟恭、其乐融融的味道。

　　项泽瑜执起话筒说道：“请欣赏歌舞，《回望长安》。”

　　话音刚落，灯光霎时一暗。

　　不少人伸长脖子望向前方——伴随着雄壮的马蹄声，一簇簇耀眼的白光骤然汇聚在舞台中央，台上不知何时出现了十几位身着龟兹服饰的绝色女子，面容精致，朱唇皓齿，挥舞的长袖时而飘拂时而激荡，仿若在风中徜徉一般，庄严妩媚、狡黠动人。

　　独独为首的女子面上覆着轻柔的白纱，顾盼神飞，一双冰冷中带着三分笑意的美目，水盈盈地嵌在如海棠般娇艳的面庞之上。

　　她只跟着唱了一句：“......我站在草原望长安，锦绣山河国泰民安......”声音豪迈而不失清澈，仿佛唇齿间盛开了花，任何曲调经她之口都化作柔肠百转的醇香美酒，一如多少个在【HONEY LIVE】直播的长夜，那亲切认真的熟悉语气。

　　长袖在一圈圈盘旋的舞姿中振翅欲飞，她纤长的身姿飘逸灵动，足间轻点，踏着万丈光芒从舞台缓步而下，洁白衣裙在朦胧的光影里泛着耀眼的光晕，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大捧盛放的相思海棠。浓烈的品红张扬地垂坠于臂弯，走到帝后跟前俏皮地转了个圈，纱裙如海浪一般飞涌荡漾，这才将花束一分为二，献给了皇帝和皇后。

　　皇后伸手摸了摸她漆黑如瀑的长发。

　　众人一片哗然。

　　郭辰目瞪口呆：“她是......九公主？”

　　厉正凌看向不远处的一位华服男子，今夜不知又有多少艳羡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长安的天之骄子，令普通人望尘莫及的家世和备受宠信的荣耀使他成了被皇家选中的幸运儿——他正微笑着凝视台上那个飘逸如轻云的身影，嘴角的笑意柔和了他原本冷硬的面孔，全身上下充满了一种志在必得的味道。

　　......

　　皇帝和皇后在看完九公主的歌舞后便起驾离开了，诸王及许多年迈的朝臣也纷纷退场，晚宴就只剩下了年轻的小辈们，酒过三巡，气氛变得愈加热烈。

　　项泽坤招呼一帮好友散场后再聚，又举着酒杯来找厉正凌，“正凌，阿辰，我从碧园拿了一瓶崇德女皇时期的葡萄酒，小四十年。”

　　厉正凌点了点头，周围人群却突然骚动了起来，“......九公主来了！”他的笑意霎时凝固在唇边。

　　九公主跟在两个哥哥身后，低垂着头，脸上的面纱丝滑柔软，仿佛轻轻一吹就会飘落。

　　场上的长安子弟如潮水一般向两边退散开去，不少人起身向浔阳王问安，浔阳王微微颔首，偏过头看了一眼落后于身侧半步的妹妹，英挺的脸上挂着极浅的笑意。

　　众人向来只在酒酣耳热的时候悄悄讨论过帝后如何宠爱这位九公主，今天还第一次见到活生生的真人，都是兴奋异常，不知哪个胆大的起头高喊了一句“微臣祝承平公主千岁嘉福，长乐未央”——这话如同开启了魔咒，一时间会场上都是绵绵不绝的祝贺声，不少风流不羁的年轻勋贵子弟更是不顾形象地踩上凳子，探着头望向中央这个白色的身影。

　　可她恍若未闻。

　　项泽瑜看见这边，率先走了过来，笑着问：“七哥，不介绍一下你这位好友吗？”

　　项泽坤颇感意外，但还是将厉正凌引荐给了众人，又问：“小婉在不在？我正找她。”

　　谁知项泽瑜压根没有搭理他，反倒热情地与厉正凌握手，“正凌，你我年纪相仿，不介意我这么叫你吧。”

　　厉正凌不明所以，但也不敢拒绝项泽瑜的热情，躬身向他行了一礼，正想直起身，腹中突然袭来一股刀绞般的剧痛，喉头腥甜，竟然吐出了一口血，浑身瘫软地往后倒去。

　　周围朋友大惊失色，连忙扶住他。

　　他痛得大汗淋漓，恍惚间看见她似乎想走过来，却被身旁的男人拖住了脚步，那个男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冷漠残酷，仿佛地上的人如同蝼蚁一般，用毫无起伏的冰冷声音说道：“传太医。”

　　她推开了浔阳王的手，弯下腰跟他说话，声音一如初识那般好听，“厉正凌，你还听得见我说话吗？”

　　他想点头，身体却逐渐僵硬，他这才意识到这座防不胜防的长安给了他一个恐怖的见面礼。

　　他才刚刚知道她是谁，就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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